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将手中的棋子抛到棋盘上,温恪语声平静:“我吩咐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天机卫的一切已然处理妥当。”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没有。”

“那你这般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因为,孩儿这回在外头遇见了一个人。”

温恪蹙眉:“谁?”

深吸口气,温慕倢尽量保持语气的平和:“前执金吾沈翼沈仲卿。”

温恪执杯饮茶的动作顿了一瞬:“你是说,那个本该化作森然白骨、长眠地下的沈仲卿?”

“然。孩儿半月前于昌州的酒肆间偶然见到一人,形迹可疑,且面上戴着□□,当时就起了疑心派人暗中跟随,谁料竟发觉那人的面貌与沈翼一般无二。”

见父亲沉默不语,温慕倢亦不说话。他知道,纵然父亲宦海沉浮多年,外人早已无法从他的神情去揣度他的情绪,但是此时此刻,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面定然也是波澜起伏的。

沈翼,字仲卿,沈氏一族长子嫡孙,剑法超群、忠心耿耿,乃许太子①姬謇的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五年前夺嫡之乱,其以身护主、身重十三箭,力竭而亡。

这是所有人一贯的认知。包括温恪。

可如今,温慕倢却忽然告诉他,他在千里之外的昌州见到了活生生的沈仲卿。

他知道自己长子的妥帖与稳重。他既然会把这件事禀报给他,自然是确保了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现什么忙了半天才发现两个人只是长得相似、其实半分关系也没有这种事情。

“呵……”他忽然轻笑出声,“最近死而复生的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看来阎罗殿是不打算收人了。”

“一桩接着一桩?”温慕倢疑惑。

“你还不知道吧。当初那个我们也以为已经死无全尸的秦继秦绍之居然也还活着,最近还来了煜都。你妹妹为了从陛下的手中保住他,不惜动用天机卫,险些暴露了天机卫的秘密。”

闻言,温慕倢纵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露出了震惊之色:“阿仪她……”

“她是被感情蒙了心智,胡作妄为,把自小的受的教导都给抛之脑后了!”温恪声音终于染上一丝冷意,“我已命人全力搜捕秦继,务必要在陛下之前擒住他!”

温慕倢斟酌片刻,方道:“那,若擒得了秦绍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他?”温恪的神色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他的用处可大了去了。当年之事,我至今还有许多疑问,恐怕今次还得靠他方能解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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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与惠妃的谈话进行得十分失败。

自打五年前惠妃以她的随嫁媵女的身份陪她一起嫁给姬骞之后,她们的关系就一直属于诚挚默契的革命战友。即使心中明白彼此的合拍不过是立场一致,但是慕仪却也总能与她保持明面上的和谐,从未发生过争执。

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

面对她九曲十八折、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试探,温惠妃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敏锐与清醒,一脸警惕地看着她:“臣妾不懂皇后娘娘此言何意。还请娘娘慎思。”

慕仪被她噎住,想了想换了一下措辞:“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跟你打听一下,你与骠骑将军,可曾见过?”

“没有。”回复她的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日常饮宴犒赏,都是皇后娘娘随陛下同去的,臣妾并未见过他。”

循循善诱似乎行不通了。慕仪沉思良久,终于无奈地看着她:“当真没有?”

“没有。”

“那你那个陪嫁侍女去了哪里?”

“绵柳么?”温惠妃看一眼一身碧裙、侍立在侧的女子。

“不不不,当然不是说她。”慕仪摇头,“我指的是另一个……”

目光紧紧地盯住她,不放过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锦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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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城皱着眉头立在回廊边,不耐地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琉璃瓦,不时屈指轻叩栏杆。

今日陛下不顾他尚卧床养伤,命他入宫觐见,想必是要谈谈他拒婚之事。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觐见的地方居然不是骊霄殿而是几乎已经在后宫内的屏月殿。

受封为骠骑将军将近一载,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后宫,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然而更让他紧张的是走到一半为他引路的宦侍居然说自己内急,请他在那里稍后片刻,然后便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他不敢在后宫乱走,再看四周寂静无人,想必是个少有人来的所在,遂无奈地在原地等候。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宦侍仍然不见回来。他越发焦急,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捱过。

远处忽然传来声响,他随之望去,却见一女子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神色有几分焦急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轻衫薄、玉容颜,曾在梦里见。

他似乎回到了八年前那个上巳佳节,也是一个长着同样面容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立在自己面前,奉上了那份后来被自己珍而重之的礼物。

自此永不能忘。

外间如何传闻他一清二楚,说什么他记得那赠他臂搁的女子手的样子、记得她的声音,这些都没错,可这些记忆连他自己都知道太过飘渺不可靠,根本不能拿来判定今人是否为故人。

然而那个在十里亭外向他奉上礼物的侍女的模样,他却绝不会忘记。

哪怕过了八年,哪怕从前的豆蔻少女如今已然长成一个成年女子,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是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那宫女似乎十分焦急,脚步生风一般。他们一开始就隔得太远,待他发了一下呆之后就离得更远,眼下为了不把人跟丢,他不得不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跑地穿行在这片刻前还让他拘谨不知所措的后宫重地。

幸好他们走的这一条路十分偏僻,一路过去居然没有被人撞见。他只能道一句苍天庇佑。

奔上了一座汉白玉拱桥,眼看那女子就在不远处,他却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将军,将军!可追上您了!您这是要害死奴才啊!”那为他引路的宦侍一双手牢牢抱住他,语带哭腔,“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您一个外臣在这里横冲直撞的,要是碰上了哪位娘娘奴才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被那哭喊惊醒,恍然惊觉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心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使劲挣扎了一下立刻牵动背上的伤口。疼痛让他混乱的理智归位,也让他迈出去的步子颓然地落了回去。

“将军,将军……您可怜可怜奴才吧!”那宦侍哭丧着脸。

这么一耽搁,那窈窕的身影已经转过一个弯,再寻不见了。他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宦侍:“是我莽撞,累中贵人②受惊了。”

“不不,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该留您一人在那里!”那宦侍忙不迭道,“您行行好,今日奴才失职之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若让人知道我在为您引路的时候居然跑去别的地方,说不得便是一顿重罚啊!”

他看着那张哀求的脸微微一笑:“这话该是我拜托中贵人才是。我适才莽撞胡为,还请中贵人替我保守秘密。”

那宦侍见二人达成共识,一脸喜色:“自然,自然。奴才不会说出去的,也请将军不要说出去。就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可好?”

他颔首,然后状似无意地问起:“方才那名宫人,中贵人可识得?”见他疑惑,补充道,“就是走在我前面那个。”

“哦,那位啊……脸奴才没瞧清,只是看那衣着,是一千石女官服,”神色变得恭敬,“最少也是品秩正一品的娘娘殿内的高位宫人。”

“正一品以上么?”他低语,忽然又问道,“我看这条路上不见人烟,十分偏僻,她又走得十分匆忙,这里难道是去往哪宫的近路?”

见那宦侍几分警觉的目光,他怔了怔,然后笑着解释:“我只是好奇,中贵人若不愿告知便罢了。”

那宦侍想了想,估摸着是考虑到毕竟目前是合作隐瞒秘密的盟友,太不近人情了也不好,遂答道:“这条路两旁少植树木,是以夏日最是炎热,少有人愿意走这里。不过从这里去往长秋宫却是最近,若有紧急的差事,宫人们大多会选条路。”

长秋宫。

他默念这三个字,神色变得幽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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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江楚城与薛宁澜约在了城东的庭芳楼见面。

她坐在院中的凉亭内弹琴,他立在她身后仔细审视着她。

这是个冒牌货。

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顺着她的安排跳进这个圈套无非是想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主使。本以为只是谁得知了当年的事情、打算以此来拉拢钳制他,如今他却忽然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一曲毕。干净纤细的十指停在琴弦上。

“你有心事?”薛宁澜语气平静,仔细听却能察觉出里面的淡淡柔情。

纵然心中通透,江楚城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都是一个伪装得几乎完美的冒牌货。

“怎么这么问?”他微笑。

“方才我弹着琴,错了三个音你都没有指出来。”语气中有一丝抱怨,“你虽然总说自己音律不通,但也不至不通到这个地步。”

见他不说话,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今日你进宫了。是因为拒婚之事又被陛下责骂了么?

“如果因为我……你知道的孟皋,我本就是一个死了一半的人,原本是打算要为先夫守身一世的。能再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并不需要相守在一起,我……”

“又说这种傻话。”他打断她,“我上次跟你说过的你都忘记了?我说过我会解决好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

伸手摸摸她的脸,他眼中满是柔情:“我是一个男人,你是我心悦的女子。我承诺给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她眼中隐有泪意,唇畔却扬起一个笑容。

他目光看向别处,随口问道:“对了,当初替你给我送来臂搁的那名侍女,去了哪里?”

她低头抹泪:“我不是说过了么?她岁数大了,我便放她回乡下嫁人了。”

“哪个乡下?”

“不记得了……”她想了想,“她跟我提过,不过时间过得太久,我也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他道,“只是觉得她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最直接的一个印象,有点想见见她。”

她想了想:“那等今年年底的时候,我让她带着家人一起来煜都拜年,到时候你便可以见她了,可好?”

凑近了一点,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今年我们一起过年,拥炉赏雪、对酒吟诗,可好?”

“好。不能更好了。”他反握住她的手,笑意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