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戚淑容尚在昏迷之中,温慕仪本打算将其涉嫌谋害江氏腹中骨肉的事秘而不发,暗中使人调查。这命令下得她很无奈,因为不出意外的话,谋害江氏孩子的主谋之一应该就是她这区区不才温皇后,如今让她这犯罪元凶去大义凛然地调查真相,饶是脸皮早已被调|教得厚似城墙,也不得不心虚愧疚地跪在佛堂忏悔良久。

后来的事情证明她委实低估了时人脸皮的厚度。

在她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处理案件时,戚淑容留有认罪书之事以一种神奇的速度传遍了六宫,顿时激起千层浪。

江氏小产一事的官方说法是午间纳凉时不慎掉入御花园的灼蕖池以致小产,非常的突然,早有人觉得蹊跷。但因着当事人和陛下都没追究的意思,大家也就真当其是个意外,故事算完结了。如今此等轰轰烈烈的番外传出来,众人大受鼓舞,齐齐出头,以退为进、以攻为守、借题发挥、借刀杀人者一时层出不穷,大有几分不把番外写成续篇誓不罢休的意思。

后宫中如此混乱的情形在一年前是很常见的。那时候温皇后和万贵妃彼此对立,斗得风生水起。她们俩一个是左相嫡长女,一个是大司马大将军独女,都是世家门阀严格教养出来的,素质出众,如今在后宫中遭遇了,双方都是超水平发挥,属于技术流。六宫嫔御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左右为难,恨不得拔根头发吊死自己了事儿。后来两边不知为何突然息战了,众人才得了喘息的机会,后宫也很是清净了些日子,因此当这久违的混乱起来时,慕仪顿有恍然如梦之感……

不过在仔细审视了一下当前情形之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作为一个案发现场,灼蕖池的综合水准极高,直赛各大风景名胜。不同于长秋宫的叠萼池不栽种一物,灼蕖池种了大片的红蕖,每年芙蕖盛开的时候都如火烧碧波一般,妖冶绚丽得几乎灼痛人的眼睛。

此刻花期未至,池内只有碧绿喜人的荷叶,一片一片连到天边,看不到尽头。

温慕仪站在灼蕖池的水阁内,微眯着眼睛想要分辨那水天一线之处到底哪条线是碧荷哪条线是晴空。良久,未果。

她放弃地回头,身后万黛斜倚在贵妃椅上,甚为悠闲地翻看一本琴谱。

她今日着了一件胭脂红提金丝芍药云锦齐胸襦裙,斜披孔雀蓝海桐纹披帛,乌发绾成倾髻,簪一支蜀葵錾刻赤金步摇,垂下的珠玉堪堪抵在额角,平添几分妩媚风韵。

慕仪一边打量一边啧啧赞叹,好一个高贵美艳的妙人儿,难为姬骞对着这么久也没动心,真得对他的心理防线如此之高表示钦佩。转念又想,没准他的防线早被摧毁了也说不定,男人的心就是那海底的针,能捞到的都拿去定海了……

“你再看下去,便能在我脸上灼出两个洞了。”低头看书的万黛翻过一页,淡淡道。

“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可以把一本琴谱翻来覆去看这么多遍还不作罢?真这么有意思么?”慕仪在她对面的案几后跪坐下,以手支颐,“纵是我也自幼习琴,却还是没法子理解你这行为啊!”

万黛嗤笑:“看琴谱没意思,那像你那般整日看些文人编排出来唬人的东西便有意思了?”语气淡淡,“其实说到底,世间万物不过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而已。现下还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转眼就是富贵成空、骨肉消弭,想想都觉得好没意思。可唯有这音律乐理,唯有它们是不同的,唯有它们可以传承千年不改初音。这才是能让我安心信赖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错觉,慕仪只觉得那张娇妍万千的脸上竟透着无限的寂寥,生生将那无双艳色也冲淡了。考虑到她可能又到了宫妃们的周期性忧郁期,慕仪很有道德地忍住了跟她争辩自己的藏书也可以传承千年不改一个字的冲动……

抛开心头异样,她决定直奔主题:“我昨日在吹宁宫便想问你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江氏的孩子没了这事儿就算了了,为何要把戚淑容也扯进来?”此刻服侍的宫人都被遣到水阁之外,因而她说话也没了顾忌。

万黛合上书册:“江氏的孩子算得了什么?难不成你当真以为弄掉了她的孩子便能确保你我家族地位无忧?”冷嗤一声,“我不认为你有这么天真。我猜,你打从我决定对江氏出手开始,便料到我会有后招。阿仪,有时候装过了头,只会适得其反。”

慕仪对上她淡淡嘲讽的眼眸,忽的笑了一笑:“真是无趣。阿黛你总是这般聪慧,弄得我好生不痛快!”

万黛别开眼看向池中的接天莲叶:“我们好歹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弄到如今这个情形彼此提防本也没什么,只是你我既然决定结盟就不需要防得如此滴水不漏。这才让人无趣!”

慕仪笑叹口气:“受教受教!今次是我不对!那么,自小一块长大的阿黛姐姐,您且跟妹妹说说您的打算,可好?”

万黛这回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眸,神情颇有几分严肃:“你当真还要与我装傻?我的打算你会不明白?”

连着两番被人如此直白地驳回去,慕仪这才收回了脸上的笑容,信手拿起案上的红玉茶杯饮了一口茶,神色还算从容,但眼中有些讪讪。

万黛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眸光一闪,施施然从贵妃椅上起来,手执书册轻轻敲击着桌案:“你也看到了,陛下这几年与温万郑三大门阀虽然明面上还保持着和睦,暗中却下了不少功夫打压三族势力,行事如此惹眼就差没撕破脸了!那江氏性情那样软弱,生得也不算绝色,为何能得陛下如此隆宠?还不是靠她那个了不得的兄长!江楚城将军用兵如神,正是拿来制衡我那军权在握的父亲的最佳利器!”

顿了顿,看向默然不语的慕仪:“至于淑容戚氏,她和江氏明面上没有半分牵扯,但据我的探子所报,她的一门远房叔父正是江楚城将军幼年的授业恩师!”

看慕仪神情微动,万黛秀眉微挑:“这关系本也说明不了什么,可她们偏生瞒得这样严实,弄得我反倒起了疑。如此,索性深入查了一查,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慕仪此刻却忽的笑了,淡淡道:“我猜,应是戚淑容的那远房叔父效忠的竟是郑氏族长、新任右相郑清源大人吧。”

万黛拊掌大悦:“你可算是说实话了!方才那藏着掖着的模样真让人着恼。”

慕仪纤指摩挲着红玉茶杯上的雕纹:“阿黛你已将话讲到这份上,我再不交个底,确然有些不像话了。”

万黛挑眉:“你便是继续装傻也没用。温氏的密探若连这等小事都探不出来,还留着作甚?”

慕仪淡笑,把话题拨回正轨:“正如你我探到的,戚淑容和江氏明面上虽然水火不容,暗地里却是属于一个势力集团,而如今后宫中除了你我之外,最得陛下恩幸的便是她们。我本以为陛下是打算扶植她们背后的寒门势力来打压门阀,结果却发现她们的实际依附竟是郑氏……”

万黛闲闲接过话头:“打从大晋建国以来朝堂格局便一直是温氏为文官之首,万氏为武将之首,绵延已经将近百年。郑氏虽然名义上与温万二族一起并称三大氏族,势力却一直排在二族之后,五年前更是遭逢巨变、急剧衰颓。如今温万二族有你我二人执掌后宫,郑氏却一直没有本家嫡女入幸,去岁上任族长更是辞官去位,宣布归隐,由年不足三十的郑清源接任族长之位,在外人眼中早不能与你我二族争锋。可如今看来,郑氏竟不是一蹶不振,反而大换了次血。只是这位新族长选的路子真是险,也不怕一个不慎把自己折进去。”

慕仪倒是颇为赞赏:“兵行险招,郑氏原来已近乎是个死局,不如此怕是无法绝地逢生。只是这郑清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阿黛,你还记得从前‘华鸢节’他为你我还有疏影做的纸鸢吗?”

提及往事万黛眼中也有了笑意:“如何不记得?那可是我头回从咱们的哥哥们那里收到这样精巧趣致的女孩儿家玩物,还是亲手做的,当时觉得真是稀奇。”轻叹口气,“小时候倒真是喜欢这位清源哥哥……”

慕仪苦笑:“从前我还为他担心过。想他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生母早逝,性子这般柔仁只怕难以在郑氏自处。如今方知,他只是深藏不露。那般温和儒雅的外表下竟是起手不悔,杀伐果决。”

万黛悠悠道:“再没人比他更能装了。我自小见过的会演戏的人多了去了,便是你——”她看着慕仪笑,“也是再会装傻不过,不过比起他都差远了。这许多年,他竟把我们大家都骗过去了。”

慕仪对她话中的淡讽轻嘲只作不闻:“所以既然他城府这般深沉,郑氏由他执掌,局势难免变得更为复杂。我现在只是好奇,他这次与寒门武将暗中结盟,陛下是何态度?”

万黛蹙眉:“这事儿既然你我都能查到,陛下肯定也能查到,郑清源也肯定清楚我们能查到。以他的本事,要把事情做得更隐蔽和自然并不是难事,如今我们既然查到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慕仪挑眉:“噢?”

万黛屈指重重扣上案几:“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特意让我们知道的而已。”

慕仪眼睫轻颤:“那么需要搞清楚的就只剩一件事了。他到底是用此事来向陛下表明态度,还是——”

“还是他与陛下结盟,一并用此事来向温万二族示威!”万黛对上慕仪的眼眸,神色难得染上郑重。

微风拂动水阁四周的帷幔,带起一波波的皱褶涟漪,女子衣饰佩环轻击,发出泠泠的响声。

慕仪别开目光,淡淡问道:“戚淑容大概什么时候醒来?”

“明日傍晚。”

“你之所以容她活着,便是想等她醒来,相信自己是为江氏构陷,心生怨怼、伺机报复吧?若江氏也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她弄掉的,她们这个本就甚无根基的结盟彻底散了不说,以后更是后患无穷。”

万黛露出一个笑容:“她会相信的。那日午后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纳凉,便是与戚淑容约好了在此相见。”

慕仪看着她:“后招无穷。佩服。”

万黛拨弄蔻丹甲,懒懒道:“别人做了这么漂亮一个局送过来,怎么着我也要表示一下呀!这算得什么,好戏还在后面呢。”

慕仪施施然起身:“如此,便恭候了。时辰差不多了,我要回了。”

万黛也笑着起身,颇为周全地行了个礼道:“那臣妾便恭送皇后娘娘了!”

慕仪嗔她一眼,自出了水阁。宫人们远远瞧见都忙近前来服侍,慕仪上了凤辇,做了个手势吩咐起驾回宫。

雕刻着翔凤图案的鎏金车门后,慕仪把玩着宫扇柄上的缨络,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在万黛心中,早已是虚伪成性之人,若是不藏着掖着一番,反倒会让她生疑。而自己方才蹩脚地作出一副对戚淑容被害之事不明就里的模样,再由着万黛把她戳穿,应已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想借她的手除去碍眼之人,而对她这把火最后会烧到哪里并未有所警觉。

如此,你应可以安心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吧,阿黛。安心地把你的怒火烧起来,把这一切都烧个干净。

只有等到烈火焚原之后,她才有机会看清楚,层层灰烬之下,到底能剩下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