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临川大长公主车驾自望仙门入宫,经过重重检查最终顺利进入内廷。

此行除了婢子仆从之外,大长公主还带了一位据说是世外神医的蒙面女子,对此大长公主的侍女给出的说法是:“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太主心中忧虑,特意从民间寻来这位女神医为娘娘诊病。神医性子古怪,不耐烦别人看到她的模样,你要是惹恼了她,耽误了娘娘的病,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入宫检查时以纱遮面本不合礼仪,然而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她夫君身份更尊贵,如今陛下不在宫中,主事的皇后与惠妃又都是温氏女儿,众侍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这尊大佛。

更何况这女子除了不肯露脸,文书证明样样齐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让她过了吧。

于是大长公主的车驾一路神退鬼散,迅速地进入内廷之后立刻换乘煖轿,然后抄最近的道路直奔长秋宫。

眼看胜利已然在望,却被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给打破了一派欣喜欲狂的气氛。

本该身在城外的万氏族长、大司马大将军万离桢带着仆从立于不远处,朗声道:“臣参见临川大长公主!太主万安!”

煖轿落地,大长公主的仆从忙跪下向万离桢行礼,万离桢的仆从也忙向大长公主行礼,一时间大家相对磕头,恰如一场群众喜闻乐见的集体婚礼,简直感人肺腑。

打头的煖轿帷幕被掀开,身着绛红襦裙的临川大长公主在侍女的搀扶下从煖轿内出来,走到万离桢面前先回了一礼,方含笑道:“卓恒你太多礼了,孤哪里受得起?”

“太主可别这么说,简直折煞臣了!”

临川大长公主一脸亲和:“卓恒你今日怎会入宫?不是听说你出城了?”

万离桢眸光一闪:“太主从哪里听说臣今日要出城的?”

大长公主神色一滞,不过一瞬便自然地遮掩过去:“也不是打哪听来的。孤只是看到今日天气甚好,想着卓恒你平时总爱在这种天气出城骑马,故而随便一猜。”

万离桢了然一笑,点头称是。

“那么卓恒你进宫所为何事?贵妃娘娘随陛下去了温泉宫,你总不会是为了来看女儿的吧?”

“自然不是。臣是听闻皇后娘娘凤体不宁,心中忧虑,所以特意入宫请安。”万离桢眉头微蹙,“奈何娘娘的病情似乎颇为……已至不能起身的程度。臣在椒房殿外候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能见上娘娘一面。”

大长公主闻言神色忧虑:“竟如此严重?孤还是快些过去守着吧。”

“太主能过去,娘娘必然会心怀纾解。有阿母在侧,想来病也会好得快一些。”

“承卓恒你吉言。那孤便先行一步了。”转身便欲重新进入煖轿。

“太主且慢,臣有一疑惑。”万离桢不紧不慢道,如鹰鹫一般锐利的眼神射向大长公主煖轿之后的、从头至尾帷幕都不曾掀开的另一乘煖轿,“敢问太主,这里面坐着的,所为何人?”

一阵安静。

临川大长公主扯起唇角笑了笑:“噢,卓恒说那位女神医么?她是孤专程从民间寻来为娘娘诊病的。”

“哦?是民间的高人?”万离桢微微挑眉,淡淡的口吻中掺杂着一丝危险,“可既然入了宫中便应守宫中的规矩,此情此景还端坐轿中,恐怕不太合适吧?”

“卓恒有所不知,这位女神医原是隐居山中不问世事的,孤为了请她已费了好些功夫。本来是希望她能开几帖方子为皇后娘娘调理一下|身子,哪知她应允出山时正好赶上娘娘染疾,孤便立刻带她过来了。”神色为难地压低了声音,“这女神医性子最是古怪孤僻,一路上大家都是小心恭顺地伺候着,唯恐惹她不快,便是孤也不曾违逆她的心意。此时她既不愿下来行礼,卓恒便担待一下吧。不然若因此耽搁了娘娘的病情,这个责任你也负不起不是?”

万离桢笑起来:“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臣只知道,礼不可废,太主您身份贵重,臣该向您行礼。可您寻来的这位……”略一思索,“这位‘女神医’,不过一介民女,如何敢在宫中如此托大,见了贵人也无动于衷?简直荒唐!”

大长公主强笑道:“可是卓恒……”

“太主您身为先帝之妹、陛下姑母,最应通晓礼仪纲常,想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万离桢言辞强势,“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必然是庶民无知的缘故,还请太主不要再为她多加开脱,免得污了自己的声名。”

大长公主被他堵得不知如何反应,却见万离桢撂下这一句话后不再看向自己,目光笔直地看向那乘煖轿:“臣并不是倚仗权势蛮横无理之人,只是礼乃圣人所定,不敢废置。便请这位女神医下来一见,今日之事也就了了。”

话已至此,大长公主也没有理由再反对。只见她立在原地静默良久,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好不要当场发怒。万离桢也不催促,依旧凝视着煖轿静静等待。

良久,大长公主终于轻声开口:“史夫人,便请下轿容大司马一观,可好?”语气十分客气。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便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好。”婢子掀开帷幕,一个青衣妇人轻纱遮面,从轿中下来。

万离桢神色一动。

这女子的身形虽不若中宫纤瘦,但瞧着确实有几分相似,而那双眼睛看着更是与那位十足相似。

他眼中蕴了笑意。

“民妇参见大司马。”口中虽这么说,她却没有下跪行全礼,只是低着头福了福身子。

“面纱。”万离桢声音淡淡。

“大司马!”大长公主惊怒喝道。

史夫人顿了顿,终是伸手解开了面纱,然后抬头直视着万离桢。

除开那双流光璀璨的眼睛,这就是一张太过平平无奇的脸,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万离桢凝神打量,想从她面上看出易容的破绽。

但是没有。

他心中恼怒,暗道温恪那个老狐狸手底下果然豢养着一拨奇人异士,搞什么的都有。今早还给自己传来假消息,骗他说在城外一百里处的村庄见到身形似中宫的女子,企图引他出城好瞒天过海暗渡陈仓,还好被他看出破绽,假意中计出城,再偷偷潜回,入宫正好堵她一个现行!

她这易容术虽然使得好,但他心下笃定,这个什么史夫人必然是皇后易容而成,今日不当众拆穿她誓不罢休!

“大司马已经看过了,可否容民妇等离开了?”史夫人声音沙哑,淡淡问道。

“夫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听着像是染了风寒。若是自己便身染疾病,倒不好去给贵人瞧病了。”

“大司马过虑了。民妇的嗓子是幼年感染风寒烧坏了的,与近况无关。”

“噢?这样啊。”万离桢恍然大悟,“既然太主与夫人要去椒房殿为娘娘瞧病,不若本官也跟着去吧。正好了却先前未能向娘娘请安的遗憾。”

大长公主推辞:“卓恒你与我们一道,恐怕不合规矩。”

“是么?”万离桢言辞锐利,“太主是觉得不合规矩,还是担心臣跟着一起去,会看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呢?”

“你这是何意?”

“臣什么意思,太主会不知道么?”

大长公主神色冷然,与万离桢对视着,双方都不愿意让步,颇有杠上了的架势。

正在僵持之际,却听得扬鞭清道的声音远远传来,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列仪驾由远及近,浩浩荡荡的宫人站定之后,两乘煖轿先后落地。

后面的煖轿帷幕掀开,一华服丽人缓步而下。

她没有由侍女搀扶,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姿态优雅中又带三分利落,很快便走到临川大长公主与万离桢面前。

身着堇色交领襦裙,青丝高挽,一支由十二颗明珠镶嵌而成的长钗斜斜插在发间,衬得她整个人都如那璀璨明珠一般光华摄人、不可方物。然而她的气质却不是万黛那种咄咄逼人的艳丽,五官美丽之外又略带几分男子的英气,淡淡的眉眼更是如浸在冰水中的月亮,自有一股天生的冷意,让人看着向往,想要亲近却又望而却步。

中宫族姐、当初以随嫁之媵①的身份与娘娘一同出嫁的惠妃温氏。

众人再次忙乱地举行了一次集体婚礼之后,万离桢问道:“惠妃娘娘怎么会来这里?”

“本宫本来要去长秋宫拜见皇后娘娘,谁知刚进椒房殿就听说太主与万大人在胧华轩外起了冲突。本宫听了心下担忧,娘娘也很忧心,这便一并过来了。”

万离桢瞳孔微缩:“您与皇后娘娘……一起过来的?

温惠妃似笑非笑:“自然。本宫原想着自己过来瞧瞧便是,奈何娘娘担忧大人与太主会因一时误会起了嫌隙,非要过来看看,怎么也劝不住,本宫只能跟着伺候了。只是娘娘吹不得风,便在轿中不下来了。”

万离桢看看史夫人,再看看那一乘落在惠妃煖轿之前的轿辇,神色冷了下来。

众人也没料到居然两边都来这样的状况,一会儿什么山中的神医不下来了,一会儿皇后娘娘也不下来了,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