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自幼见过许多风姿俊逸、气度高华的名士显贵,与她自幼定亲的姬骞更是煜都出了名的俊美郎君,自以为对美男子的承受能力已经非常之强,却不想今日竟还能遭遇一个水准这般高的,一时竟看走了神去。

秦继见她愣愣看着自己,剑锋一般的眉毛微挑:“怎么?”

慕仪回过神来,抿唇微笑:“无。只是郎君美甚,妾一时看人了迷。”

时人重视容止,对于皮相过人者总是颇多美誉,便是女子当面赞之于口也是寻常,慕仪此举并不算出格,秦继却仍觉讶异:“小姐这是在赞某?”

也不怪他惊讶,时下推崇的美男子多是走阴柔儒雅路数的,不然便是姬骞那种风流俊逸,这秦继的五官却是英挺刚硬,如一柄锋芒大露的宝剑一般,处处都是寒光冷冽。

敛衽一福,慕仪给这位美男子致以最大敬意:“然。小女子自知时人皆喜潘安仁①的阴柔俊美,可我却偏爱嵇叔夜的昂藏轩朗。”语气陡增追慕向往,“史书上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小女子以为,阁下风姿气度,不下嵇叔夜。”

秦继闻言沉默不语,良久方慢慢道:“小姐谬赞。”顿了顿,“却不知小姐对某这一番溢美之词,所为何事?”

慕仪一点没有计策被人拆穿的窘迫,笑得万分坦然:“自然是请教玉郎尊讳啊!”

他凝视那张笑吟吟的小脸片刻,终是轻启薄唇,语气淡淡:“秦继,草字绍之。”

慕仪含笑欠身:“原是绍之君。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望绍之君可以解惑。”

秦继不置可否,慕仪自顾自地说了:“以绍之君的身手要想甩掉我与世兄二人实非难事,却为何要使令妹候于青凌江畔,徒添危机呢?”

秦继本以为她会问自己窃宝的理由,却没想到她开口竟是问的这个,思忖片刻答道:“非是某使舍妹候于江畔,实是她偶然察觉我欲以身犯险,担忧之下自作主张跑来助我,却又不知我意欲何为,才弄出这样的事情。”

合情合理,慕仪直觉这个解释应该是真的,满意地点点头,再接再厉:“那,绍之君为何要窃那□□御书呢?”

还是问到了。秦继默默看她片刻,忽地扬眉一笑,这回没了面纱斗笠的阻隔,慕仪看得真切,这冷口冷面的秦绍之笑起来眼睛处居然有一圈笑纹,配上他秋水般的眼眸,温柔得直似要将人溺毙了一般。

慕仪看得愣了愣,猛地伸手推他一把,怒道:“不想说便不说!你不要给我使美男计!”

秦继措不及防,后退了一步,便听得“嗒”的一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出,慕仪随之低头,只见一枚圆形玉佩正静静躺在船上。秦继见状本想立刻拾起,怎料慕仪却先于他弯腰捡起了玉佩。他顿了顿,索性由她去了。事情若这样发展,也算不得错了。

慕仪借着月光打量,只见玉质莹润通透,玉身雕刻着一个繁复的图案,瞧着像是家徽。她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凝神细看片刻,忽的轻抽一口冷气,一抬头便见皎皎月色下秦继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她镇定地把玉佩递过去,秦继却不接,只是问:“小姐没什么想说的?”

“没……”

“方才小姐问某为何窃宝,我想小姐此刻大略已经猜到了吧。”

“……”

秦继笑起来:“小姐这个表情,是在害怕?”

慕仪知道逃不过了,深吸口气,道:“是,小女子心中惶恐。”

“为何惶恐?”

“唯恐绍之君杀人灭口。”

“哦?我为何要杀人灭口?”

“只因那玉佩,乃是那被□□诛于琼华楼的太守赵舜之物!”慕仪心一横,直视着秦继,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秦继沉默,继而道:“你识得赵氏家徽?”

慕仪颔首:“幼时曾在书籍上见过。”

“竟有书籍会记载一个被□□用来祭旗的宵小的家徽?”秦继语气微讽。

自然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野史杂谈……慕仪默了片刻,斟酌道:“我这个人,素来博览群书,博览群书……”

看秦继情绪不稳,她柔声细语:“敢问绍之君与那赵……赵太守,是何关系?”

秦继闭眼:“实乃先祖。”顿了顿,“某奉家慈遗命,务必要从琼华楼取出那使先祖蒙羞百年的御书,焚于墓前,告慰亡灵。”

“可我,不曾听闻赵太守留有后嗣……”

“先祖过世时,曾外祖父尚未出世。”秦继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

慕仪思考了一瞬,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蠢货。史书记载赵舜未有妻室,也没有孩子,那么这秦继的曾曾外祖母多半便是赵舜的外室或者红颜知己了。无名无分便生了孩子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难怪他不愿意多讲。

脑中猛地划过一个可能性,她抬头,看着秦继紧张道:“你你你,告诉我这些,不会是已经拿定主意要杀人……杀人灭口了吧?!”

秦继愕然地看着慕仪,半晌笑起来:“小姐真是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慕仪一步步后退:“你不是说,你抓了我只为了换回你妹妹么?我跟你保证,我要是死了你妹妹肯定活不成了!剩下你一个,余生也准备好应付皇家和温氏的双重追杀吧!”

秦继笑意更深,看在慕仪眼里只觉得诡异:“姒墨若是不在了,我在这世上也就了无牵挂了,还活着做什么呢?自然得随她一起,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她。这样也好,反正我这二十几年活得忒不痛快,早恨不得了断了才好。如今御书也拿到了,母亲的遗命已经达成,与其活着应付没完没了的追杀,倒不如死了痛快。二十年后一切重头来过,没准会是一番无忧无惧的快意人生。”

“你,你不要想得这么开——啊——”右脚忽然踏空,慕仪猛地向后仰去,眼看便要掉入江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秦继飞身一闪,瞬间便到了慕仪身边,手臂一伸便揽住她的腰肢,牢牢接住她将坠未坠的身子。

明月。碧波。轻舟。

少女长裙飘飘,双脚虽然踩着船舷,身子却是半倾,立在她身侧的男子伟岸而英俊,有力的臂膀扣住少女的纤腰,使她不至于那掉入深不见底的江水之中。他们离得那样近,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微微灼烫的体温,闻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翠竹清韵。

夜风微凉,拂动二人的鬓发,乱了思绪心潮,乱了红线命盘。

仅仅一瞬。

慕仪猛地从怔愣中清醒过来,朝秦继的方向一个翻身。这个翻身的姿势她做得万分连贯迅捷,活了十四个年头再没有一个姿势她做得这么让自己满意过。她本来是躺在秦继臂弯,两人面朝同一个方向,这么一翻身,两人眼看着就要面面相触了!然而就在她动作的同时,又把双手按上秦继胸口,使劲往下一压,等于是把秦继当成了一根栏杆,借助这根栏杆让自己从半倒的窘境中重新站直。而方才为了救她,秦继双脚只有一半踩上了了船舷,足跟处已经凌空在外。此刻慕仪这般在自己臂弯内翻身还同时把他往外面按,他一下没有稳住,竟就被这么硬生生地按到了江中!

随着响亮的水声响起,慕仪看着面前四溅的水花,咬牙切齿:“登徒子!”

片刻后,秦继浮起来,却不急着爬上船,就这么浸在冰凉的江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慕仪。

慕仪在这样的目光中背脊依旧挺得笔直:“是你冒犯本小姐在先!要在家中,你早被拖出去杖杀庭下了!”

秦继默然,摇头苦笑:“是,是。是某冒犯,怨不得小姐。”

慕仪冷哼一声,便听得秦继继续道,“小姐可否往旁边让一让?某一会儿上来时,不要让水花溅到了小姐才好。”

慕仪往旁边挪了挪,秦继右手扶着船舷,用力一撑便坐上了船头。

他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慕仪看他湿发贴面,英俊的五官浸了水显出几分柔和,高大挺拔的身子上贴着薄薄的夏衫,身形毕露,简直还不如不穿。

脸颊猛地烧红,她一跺脚:“我,我进去了!”便要掀帘入内。

“小姐且慢。”秦继看着前面淡定道,“某衣衫湿透,还请小姐允某先进去换过裳服。”

“不可!断断不可!”慕仪斩钉截铁,“这船舱是我今晚要歇息的地方,你一个男子,怎可在里面换装!”

秦继笑了起来:“那我往日在里面换装的次数可多了,这该怎么算呢?”话一出口就觉异样,不由一怔。

这位温小姐会有这样的看法情有可原,如她这般闺训森严的大家小姐自然是时刻谨记男女大防,方才被自己抱住恼怒之下推他入江、此刻不让自己在她将要歇息的船舱内换裳服都是正常反应,怪不得她。可自己此刻这般言辞轻浮孟浪,却大大失了素日的沉稳,让他一时有些迷惑,又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