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仪猛地立起:“阿母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呐!我要走了!”

“你若敢出了这间屋子,我就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大长公主一句话立刻让她僵在原地。

“过来坐下!”

她闻言认命转身,屈膝在母亲对面跪坐下,眼神却只是盯着自己搁在腿上的双手。

临川大长公主努力平静情绪,才能让自己从那种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她压低了嗓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倒瞒得好!若不是上回我带史夫人一起入宫,她瞧出你的仪容举止与寻常妇人有异,吞吞吐吐跟我讲了,我竟半分没有怀疑!”

慕仪不语。

事已至此,她再没办法反驳,只能垂着头恭听训诫。

“你跟我老实说,是你的意思,还是,还是陛下……”长公主呼吸急促,瞧着慕仪良久终于问出了心头最大的问题。

慕仪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盯着手指上的和田玉戒指。这双手自小精心呵护,纤细而白嫩,倒衬得那枚玉戒有几分黯然失色。

她想起大婚的那天夜里,也是这双手捏住了那柄纨扇,遮住了她修了艳妆的美丽面庞①。

如珠似玉的俊美郎君立在她的面前,一首又一首地念着却扇诗②,待大家起哄过了三遭之后,美貌矜贵的新妇终于拿开了遮面的纨扇,颔首低眉,温顺而羞涩。

弄新妇的人并没有太过放肆,嬉笑一番之后都识趣地退了出去,然后纱帐被一层一层放下来,人声逐渐远去。但是他们都知道,外面的人还瞧得见他们投射在纱帐上的影子。

他慢慢凑近她,手指抚上她冷玉一般的脸颊,然后是嘴唇。她的唇形本就生得极好,今日着了唇脂,更是如红菱一般,美丽之外还带着一丝魅惑。他凝视她的红唇良久,终于用大拇指轻轻按了上去。

慕仪任由他动作,不看他,也不说话。直到他紧紧地拥住她,抱着她倒在绣着戏水鸳鸯的大红锦被上。

她终于抬眼,看向自己上方的那个男人。他很专注地看着她,幽深的瞳仁泛着异样的神采。无奈?抑或怜惜?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他是那么的好看,满室烛火通明,他却比它们还要明亮摄人,仿佛照亮这间屋子的不是那些灯烛,而是他无双的风姿。

明珠般璀璨的风姿。

他还是那么的熟悉。从孩提时起她便知道,将有这么一天,她会身披嫁衣端坐在花轿之内走过十里铺锦的长街,在大晋天子和整个煜都百姓的见证之下,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朝夕。这一天她从前曾怀着怎样羞怯虔诚的心情期待过,可事到临头,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哀戚悲凉。

他低下了头,温热的唇小心翼翼地印上她的眉心,然后是鼻尖,嘴唇,下颔。

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了她的腰带。

她闭上了眼睛。

身上的重量增加了一些,他们贴得越来越紧,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喷在自己脖颈上的热气。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一只手按在她身侧半撑起身子,他眉头微蹙,另一只手抚上她的眼角,然后看着指尖那一抹水痕默默不语。

她闭着眼不说话。

良久,他扯起唇角笑了一声:“卿卿当真情深意重!”然后猛地站起,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不到五步他就停了下来。

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下暴躁的情绪,他走回床边,却看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手背掩着眼睛,眼泪却如潺潺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他冷笑一声:“你不用哭了。我不喜欢勉强。你不想就算了。”

她没理她,仍自顾自哭自己的。

他本来心里就烦乱,被她哭得更是烦乱,忍不住坐上床边使劲推她一把:“进去一点!我要上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又被他恶劣的口气狠狠气到,也语气生硬地顶了回去:“我就要睡这里!我要睡外面,你睡里面去!”

他的回答是抱起她往床里面一丢,然后掀开被子背对着她躺了进去。

慕仪被他丢得头晕眼花,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刚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何时他对她从来都是风度翩翩、温柔体贴的,就算是在发怒或者算计她的时候也绝对没有这么野蛮过,所以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会在新婚之夜被他像麻袋一样扔了一遭!

“姬子霈!你这个混蛋!”她怒道。

“你要是不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就继续骂吧。”他语声淡淡,却立刻截断她所有的声音。

她眼中含泪、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计可施,只得抖开了另一床被子也躺了进去。

她面朝墙壁而睡,与他正好背对着背,是一个标准的怨侣的睡姿。

于是洞房花烛夜,他们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同床异梦这个词。

十分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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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慕仪抬头看向静待自己回答的母亲:“不是他的意思,是我。我不愿意。”

“你……”临川大长公主立刻便要发怒,却被她凄然的表情唬住,好半晌方道,“可你……你是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不想。”慕仪语气干脆,“阿母你不明白么?陛下与温氏早晚有撕破脸的一天,我一面是他的妻子,一面是温氏的女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种感觉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么?不然你为什么对父亲纳妾蓄婢的事情从来都是不管不问,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不用那么伤心么!”

临川大长公主被她咄咄逼人的反问直接定住,心底最隐秘的想法就这么被人毫不留情的点破,如同曝晒在日光底下一般。她只觉得一阵狂躁,恼羞成怒之下扬手一挥,一巴掌打上慕仪的脸颊。

“啪——”大长公主惊怒之下的力气不容小觑,慕仪的脸被生生打得侧向一边。

她维持那个姿势五息的功夫,然后慢慢转过脸,看向那个仍然气得气息起伏的女人:“阿母……”

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两人应声回头,却见一道玄色身影背光而立,静静看着她们。

慕仪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父亲……”

左相温恪神色淡淡:“娘娘大安。”转头看向大长公主,“太主,你先出去一下好么?”

大长公主猛地站起来:“你跟她谈吧。我去安排进入宫事宜。”从温恪身旁径自出去了。

慕仪立在那里,看着那个自己此生最敬畏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近,最后停在她面前三步之处。

“此前你派去给陛下搜寻秦继的人使绊子的三个高手,一死两伤。昨夜在茂山,暨宣也被生擒,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天机卫每一个成员的培养和训练都费了我十足的精力与财帛,如今却因为你的任性妄为,一连折损四人。”温恪语气依旧平淡,慕仪却在这样的语气中深深垂下了头。

“女儿惭愧。”她低声道。

“但这些都不重要。你是我温氏的大小姐,是我给你了驱使天机卫的权力,那么造成这些损失便是我的责任。”温恪看着她,“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天机卫已经暴露了。”

慕仪不语。

“天机卫守护着的那个秘密,乃是温氏最大的机密。历任族长费尽心血隐藏数十年,从未被人发现过,如今却因为你让它险些暴露。”他屈指扣上桌案,“你的夫君、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倒是很有些不同。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怀疑温氏世代豢养武林高手为影卫,行刺探暗杀之事,只是每一个王公世家都养着这样一批人,他也没有想得太深入。然而经此一事,恐怕已经彻底引起了他的警惕,以后势必麻烦不断。若真让他循踪索迹查出了那个秘密,温氏覆灭的一日,恐怕也就不远了。”

慕仪忽然跪下,稽首拜道:“女儿轻纵狂妄,闯下如此大祸,请父亲责罚!”

温恪任由她跪着:“我不能责罚你。你现在是皇后,代表的是温氏和皇家共同的颜面。这天下没有人可以责罚你,就算是你的陛下也不可以。”

慕仪额头贴着地面,看不清神情。

“你心底藏了些什么心思,为父不是不知道。你为了那个秦继玩出了多少花样、做了多少违背家族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追究。只是你与你母亲方才的谈话我已经听到,不得不说,我对你很失望。”

讲完这通话,温恪看着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慕仪,眉头紧蹙。

“万氏已得到你离宫的消息,正准备拿这个大做文章。你务必要在他们拿到把柄以前回到宫中,做回你的皇后娘娘。我已经设法将万离桢引出了城,你准备一下,即刻就要动身。

“你闯下的麻烦我已经派人去善后。现在局势越发复杂紧张,你须得时刻谨慎。旁的我也不想多说了,只有一点你必须牢记——你的姓氏是温,你叫温慕仪。”

言罢,他转身出了门,离开的动作十分迅速,仿佛他已不愿意再多看这个令他失望的女儿一眼。

慕仪慢慢抬头,双膝仍旧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直了起来。她看着半开的房门,和庭园里的萋萋芳草。

母亲的心腹侍女就立在门外,个个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仿佛根本不知道几步之外的房内有一个正在自己给自己罚跪的皇后娘娘。

慕仪从小就知道,这些侍女是母亲从宫中带来的,规矩立得最好,从无逾矩之处。她记得年幼时有一次被父母叫到房中现场考量书法,还是她最头疼的飞白③。那时候她还那么小,要站在墩子上才可以自如地在跟她一般高的书桌上写字。她握着笔在那里如临大敌,父亲就立在她身后,看了半晌后忽然趁她不注意伸手抽她的笔。

学堂的师傅总会来这一招,如果握住了就证明你手上的力气够了,不然就要挨板子。那天她早有准备,所以笔握得紧紧的没被抽动分毫。她正在高兴呐谁知道父亲突然又把手一松,她没提防,一笔重重落到雪白的玉版宣上,立刻晕染开一团醒目的墨迹。

她惴惴不安,似一只可怜的小白兔一般怯生生地看着父亲,以为必然逃不了一顿板子了。谁知父亲严肃地瞪着她半晌之后忽然抱着她的腰将她高高举起来,朗声大笑道:“绛羽你看看她,明明一肚子小计谋还偏装出这副可怜的样子来给谁看?就为了让我心软不舍得责罚她。真是个狡猾的小丫头!”

当时还是长公主的母亲在一旁吟吟而笑:“她的狡猾还不是跟你学的?最会拿娇卖痴,连我都总被她骗过去!”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明明是情真意切的担心害怕,硬是被父母说成是假装的。然而等到她稍稍长大一些就逐渐发觉,她那种装傻充愣的本事当真是隐藏在血液里,发挥出来的时候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觉。

所谓天分。

那个时候立在房外的侍女也是这样,就算主公长主都笑作一团了,照样当做没看到,神情十分镇定。

如今在同样一间屋子里,曾经大笑着将她高高举起的男人却只留给她一个失望的眼神,任由她怔怔地在原地跪成了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