六月,小暑未至,长安城已是热气逼人。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榆树被风吹雨打,落了一地残败的落叶,空气中氤氲着不浓不淡的青草湿味。

难得遇上休沐,杨峥专门换上了前日新制的乳白色极品绸缎绣金丝团花圆领袍,脚踩着崭新的黑色皮制靴,带着侍从玄羽,慢悠悠地往西市而去。

眼下三百声鼓声将将止住,临近西市这条宽平大道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自从丝绸之路开启,长安城便多了许多陌生的西域面孔。

尤其是毗邻西市,时不时能看见——

仅着轻纱,曼妙身姿的异域风情少女,抑或是高鼻梁蓝眼睛的西域商人。

有性格活泼的女郎,瞥见他那张俊朗的面孔,笑着问他:“郎君去哪里?”

杨峥打开折扇,但笑不语。

恰在这时,有一人骑着骏马由朱雀大街,穿梭过西市,往皇城而来。

马上的人一身绛红色胡服,即使半幅黑纱遮面,影影绰绰,隐约可见女子曼妙昳丽的曲线。

最是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下那匹骏马,身姿俊逸、通体雪白,周身没有半根杂毛。

杨峥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好俊俏的马!”

话音刚止,危险却是悄然而至。

前个儿刚下了雨,街巷极为泥泞,一时路滑,马匹受惊,直接迎着他而来。

因马疾驰如飞电,杨峥身后的玄羽吓得腿软瞬间呆若木鸡,护主不及,忍不住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马上的女子当即双腿用力一蹬,与此同时,她双臂使劲拽住缰绳,拉住发狂的骏马。

在距离杨峥那张俊脸不过半寸的之距时——

堪堪停了下来。

杨峥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泥土混着污水,撒得他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

众人看到俊朗小郎君满身泥土滑稽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善意地笑出了声。

大街上出丑,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很没面子。

杨峥抹了一把脸,被玄羽扶了起来。

他低头盯着身上那件布满泥点子,已然污浊不堪的素白外袍,不由拧起了眉头。

红衣女子从马上俯身,低垂下头,冷不丁瞥见他那张脸,蓦地眉眼扬了扬,唇角落出了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呦,原来是杨小郎君?”

听到这带着嘲讽语气,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声音。

杨峥嘴角下意识抽了抽。

他抬头往上一瞧——

正午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女子头上戴的黑色幂篱随风飘起,再也掩饰不住她秀美的容颜。

她一身红衣如火,眉眼明艳得仿佛怒放的业火,美目流盼,看向人的时候却没有半分柔弱,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

与他四目相对时,她红唇微微勾起,无端露出一股说不清的恶意来。

杨峥倏尔怔了一瞬,看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即使到骨子里都不能忘的面孔,差点儿惊叫出声。

这分明是、是他那从小到大,估计这辈子都不能和解的冤家死对头——

岳阳长公主府上的萧女郎。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这仇人还让他当街出了丑。

杨峥那张俊脸更阴沉了,气急败坏道:“萧烟,你什么意思?我新做的袍子刚上身,你就给弄毁了?”

萧烟嗤笑:“啧啧,杨小郎君还差件衣服不成?”

她说着又瞥了眼他身上那件外袍,挑了挑眉,一个大男人穿得花里胡哨,也不嫌害燥。

杨峥眉头紧锁,怎么看都觉得她眼神不怀好意。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雪缎一寸便值千金,岂是你那些寻常的衣裳能比的?”

萧烟抿了抿唇,眸光微闪,探入怀中,摸索了一枚铜钱捏在掌心,往下一抛。

女子带着戏谑的声音随之传来:“呶,赔你。”

那枚铜钱准确无误地砸到了他额头,接着骨碌碌一滑,在地上打了个转儿。

最后,才堪堪在他脚边停下。

杨峥哎呦叫了一声,皱着眉头看着脚边的铜钱。

玄羽弯下腰捡起那枚铜钱,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土,递了过去:“小郎君,刚才萧女郎赔给您的。”

杨峥接过那枚铜钱,差点儿发狂。

这人,打发叫花子呢?

他再抬头时,女子已然骑马远去,只能瞥见她窈窕的背影。

杨峥黑着脸,捏着一枚铜钱,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眼底透出的怒意简直想杀人。

萧烟,算你狠!

——

此处恰好正对着西市最大的一处茶楼,飞檐重楼,白墙黑瓦,极为富丽堂皇。

而与杨峥脾气相投的官家子弟们,恰好今日约在茶楼听曲。

这不巧,正撞上。

于是,他这副落魄的模样,恰恰落入人眼中。

杨峥抬头往茶楼二楼瞧去——

果然,只见茶楼窗牖半开,透出约摸一寸的缝隙来,影影绰绰,隐约能从那缝隙中,瞥见几双亮晶晶的黑眸。

看起来,他们几个看得还挺开心的?

杨峥唇角微颤,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把脸上的淤泥,待勉强能见人了,他猛地冲着二楼大喝一声:“你们,给我等着!”

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似乎是被他声音惊到了,只听几声闷嗯声传了出来,而后,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几个脑袋出来。

为首的吕郎君揉了揉因为拥挤,而撞了一下的脑门,唇角的笑却没有半分遮掩,笑得极为欠揍。

杨峥心里暗暗抱怨自己误交了损友,掌心那枚铜钱,往上一抛,只听哎呦几声痛呼声,接着是吕二的鬼哭狼嚎声:

“杨峥,你大爷的!”

杨峥抿唇一笑,脚下步子却没有停滞半分,依旧迈着稳健的步子,往茶楼而去。

待他上了二楼,吕二指着额头的红肿,浑然像指责无情的渣男般,喋喋不休抱怨:“阿峥,你太无情了!”

杨峥置若罔闻。

吕二连连叹息,哀叹人心不古。

旁边,赵之安将吕二挤到一边,冲着杨峥挤眉弄眼:“杨小郎君,怎么样,英雄难过美人关,又吃亏了吧。”

杨峥一屁股将坐在矮塌上的吕郎君挤开,满不在乎道:“老赵,你说话悠着点儿。那是小爷好男不跟女斗,要不然,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众人笑着附和,语气却不怎么诚恳:“是是,是杨小郎君有君子之风,不是斗不过萧女郎。”

气得杨峥吹鼻子瞪眼,端起桌案上满当当的酒盏,一仰脖子饮了个一干二净,坐在那里干生闷气。

当然,他再一次把这笔账算到了萧傻子头上。

要不是她,他能有这么狼狈?

果然是他的死对头,天生的克星。

他就知道,只要遇上萧烟,准没什么好事,他只会倒霉更倒霉,连去拜神拜佛都没用。

茶楼的主人是个年过三旬的美妇人,唤作姚娘子,能在西市以女子之身管理茶楼,她心思手腕极为高超。

当下,她莲步轻移,低腰黄色间色裙轻摆,露出小半腻白的胸脯,冲着杨峥笑了笑:“杨小郎君先且随奴仆去换件衣裳,等回头让琴女们给您弹弹我们这几日新排的曲子。”

这话说得极为贴心。

况且,杨峥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对着女人发脾气。

茶楼的奴仆引着杨峥去雅室,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众人见他出来后,也识情趣,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儿。

酒过半巡,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我可是听说,萧女郎和岳阳长公主回洛阳城祭祖,怎么回来得这般急?”

“这我知道。”

停顿了一下,看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吕二这才神秘兮兮道:“你们道为何?我可是今早听我们家祖母说,宫里的皇后娘娘给萧女郎说了一门亲事。”

吕二的祖母没嫁入吕府前,曾是皇后的乳母,与皇后极为亲密,现在还时不时就入宫觐见。

而吕二这厮又总是在他祖母面前装巧卖乖,时不时他祖母嘴里漏风能知道一些消息。

他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哦?”杨峥来了兴致,“说给了哪家?”

“这我倒是没打听出来,想必也是官家子弟,或许在我等之列?”

吕二说起这话来有点儿气弱,音调低了下去。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喧闹声静寂下来。

谁都知道,萧女郎可是长安城里的混世魔王,就连杨小郎君都退缩三尺,他们这些逛茶楼打马球混日子的官家子弟,当然怕极了她。

“咱们这些浪荡子,宫里的娘娘哪能瞧得上?”

杨峥轻佻地瞪了他们一眼,眼底带着轻视。

也对,他们这帮四处斗鸡斗狗的纨绔子弟,除了自家父母外,哪个府上的贵女敢嫁呀?

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猜测这萧女郎指给谁?

“我觉得可能是左侍郎家的老二,醇厚老实,读书又好。”

“也可能是太傅府上的言郎君,温文尔雅,器宇不凡。”

……

想到萧烟那厮会嫁人,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再和他抢乐姬抢舞女,斗嘴斗气。

杨峥就觉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最后,他幸灾乐祸地总结了一句:“哼,那祸害,最好嫁到塞外,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