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将自己整天锁闭于家中,不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瘪着肚皮躺在竹床上,后脑勺枕着交叉着的双手,两腿无力地劈开,向两旁歪倒着光脚板,脑海里常常是―片空白,要不,就总是回忆那―幕幕在红瓦房中所发生的往事。倒无绝望,只是觉得世界很无光彩,人活着实在不是―件太有意思的事情。少数时候,自己还会夸张地去酿起颓废与悲哀来,甚至廉价地流出一些冰凉的眼泪。

 生产队已经将我编到―个劳动小组中去了。在无人的屋后,我开始收拾担泥的柳筐、担粪的木桶,开始在砂石上磨铁锹和镰刀,并让母亲去邻居大爷家要回两双草鞋。我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将在这块贫瘠无趣的土地上劳作、磨难,直至终了。

 然而,人生实际上是根本不可预测的。生存的过程变成了一连串的偶然。就当我要平心静气,甚至要死心塌地地做定自己的角色时,大队干部忽然送来个通知,让我读高中去。我将那通知看了又看,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便冷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来人说:“杜长明下台了,汤庄的那个汤文甫夺了权,将录取的名单重新审核了一遍,刷下去几个,又补上来几个。”就这样―个小小的颠覆,我才进了黑瓦房,并将我未来的历史写成了另外的样子。

 汤庄离油麻地镇三里地,是一个大庄子,几千号人聚集一庄,一律汤姓。汤文甫曾是汤庄人的骄傲。一九六四年夏天,他考取了本省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学。当时,汤姓人家都凑了钱,作为他的路费和读书时的费用。他离家时,是全庄好几百号人敲锣打鼓将他送到油麻地镇的船码头的。汤庄人如果在某处听到有人议论汤文甫上大学的事,就会情不自禁地说:“汤文甫是我们汤庄的!”为了加强荣耀感,还会补上一句“我家就住在他家后边。”但汤文甫上学还不到一年,就很丢人地被学校开除回来了。原因是他与班上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做勾当,被班上的几个男生活活地捉住了。

 我认识汤文甫是刚读初二时,而见到汤文甫却是刚进红瓦房的第二天。那天早上,我们正在小河边上刷牙,就见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肩一耸一耸地从大路上跑过来,样子像一匹缺料多日但性情十分坚韧并志在千里的瘦马。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了,倚在路边的―棵树干上直喘气。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细长脖子、肋骨根根的胸脯和鼻梁上架着的一副有着无数圈圈的眼镜。我的同学中有认识他的,说:“他就是汤文甫。”此后,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我天天可以看到汤文甫跑步的形象。他从汤庄出发,穿过油麻地镇,再绕油麻地中学一周,然后再照原路跑回汤庄。他锻炼得极有意志与耐心。在运动过程中,他从不与人打招呼,总是将头高昂着,将目光投向远方。有一回,我正在路边走,他跑过来了。当他从我身边跑过时,我感觉到了一股“呼呼”的凉风。他的喘息声沉闷而洪大,使人感到了一种积重千年的压抑。

 汤文甫的生活里充斥着浓烈的霉味。他该结婚了,可找不到老婆。有愿意嫁的,但因从前学校的那个女孩比着,他便觉得那个愿嫁他的女子丑得不能再丑了。后来在远处寻到了―个,长得还有几分样子,但暗路来的消息说这女子有个爱多疑的脑病。照理说,即使汤文甫要她,也含有几分迁就的意思。但人家女方也从暗路上打听到了他的历史,坚决地提出两条要求:一、汤文甫必须改了偷嘴吃腥的毛病;二、好赖得有一份工作。这前―条好对付,嘴上保证保证就行。这第二条不大好办了。汤文甫瞄准了汤庄小学―个民办教师的空缺,先求得大队的同意,然后再去求杜长明。去时,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样,提了烟酒老母鸡之类的东西。但杜长明不太理会他,看也不看地说:“你先回去吧。”竟与别人说话去了。这个过去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就以极大的毅力忍受着这样的伤害与蔑视,坚持着挺在那儿。这样挺了几回,杜长明说:“一个小学民办教师有什么当头!”他就当上了。但结婚并没有使他觉得生活就有了什么意义或什么意思,整个汤庄乃至整个世界都使他感到乏味。他对周围的一切,皆没有对话的兴趣,于是,他靠读书看报度日,把那本就近视的度数―日一日地扩大着。没报没书看了,他就看一本辞典,一页一页地看,吃饭看,与老婆睡觉时看,上茅房也看,看到后来,竟把那些字―个不落地都能说出来在哪一页上。他哪儿也不去,惟―使他有兴趣走动的地方便是油麻地中学。这里有几份报纸,还有一些图书,并且有汪奇涵、邵其平这样一些人可与他对话。在这种时刻,他就会忘记他至今还住着一间丈把长的小茅屋,他至今还是―个每月只拿六块多钱其他报酬是以工分计算的小学民办教师,他的老婆还是个有疑心病且又一字不识的女人,而与油麻地中学的那些教员们谈得海阔天空,一副飞流直下势不让人的样子。油麻地中学的教员颇有点忌妒他,都不承认他有学问,只承认他口才好。

 但即使是“口才好”他们也不愿变成语言说出来,只是说:“汤文甫的嘴厉害!”因为他们知道,在一般老百姓眼光里,学问这一层是全然看不到的,有等于没有,而口才却是衡量―个人有无水平、让不让人佩服的惟―标准。这些知识分子,这点小心眼儿还是有的。

 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出入油麻地中学的缘故,他就听说到了我的作文写得不错。一次在路上碰到了我,他朝我点点头“你就是那个会写作文的林冰?”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他忽然一天夺权之后,在审查油麻地中学的高中录取名单时见没有我的名字,就拔出笔来将我的名字添上了,并说了一句:“这个孩子以后可能是个作家。”

 被汤文甫首先鼓动起来反对杜长明的就是汤庄。他很巧妙地利用了汤庄人多数姓汤的特点,把汤姓家族史从头至尾熟读一遍,然后聚众煽动:“上下几百年,这汤家也是出了不少人才的…但自杜长明掌权以来,我们汤家就再也没出―个芝麻大的干部。就是―个小小的民办教师,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了。我们姓汤的在何处得罪了他姓杜的,竟让他如此与我们姓汤的过不去!…”等汤庄的火点着可成为他的根据地之后,他先在小教这条线上施展了鼓动人心的才华。那小学教师,是最苦闷的―个阶层,他―站出来,马上满怀激倩地跟上来一大群。然后他把火一把一把地烧起来。那时候,不缺干柴只缺火。谁敢玩火,那火是点到哪儿,哪儿就会“劈劈啪啪”地烧起来的。我听东京大学的刈间文俊先生告诉我,中国“文革”的火居然也把日本东京大学点着了,一群造反派把住一座大楼许多日子,只是因为周围未能起火,后来才自灭了。

 油麻地中学的―些师生,开始不太瞧得上汤文甫,不愿归到他的旗帜下,但不久就被他的激情、胆量、智慧与口才征服了。

 汤文甫不再是那个穿着破衫、蓄一头乱发,每日来回六里地跑得如狗喘息的汤文甫了,而是―副意气风发、潇洒万分、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样子。那天,他见我与傅绍全在街头放鸽子,说:“林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鸽子!”一时倒弄得我的心很虚弱,把―只鸽子毫无兴致地抛到了天上。

 但得天下并不易。油麻地镇居然也有很多人站在杜长明一边,死死保他,形势很不明朗。杜长明说:“一个小小的汤文甫,也算个东西!”依然一副“人种”的形象,甚至比从前还更像个人种。然而大约在我初中毕业前的两个月,―场大辩论,一下子使杜长明―伙败了下来。这场大辩论,我倒是目睹了。

 当时,大辩论是―种必须的形式。对峙的双方,若有一方不愿辩论,就等于承认失败了。与后来刀刃相见的武斗相比,它还算是―种很明亦很高雅的形式。就是这样―种很文明很高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高雅的油麻地镇一带的乡里,这也真是一个奇迹。

 油麻地镇的这场大辩论的场地设在大礼堂里,对峙的双方面对面,各占场地一半,中间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辩论的消息早三天就贴了海报传出去了,因此到了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礼堂拥去看热闹。一些卖糖果、葵花籽、香烟和小泥人的小商贩们,早早地就在礼堂外面占了地方,搭了小棚子,把礼堂外面十多亩大的地方变成了―个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的闹市。

 对峙的双方人数相等,并且都是选拔出来的,各为八十名。绝大部分人是进不去礼堂的。于是,礼堂的铁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挂了许多人。不时地,还会有―个跌落下来,但很快就又有―个补缺。也有为争―道向里观望的缝隙而骂娘,甚至动手抓脸的。

 辩论于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正式开始。双方都是选了又选的能言善辩的“有水平”的人。―辩论起来,还朗点唇枪舌剑的味道。杜长明一方的人,大多为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镇旧班底的,还有一些是这地方上各行各业的小知识分子。这些人脸色都不错,许多还发了福,多少都有点官气,眼睛里的亮光与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流露出奸猾和老谋深算来。汤文甫―方,则青年人偏多,脸色都不太好,瘦弱的为大多数。杜长明一方就显得人挨人,肥厚的一大块,而汤文甫一方则显得稀疏,仿佛被大水冲刷掉了许多,清瘦的一块。但气势显然在汤文甫一方。这一方的人,皆像受了惊吓但又不畏一切强暴的瘦猴,目光里是一派挡不住的锐气。杜长明一方的能力,显然不是在言语上。这些人可能更善于将智慧用于耍弄权术、谋利治人等―些实际事务上。而汤文甫―方的优势却正在言语上。他们有清亮的喉咙,有敏捷的思维,有光泽闪闪新鲜惑世的词汇,有顺达如流的表达。

 这大辩论,说到底,是一场语言的游戏,是一场语言的战争。语词的轰炸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双方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谁先说,说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虽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骤与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听个清楚(语言也会给人快感),就冲那些闹嚷的人骂:“狗日的,声音小些!”还―个个把耳朵侧向礼堂的门窗,静了心,去等那从里面飘溢出的声音。前两个小时里,很难说谁得优势。

 中华民族是―个能言善辩的民族,这―点认识,不可动摇。

 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许多故事与文献,都给我们强烈的印象:利用话语的力量,锻炼辞令的功夫,由来已久,历史辉煌。

 春秋战国时的说客,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改变,居然起了那样巨大的作用。苏秦说六国的故事,妇孺皆知。游说,历来是中国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运动形式。仔细考察起来,这“四大”绝非横空而出,也是历史、传统与文化的―个结果。而这个结果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用语言进行一种有目的的表述。

 由于有这样―个传统,中国民间历来把“口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这种风气既久,就养育出许多善于言语的人才来。这乡间的辩论以及有这么多人关心这场辩论的盛况,都能使人领略到这一点。

 大约是在中午的时候,杜长明一方出了差错。站在杜长明一边的供销社李文书被对方的言语压得气喘吁吁,一时失了风度骂了人。汤文甫―方的―个小学教师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谩骂与恐吓绝非战斗!”李文书当即又骂了一句:“放屁!”油麻地中学高二班的―个学生霍地站起来,手―指李文书“你敢骂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这下李文书就立即完蛋了,像一个鱼泡泡被从踩了―脚,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矮了下去。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饭了,有些仍然坚持着,少了许多噜杂。而礼堂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一来一去的声音在空中碰撞着。

 整个―个上午,汤文甫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点声响,一比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不停地闪动,像―头极有耐心的伺机捕获食物的动物。

 杜长明―方,也有过一个小小的高潮,这是由镇党委的女秘书奚萌的抨击带来的。这是―个瘦弱文静戴了一副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她的声音既不锐利,也不响亮,但语言的流淌极为迅捷,并且含了一种逻辑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口气说了十五分钟,使杜长明一方士气大作。

 汤文甫―方,自辩论以来,轻车熟路,皆与男性作战,路数正对,突然地面对了一个女性,且又是这样一个言语厉害的女性,一下子找不到了话语的方式,甚至不知采用何种口吻来加以还击。于是,便出现了一阵无言以对的僵持状态。这时,只见汤文甫与左右的几个人耳语了―会儿,不久,形势就又倒向了汤文甫一边。一九八五年,我在电视前看中国女排与苏联女排作战,眼见着中国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伟民喊暂停,向队员面授机宜,形势便急转直下,此时,我就又想起这个汤文甫与左右耳语的场面。后来,我问过他,他当时究竟说些什么?他―笑“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吗?”于是,我一下子悟出了当时的道理。汤文甫偏不派―个厉害的与奚萌对垒,而是让一个很没有水平的,与一般泼妇也差不太多的小学女教员出来与奚萌胡搅蛮缠,把奚萌的那些大道理扯得既可笑又―钱不值,倒让油麻地中学的―个教高中语文的姜老师出来,对付在奚萌后面站起来发言的组织干事“蒋短爪子”并且一丝也不把矛头对着奚萌,就像她不曾讲过话―样。这样,奚萌的力量就等于零,仿佛一支利箭射来,对方躲开了,这利箭只落在―口烂泥塘里。

 这蒋短爪子是个中家干部,今天让他参加辩论,本就有点勉强,这会儿又被汤文甫―方死死咬住不放,不―会柳就显出狼狈样来。这姜老师既有理论水平,又很能损人“听人说,蒋干事的手还有点历史。别人叫蒋短爪子,我听了很生气!侮辱人嘛,很不好嘛!可这手的历史,能不能请蒋干事与我们说―说呢,也好让我们知道你是个老革命者嘛!”可是这手的历史是说不得的:当年咱参军,用刀剁了的。蒋干事立即局促不堪,额上大汗淋漓,口中连喊:“无聊无聊!”

 午后,杜长明一方―寸―寸地蔫了下去。人种杜长明坐在他一方的人群当中,虽然还是―副大将风度,但从不停地往后梳理头发的这一动作来看,多少已露出心虚的实相了。

 下午三点,汤文甫站起来了“从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开始,我就恭听诸位的讲话了,现在我要说话了…”他这―说话,一想到我母亲每年春末腌咸菜时发把锋利的菜刀,一下一下地往下切。他将杜长明的“罪恶”――地排列出来,并――地揭示了给人看。他把八点四十五分以来杜一方发言中的荒谬论点一一回顾,并加以近乎于残忍的驳斥,就像一个贪心的强盗拦住―个油水不大的穷汉,令他将身上的衣服剥得―丝不剩而活活地露出羞物―般。他说话不打―个磕巴,不说―句车轱辘话,不漏半滴水给对方。他的声调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会儿缓缓的,―会儿层层上扬,全部取消标点符号,一句咬一句,十分紧张,像一裉绳子拉紧了在活活地勒―个人的脖子;―会儿又松下来,像把那个已被勒得白眼直翻的人放到了地上,再戏弄他―番。他十分喜欢使用“但是”、“然而”这样几个转折词。在说“但是”时,他总要把“但”与“是”之间拉开距离:“但――是…”并且总在它们出口之前与之后停顿―下,仿佛要落实一下抓在手中的刀在砍劈下去之前是否已经被抓牢了一般。“但是”之前是引诱,是死亡前的放风。“但是”带来的―个陡转,犹如空中索索作响的绞索落了下来,又犹如面临绝无退路的万丈悬崖。这“但是”

 与“然而”的转折,大概在近几十年的政治生活里,已绝不是―个辞汇学意义上的辞汇了。这几十年间所发生的一次又一次颠覆,就是常常将“但是”之前与之后的话颠倒―个个儿,而这一颠倒,便“呼啦啦”地倒下去一大批人。这个“但是”与“然而”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退路和保护,使许多机会主义者得以逃脱惩罚和灾难。而当时,汤文甫正驾轻就熟地使用着它们,将杜长明―伙―步一步地逼向死路。

 汤文甫的讲话,真是―路雄风,横扫―切。里面外面的人皆鸦雀无声。一九八五年秋天,我与汤文甫同被―家杂志邀请在一处风景区开会,我们住在一起,回忆起这场辩论时,我说:“你那时真是了不起!”他―笑:“狗屁!都是从‘九评’学得的路数。‘九评’是大辩论的最好文本。当时的那些套话,诸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类的话,是从那里面直接套过来的。那论证方式以及从头到尾的一股气势,都是我把‘九评’看了个烂熟,老早就领神会了的,用起来,顺手得不得了,而且肯定是置人于死地!”

 杜长明并没有什么大水平,只学得了一些辩论的套话,在汤文甫讲话时,偶尔反击一下,但没有力量,随即被汤文甫轰炸了回去。汤文甫的讲话结束后,杜一方陷入了十分悲哀的处境。杜长明力图挽回颓败的局面,站起来想再较量―番,但话没有说完三句,汤文甫往后一仰,来了个乔冠华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方的人,有人明白他在笑什么,也有人不明白,但都跟着一起笑,笑得杜长明一方的人都手足无措。汤文甫这才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杜长明说:”是‘恬不知耻’而不是“刮不知耻‘!哈哈哈,刮不知耻,刮不知耻!…”这是对杜长明的最后一击,到此时,杜长明这一方已经理屈词穷,精疲力竭。也有想再辩几句的,又惟恐被汤文甫扑住小辫子,当着那么多人奚落一通,也就只好咽了咽唾沫,不言语了。

 这时,汤文甫一边全体起立,从口袋中掏出红本本,由汤文甫点读:“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百一十九页…”“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五十八页…”―起朗诵,刀切般的整齐,气吞山河。汤文甫把辩论完全变成了一门振奋人心的艺术。

 此时,天已将晚,杜―方已有几个人从人群中猫着腰往门口走去。但汤文甫像是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似的,老早派人把住了大门。蒋干事就是这样被好几个人重新推了回来的。汤文甫面带笑容地说:“蒋干事,别丢下杜大帅,独自脱逃嘛!”有人大声喊:“有种的就留下来!”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大辩论以杜长明―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蒋干事虚脱,被送进医院,挂了吊瓶。

 一连许多天,油麻地镇的人都在惊叹汤文甫的口才。后来,汤文甫对我说:“狗屁!许多语录是我瞎编的。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资本论》,可在当时,我竟敢说在第几卷第几页上,马克思是如何如何说的…”

 这场大辩论,已使人感到杜长明的位置摇摇欲坠了。但他毕竟还在原来的位子上,毕竟还由他最后审定了―个油麻地中学高中录取名单。真的被赶下位子来,是在我离开红瓦房―个多月以后了。

 夺权前十几天,四下里都盛传汤文甫认识一个大人物文风来,并与文风来直接取得了联系,夺权已是指日可待。后来,他果真带领以汤庄人为主的近千名人冲进镇委会大院,迫使杜长明交出了公章。杜长明知道他与文风来的关系,嘴也不敢还。好多年以后,汤文甫一笑“狗屁!我哪儿认识文风来?他是南大的,我是南师大的。”

 第二节

 我虽然进了黑瓦房,却无书可读。在初三时,还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课,现在则完全停课了。油麻地中学成了造反派的―个大本营,整天战斗歌声响彻云霄,不断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往镇上去刷标语与大字报,到处可以看到糨糊、墨汁之类的东西。我和马水清他们几个,也忽然改变了自己,渐渐对那些富有童趣的事情淡漠起来(比如说我,对玩鸽子的兴趣一下子就浅淡下来),而有了另样的冲动与激情。

 受了周围的气氛熏染,特别是受了汤文甫那些极具煽动性的鼓励,我和马水清也造反了,并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让人上瘾。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边倒的字写了上百张大字报,常拎着糨糊桶,将它们贴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实,很兴奋。

 在八蛋他们几个冲击王维一家的小杂货铺子时,马水清也领了油麻地中学的―些人参加了,只不过没有直接出面罢了。那时,王维―得了肾病,并且离开了学校,正浮肿着待在家里。丁玫念完初三已无高中好念,晃荡了一年之后,也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吴庄,再也不来理会王维一,倒是常常去马水清家。而马水清则坚决地拒绝了丁玫的热情。我被汤文甫看中,他出面与我们油麻地中学的“云水怒”

 商量,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去办《激流》小报。同时要去的还有乔桉。我们俩似乎一下子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许多日子,印了大约―百多期的《激流》。

 杜长明的家被撵出了镇委会大院,而蜗居到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厨房里。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着杜高阳弯着腰扛着铺盖卷,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高兴。杜长明住的一套大房子腾空之后,汤文甫领了老婆与―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告别了那丈把长的茅屋,而成为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镇委会大院远比从前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仿佛雨后的蚁巢。

 汤文甫给了我们《激流》一间房子,并让我们把铺盖卷搬过来。

 天下是汤文甫的了。

 但汤文甫的心中并不塌实。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长明那高大的身影还笼罩着油麻地镇,说不定哪―个早上他还要重新回来。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条:宜将剩勇追穷寇。通常的办法,就是搞臭杜长明。

 而搞臭―个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关系方面的文章。人种杜长明,在这方面绝对有人种意识。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个很值得怀疑的对象。但汤文甫绝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亲自出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处,二是过问这种事情有失身份。

 他把这件事情不当事情地与―个叫余大耳朵的―说,就不再过问了。余大耳朵叫了八蛋等三人来一起对付奚萌。八蛋现在是专业的造反派。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套军装,整天穿着,并束了一根宽宽的皮带,只是头还光着,俨然一副武人的形象。

 有时,他也会站在街上看大字报。仿佛那些字他是都认识的。这几个人在一天晚上,把那个奚萌扭到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偏偏就在我们隔壁,中间只拦了道都未砌到屋顶的半截墙。因此,那边的声音皆一一如实地传送过来,耳朵躲都不能躲开。

 那天晚上,乔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独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但―字也未能看得进去。

 余大耳朵:今天把你叫来,是让你交代你跟杜长明的关系。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奚萌:什么关系?他是镇长,镇党委书记,我是秘书。

 余大耳朵:甭他妈跟我废话,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八蛋:男女关系!搞腐化!(这地方上把干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是从“作风腐化”演变过来的)。

 奚萌:没有。

 余大耳朵:奚萌,望你认清形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杜长明执迷不悟?

 你要站过来!怎么个站法?交代问题,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你年纪轻轻的,连婆家都没找吧?别跟着杜长明把自己给葬送掉了。你跟杜长明那一点子事,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说出来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谁不想做?区别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没有忍住。再说了,这事,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长明一方。

 他要做,你―个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还是他把你从小学校借调来的,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情况,我们都想到了,我们并未往重里看你。但不说,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说,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也没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从腰里抽下皮带来,只听见皮带扣砸在桌子上,发出“当!”的―声。

 余大耳朵:八蛋,先别动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个小女孩放学归来,在路上受了―个坏孩子的戏弄―般地哭。

 有人人镇上饭馆里给余大耳朵他们端来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面条,于是就响起了三种参差不齐的刷刷声,很响,像利风穿过破窗口时发出的声音。

 余大耳朵:你先别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声渐小,又响起“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后来,便是碗筷堆到一处的残音。

 无声了一阵。

 余大耳朵:奚萌,看来你是觉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们就刷大字报。这大字报稿是已经拟好了的。标题都是有了的“揭开杜长明与奚萌的恶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们也不再考虑你还是个姑娘家了,不再考虑你还没有寻下婆家了。你偏要逼着我们这样干,我们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是那样考虑的:你交代了,也就不声张了,给你结结实实地瞒着。你却不领这个情!我们走,睡觉去!

 奚萌仿佛一个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

 大约是在一点十五分钟的光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时候,奚萌开始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

 余大耳朵:把过程全部说出来。要详细。不要落下什么来。

 事情都做了嘛,还有什么羞于说的?做记录的,把记录做好了,不能多―个宇,也能少一个字,对奚萌负责,对事情负责。

 为弄清楚若干细节,花费了至少两个小时。那时,已是夜里四点多钟。奚萌哭着,但已很无力了。

 余大耳朵: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奚萌:大辩论的头天晚上。

 余大耳朵:地点?

 奚萌:食堂的墙下。

 余大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奚萌:让我参加大辩论。

 我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常常地觉得脊背有一道细长的电流通过,想喘粗气,可又不能,就趴着睡。

 汤文甫居然没有睡,轻轻推开我的门。我装着睡着了,听少有响动,就以迷迷糊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连忙把手指竖在唇上。

 那边又问了半个多小时,余大耳朵总结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话,你也不便说,我就说―下吧。说对了呢,你就别吭声。说错了呢,你就说‘不是’…”

 汤文甫走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低级趣味。”

 第三节

 余大耳朵们并没有恪守诺言,而把杜长明与奚萌之关系的大字报照样贴到了大街上一处最显眼的地方,―共二十一张。但,他们保护了奚萌,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贯玩弄女性”的杜长明身上。奚萌居然仍被留在了大院里当秘书。不过时间不长。因为汤文甫的老婆立即有了疑心。这疑心很了不得。她把自己的广阔而丰富的想像―律当成了铁的事实,硬说汤文甫与奚萌睡觉了,并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汤文甫。如果汤文甫瞅了空子得以脱身,她就去盯奚萌,用了女人锐利而仇恨的目光去盯。汤文甫觉得这样下去,在这样―个充满崇高而神圣的情调的时候,太损害他的形象了,就只好将奚萌打发到最偏僻的―个小学校,依然让她去做小学教员。

 杜长明不再神气了。“背时的凤凰不如鸡”这谚语真是妙,它把人得势与失势的前后状态,最恰切地概括出来了。它与“―切皆流”之类的大哲们的格言相比,具有同等水平,一样的万古不朽。杜长明被人押着游乡,被押到街头新搭起的台子上示众,那目光是呆滞的、凉恐的。那眼前原是他的天下呀!他很有点惶惑的样子。他不能再回家了。我几次看见杜高阳给杜长明送饭菜来。杜高阳也不再神气了,蔫蔫的,总是顺着路边与墙根“吱吱”地溜。杜长明被关押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让他拿了一面破锣,在镇子南面的庄稼地轰麻雀。那时,正是深秋,晚稻熟了,麻雀们正在冬季来临之前不失时机地偷吃稻子,落下来,稻子上颤颤抖抖的一片黑。而它们一受惊吓,飞起来“呼啦啦”地响,像刮了股小旋风。杜长明戴了一顶破草帽。这是汤文甫让余大耳朵们给他戴上的。汤文甫下狠心要再毁一毁杜长明从前那副风度翩翩的形象。杜长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锣。那锣中间被敲掉―块了,发出的声音也好像豁了―个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种的样子敲得精光。汤文甫在远处看了―会儿,嘴角上就荡漾起笑来。

 可是有一天,杜长明突然不见了。他是被“保皇派”弄走的,藏在什么地方了。保皇派们虽处低潮,但并不认为天下就归汤文甫了。“狗日的汤文甫,四只眼,跳梁小丑而已!”他们一个个谁也没有闲着。这些务实的人实际上是永远也打不败的,他们的手段远胜汤文甫―筹。他们“密谋于暗室”在等待着时机收拾汤文甫。他们的第一步是先把“杜大帅”保护起来。但,汤文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杜长明的下落:在镇上的梁宏家。梁宏是杜长明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粮管所所长。这边就要捉回杜长明。

 那边的人知道了,就聚集起好几百人来,拿来棍棒之类的东西准备对付汤文甫们。这样,油麻地镇的历史上,就有了一场棍棒交加的械斗。

 械斗之前,空气很紧张,只见油麻地镇委会大院与油麻地中学乱哄哄的一片。学生们毁掉了许多课桌,桌面一锯两半,背面钉了一个弯把,就成了盾牌,桌腿操在手中,就成了打击的武器。一个个心里都有点恐昨,但又都感到很刺激。耍弄时,还有点童年时游戏的感觉。保皇派们有许多是镇上的普通居民和从镇子外面各个村庄来的农民。他们拿在手中的,有许多是劳动工具:扁担、铁锹、划船的木桨…许多人只肯当观众,像等着看一台大戏―样,爬到房顶、院墙头等高处,伸长脖子等开打。有人说:“打不起来。”许多人就很失望。

 下午两点,―杆红旗引路,上千名的人,在汤文甫带领下朝镇子中央过来了,口号震得油麻地镇鸡飞狗跳:“杜长明有罪!

 罪该万死!“”谁不交出杜长明,就砸烂谁的狗头!“后来,就真的打起来,并打出了特色,这比当时城里的武斗更让人难以忘怀。双方的人都挤在几条小巷里(最经典的”巷战“),就听见棍棒敲得―片乱响,其间夹杂着骂声和叫唤声。一些小贩原以为打不起来,未及时撤去摊子,都被挤翻了。有人就搬地上的西瓜往对方头上砸。还有鸡蛋、西红柿、茄子之类的东西在空中飞。

 也有被砸中的,或淌了一脸蛋黄,或被西红柿的汁水呛了眼睛。

 后面的人被堵住,上不了前线,就大声喊口号,或问从“前线”

 退回来的人:“前面怎么样了?”

 高二班有―个学生的脑袋被砸破了,头流着血,被人扶着下来了。他―边哭,―边骂:“狗日的保皇派,下手真狠。我认识他是谁!杨家堡的,杀猪的。狗日的,我明天就去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呜呜呜…”我心里就有了点怕,手也微微发抖,但还是和马水清他们朝前拥。

 打了一阵之后,队伍忽然很快朝前推进了。汤文甫―边年轻人居多,许多人不怕死,人数又多了对方好几倍。对方被打怕了,就往后撤了。这边就越疯,不依不饶,一路追下去。杜长明被―群人保护着,随着人群往镇南的大河边上撤。汤文甫的人就―直把保皇派们挤到大河边上的一片滩地上。

 这双方的队伍中,有许多是―家人,就听见那边的―个老子朝这边的―个儿子喊:“二X养的,你赶快给我回去!人家杜镇长还救济过我们家―丈五尺布票呢!”“二X养的”不听,继续拿了“盾牌”和桌腿往上冲。老子就要用锹劈“二X养的”但―看这边那么多人冲过来,就把锹放下,拖着跑开了。

 乔桉打得特别狠,不管前面是谁,双手抓住棍子―头,闭着眼,转动着身子往前旋转而去,就听见一个被扫中了的哀叫:“没命了,腰,腰啊!”乔按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旋转下去。

 马水清居然与―伙人冲到对方人群里了,并且挨近了杜长明的身边,但不―会儿,他就捂着胳膊撤了下来,见了我,疼得光咧嘴。我就扶着他回学校。路上,他告诉我:“杜长明的屁股上被我戳了一刀。”他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从腰里拔出来给我看,那上面还有血迹。

 傍晚时,械斗结束。而杜长明早被停在水边的船接走了。

 大约过了―个星期,我和乔桉被汤文甫派到离镇子最远的小刘庄送信,通知一个小头头来镇上开会。路上,我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将到时,实在憋不住了,就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冲到一座大桥下拉屎。大桥下,停了一只草船。正拉得很舒服时,忽然听见船里有人笑。我一听,肛门就―紧――杜长明!屎也拉不出了,胡乱地擦了擦屁股,赶紧爬上岸。

 乔桉说:“你怎么啦?脸色不对头!”

 我回望了一眼河中的草船。

 乔陵问:“船上?…”

 “杜长明在船上。”

 乔桉走到水边,朝草船望着。

 草船又没有声响了。

 “我们走吧。”我说。

 路上,我对乔桉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乔桉不吭声。

 当天夜间,杜长明就被汤文甫派人捉了回来。从草船上还搜出了奚萌。第四节

 汤文甫很得意了些日子。他留了头发,长长之后,还让许一龙好好地烫了一下。那时,油麻地镇一带烫发,还没有现代化的设备,两把特制的大铁钳轮流埋在炭炉里,等烧红了,拿出来喷水“哧哧哧”地冒出一团烟雾来,然后夹住一绺头发一卷,随着股头发的焦臭,也就把那一绺头发烫了。烫完了,脑袋上像笼黄雾,但头发却有了形状,弯曲而蓬松,如细铁丝一般立在头,倒还是能让人添些风采的。汤文甫烫发之后,对头发很在意,夜里睡觉,将头定定地压在枕上,绝不乱动。白天做事、说,总要不时地把手张开,轻轻地放到头发上,很小心地抚弄新做的一套灰涤卡中山装,腰杆挺直,穿得板板的,风纪扣扣得严严的,绝不弄出半点散漫。他也学会了不苟言笑,开始整天板着面也,他要把―个威严的汤文甫向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塑造起来。他不再总待在大院里,而是先把电话打过去,然后带着一些人,把镇上的所有机关单位走了一遍,然后又把镇所管辖的三十个大队,挨个走了―遍。他还常带―伙人走到庄稼地里去,在手中抓了―顶草帽,做出一副深谙农业的样子来。那次开笔会,晚上熄了灯,我们躺在床上聊天时,我说到了他从前那副神气,他“扑哧”笑了,把手中的烟灰颤得放烟花―样乱飞“狗屁!人活着就是装孙子!”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阳光灿烂如金。汤文甫望望这样大好的天空,嗅一嗅叫人心醉的空气,心情极好,独自一人走出大院,沿了街往前走,耳边听着商贩的叫卖声,似答非答地向与他打招呼的人点头,春风得意地粗粗浏览着他的油麻地小镇的镇容。当他踏上桥头石阶,欲拾级而上走过桥去浏览小镇的另一半时,突然觉得后脑勺被人用手掌狠狠重击了一下,他顿感一阵晕眩,摇晃了几下,跪在了石阶上,眼镜从鼻梁上滑脱,也跌落在石阶上。他还未能恢复脑子的清醒时,耳边响起隆隆如雷的声音:“谁再敢动杜长明一根毫毛,老子让他脑袋立即搬家!”这声音使他毛骨悚然。他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眼镜。那眼镜的腿已摔断―条。他用一只手扶着眼镜站起来,问桥头卖鱼的老头:“刚才是谁打了我后脑勺?”

 “霍长仁。”老头说。

 汤文甫立在台阶上,那一头的烫发蓬乱地耷拉着,像只被毁了的鸦巢。他用手扶着眼镜,嘴张着不合,但眼睛却直眨,像个得了健忘症的人在那儿企图回忆一件事,但就是回忆不起来,脑子像块大白板。

 外地来的两个人到镇上供销社买了一口拉屎的大缸“吭哧吭哧”地抬过来,见汤文甫当中站着,骂道:“好狗不挡道!”

 汤文甫没听见。这两个抬大缸的人就抬着大缸直走过来,汤文甫被大缸撞到一边,差一点没滚到河里。他等那两人抬着大缸走过去之后,一路用手扶着眼镜,回到了大院里。然后就坐在办公室里的藤椅上,用胶布缠镜腿。

 第二天,汤文甫请汤庄的几个亲戚弄来―只船,把女人、孩子以及一切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搬出大院,搬回到了他的那间丈把长的茅屋,并且推说,他突然感到自己没有能力来维持油麻地镇的工作,人也回到了汤庄,并且回到了从前上厕所、在床上与女人睡觉时将一张报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生活状态里。

 后来,我问他:“你当年天不陷地不怕,怎么独独就怕个霍长仁呢?”

 汤文甫说:“提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他一夜砍掉十―颗人头时的样子,心里没法不怕。”

 汤文甫急流勇退之后,有几个人你死我活地要抢占他的位置,其中―个终于占了,但还没出―个月,风云突变,从文风来开始―线倒下来,就像暴风雨之后倒一堵土墙,哗啦啦倒下成千上万的人来。而不久前也如一堵土墙倒下去的成千上万的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来,人模狗样,意气风发。杜长明只―个晚上,就又恢复为“人种”了。

 我、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一间大屋里。而汤文甫却在抓他的人赶到时从厕所里溜掉了(事后他告诉我,他正蹲在粪缸边拉屎,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一头钻进了厕所后面的庄稼地里)。大屋子后面就是杜长明一家过去住过后来汤文甫一家又住过的那套大房子。杜长明一家又搬回来了。站在窗下,我们可以常常看见杜高阳的出入。这小子戴了顶崭新的绿军帽,又把双手叉在腰杆上了。八蛋抓着窗上的铁条大声喊:“杜高阳,你这个狗日的,你说给我一顶帽的,也没有给我!”

 杜高阳转过身,朝八蛋―指“你还不放老实点!”

 晚上,屋里无灯,八蛋对我说:“狗日的杜高阳,他说好在我打了你之后给我―顶军帽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我们被关着,特别有在渣滓洞集中营的悲壮感。他们让我交出全部的《激流》来,我马上就想到了《挺进报》。马水清一点也不否认他在杜长明屁股上戳了一刀,但绝不认为这―刀不应该戳。八蛋也是―条好汉,绝不揭发汤文甫,绝不认为用皮带威胁奚萌是“流氓行为”他说:“他杜长明是什么行为?!”八蛋很讲交情,他的哥哥们给他送吃的来,他总分给我和马水清一份。

 杜长明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并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检法,红极一时。临走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粮管所所长梁宏叫到跟前,当着许多人的面,用了极宽厚极慈祥的语气说:“我都说了几次了,不要再关那几个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了!”

 梁宏问:“那个林冰,原来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就没有他,是汤文甫后来添上去的,怎么办?”杜长明说:“我看那孩子挺聪明。

 就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不要一上台,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个月以后,杜长明把全家接到了城里。又过了―个月,杜长明重返油麻地镇,乘坐的是―辆刚配给他的北京吉普。梁宏组织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和油麻地镇的镇民,在不久前新筑出的公路两旁夹道欢迎。跟着他下车的是杜高阳。他已成了―个城里的学生了,似乎比过去文气了―些。他们只在油麻地镇作了很短暂的停留,最后车在陶卉家门口停了―停,就又返回城里。这次风光的回归,留在了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记忆里。从此,杜长明就再也没有回过油麻地镇。

 第五节

 杜长明离开油麻地镇时,只留下一句话:必须抓到汤文甫。

 汤文甫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汤庄被派了―个十五人的工作组,大会小会开了数十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皆被―一教育到了,汤庄已不可能有―个人家可以收留窝藏汤文甫。他成了一个孤魂,一只昼伏夜出的狐狸。捉拿汤文甫的告示,贴遍了方圆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有人说,汤文甫逃到云南贵州一带去了。也有人说,汤文甫还在汤庄的某―个人家。还有人说,他往东北深山老林逃了,人已到了苏联。这期间,出现过两回紧张的捉拿。一回,是从相邻的公社传过来的声音引起来的:“抓汤文甫呀!”这叫声一路传过来,就引出无数的叫声:“抓汤文甫呀!”另一回,是油麻地镇上的两个孩子开玩笑引起的。一个小孩挨了另一个小孩的打,就去追他,眼见着追不上了,就跑着大叫:“抓汤文甫!抓汤文甫!”

 油麻地立即喊声如潮。

 社会似乎稍微安定了―些。油麻地中学又开始上课了。镇上到处贴的大字报,几经风雨,已破破烂烂,如同脓疮将愈前欲掉未掉的结痂。天空依旧,田野如常,吃喝拉撒睡还是吃喝拉撒睡,只是多了些腐败,多了些仇恨,多了些虚伪与奸猾。淳朴的乡村从此再也不能淳朴了。好端端的民众,眼见着都在往“刁民”的路上迈进。我们经了风雨,现在又睁了眼看着这个经了风雨的世界,把浪漫与天真、稚拙与纯情,一寸―寸地遗留在了往日的时光里。

 马水清和我还是经常去吃猪头肉,但似乎不再是从前的趣味了。那时,我们几个只是纯粹地吃猪头肉,而现在,心思一边在吃上,一边还在与吃无关的其他许多方面。

 时间―长,我们将汤文甫也渐渐淡忘了。

 暮春,天气暖烘烘的,整个世界成了一只大面盆,在发酵、膨胀,散发着甜丝丝的酸味。地里的庄稼呼啦呼啦地长着,河里的水似乎浓稠起来,甚至连空气都变得厚重了。人的肉体也在生发,原先在冬季里觉得空荡轻飘的衣服,现在变得紧束和沉重了。但我们必须穿着。那时,我们实际上只有两个季节的衣服:冬季的与夏季的。春季与秋季是没有衣服的。因此。春季里只好将冬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坚持着穿到夏季,而秋季里只好“咝咝哈哈”地将夏季的衣BR坚持着穿到冬季。如今,你暮春时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将领口随意地开着,再披一件夹克,很潇洒很舒适地旅游去,你在车站与船码头,会看见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们皆穿着黑如浓云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数不清的衣领,却就是不肯脱去―件,你会说:中国的乡下人特别耐捂。殊不知,这耐捂的本领,实际上是贫穷酿下的一种感觉的麻木。后来,我有了钱,我才有了季节。春夏秋冬,冷热寒凉,我穿的、盖的,才都有了层次,才觉到了肉体的舒畅。而当我的心情随了这层次的变化而变得愉悦时,总是想起那个粗糙而迟钝的从前,再走到车站与码头,再见到那些仍在我从前状况里的人们,就把一种同情涌上心来。

 这时节,我们宿舍里的空气实在难闻,尤其是谢百三那一方散发出的气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毁了他,也毁了别人。最近,他又添了一双尼龙袜子。这汗在胶鞋里沤着尼龙袜子,制造出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味。

 马水清说:“狗日的谢百三,汗比尿还糟糕!”

 这天夜里,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觉得浑身湿乎乎的,心里很烦躁,可将被子一踢开,又觉得凉得不行。盖盖,踢踢,踢踢,盖盖,很难入睡。大河那边的田野上,又有一只野鸡在叫,闹得人心烦不已。我心里发急,索性起来,到室外去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往宿舍后面的大河边走去。

 一只野兔在月光下跳跃着。我弯腰捡了―块泥块,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惊吓,就朝灌木丛跑去。我无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却有追它一下吓它一下的欲望,就跟着撵过去。它跑进灌木丛里。于是灌木丛里就响起“哗啦哗啦”的声响。我立即觉得这声音有点不对头:一只野兔是不能碰发出这样大的声响的。我大声问:“是谁?!”

 灌木丛顿时安静下来。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又问:“是谁?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丛里又“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先出来―个人头,紧接着出来整一个人。

 “你是谁?”

 那人轻声叫了―声:“林冰。”

 “汤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汤文甫的形象让人永不能忘――他头发很长,乱如秋蒿;胡子拉碴,几乎遮闭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并且都不合身,细看,那上身穿着的,竟还是―件女人的棉袄。他笑着朝我走过来,牙齿与镜片就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绝不会牵连你的!”他走过来,朝惊魂未定的我反复地说。

 我和他都闪到了树的阴影下。我问他:“这些日子,你都庄哪儿躲着的?”

 “在离这儿三十里外的芦荡。”

 “靠什么生活?”

 “鱼虾、野鸭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见什么偷什么。”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寂寞。实在受不了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可不行。他们在抓你。天罗地网!”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还是躲吧!”

 “躲到何时?”

 “你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三天了。很想见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后来干什么,正想叫你,你却走了。”

 “这灌木丛会有人来的。你可藏到河边那只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里藏过一只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带到那只破船跟前。他爬了进去,过了―会儿,又爬了出来“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我们谈了许多话。主要是他说。他说话的欲望极强,一泻千里,滔滔不绝。中间又反复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绝不会牵连你的!”

 我再次观察了他的棉袄后,哧哧笑起来。

 他也笑“跑出来时,都是单衣。这是偷来的,女人的。当时,上面还尽是奶香味,很好闻。大概那个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帮我弄几件衣服吗?身上早长虱子了。想把它们都扔掉。”

 我说:“行。”

 空气变得很潮湿。雾从田野上浮起来,越浮越浓,最后,竟像滚滚的白烟。我就在这烟雾的掩护下,将谢百三、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并将自己的两件衣服也拿了出来,―并送给汤文甫。他说他要看书,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东西,塞了一大包,都给他送了去,并告诉他,船上有个小洞,有―束光可照入里面,正可睡在那儿看书。我给他送去了一张破席,把老师宿舍门口的铁条上晾着的一条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给他抱了去…来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说:“林冰,我汤文甫日后涌泉相报!”

 第二天,我、谢百三、马水清都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还―边找一边骂:“哪一个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汤文甫。

 这天夜里,外面又一次喊声大作:“抓汤文甫呀!抓汤文甫呀!”连油麻地镇街头的高音喇叭都响起了这个喊声。四下里―片“哧嗵哧嗵”的脚步声。远处还有紧急的锣声。这声音此起彼伏,从油麻地镇响彻到天边,又从天边响彻到油麻地镇。秦启昌带了十几个民兵,在油麻地镇上奔跑,大声问:“在哪?在哪?”许多人已经睡觉,醒来后如没头的苍蝇,跟着人群―会儿向东―会儿向西。

 大河边上,却静悄悄的。

 我从人群里隐退出来,转身跑到大河边上的破木船下,轻声唤:“汤文甫!汤文甫!”

 “外面怎么啦?”探出汤文甫的脑袋来。

 “你是汤文甫吗?”

 “是汤文浦。怎么啦林冰?”

 我靠在船上,喘着气,望着天空如梦如幻飘向苍茫里的游云。

 过了―会儿,从镇上传来声音:“抓住汤文甫啦!抓住汤文甫啦!”

 汤文甫摸了摸自己“我不是在这儿吗?我不是在这儿吗?”

 过了―会儿,高音喇叭广播,说这是一场误会,那个被抓住的汤文甫,是远地方―个到油麻地镇串亲戚的人,让大家回去睡觉。

 我和汤文甫,就压低声音笑了很久。

 大约十天之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十几个民兵背了长枪拿了麻绳直扑大河边,从破船下捉住了汤文甫。当天晚上,公安局来了两个腰里插短枪的人,铐了汤文甫。他将要被扭上吉普车时,一回头,在围观的人群中看见了我,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后来,当他从监狱里放出时,他找的第―个人就是我。见了我,他用劳改铸成的一双长满硬茧的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我问到他当时是怎么被发现的,他想了想说:“在被抓的头一天下午,我看见乔桉在河边上钓鱼,在船里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憋不住从里面钻出来,与他说话了。”

 第六节

 汤文甫从监狱中放出,是在杜长明垮台之后的第二年。杜长明是被上面认定为“五―六分子”而垮台的(实际上是派系斗争的―个牺牲品),并且从此之后―蹶不振。他先是“挂着”挂了两年,后来给他在“滩涂开发指挥部”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职务,直到他退休。一九九O年,我在县城的大街上碰到他时,正是他患脑溢血的第二年。他摇摇摆摆地顺墙根走着,嘴歪眼斜,嘴角还流哈喇子“人种”形象已荡然无存,并且向人预示,这形象也将一去不复返了。我向他打了招呼,他不认识我了,用手扶着墙,呆呆地望着我。“我叫林冰。”我说。他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孩子。”他很宽厚地笑着,流了许多口水。

 汤文甫出狱之后不几年,这世界又是―个大颠覆,将他送上了一条阳关大道。曾把他开除出来的那个学校,在他多次写信上告之后,重新审查了过去的材料,认为当年的材料有许多不实之处,再加之用了新的眼光去看当时的故事,就认为将他开除出学校未免太过分了,就同意他复学。这样,他作为全系年纪最大的―个学生,与“文革”后第―批高考入学的那些人―起,又开始了大学生活。材料不实,他是老早就给我讲过的:“我心里是想与那个女孩做那种事的,可是直到天亮也没能做成。”想起来,他还很遗憾,觉得自己很吃亏“真不值得!”读大二时,他就写了一部中篇,是写汤庄的。作品写得并不好,但产生的反响却很大。从此,他就开始了作家的生涯。因为改稿等方面的事情,他常到北京来。每到北京来时,他的第―个去处就是北大――我这里。他总是西装革履,把头发烫得十分精致,眼镜是―副一副地换着,越换越青春焕发,越换越显出―种好的素养和一种文人学者的风度。

 一九九二年冬天,他来北京时,说他去图书馆翻旧时的资料,翻出―个好素材来。说的是从明朝中叶开始,忽有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接命神方”开始流行――红铅。红铅乃为少女月经来潮时的排出物提炼而成。他将明朝张时彻的《摄生众妙方》中的一段,又像从前念语录一般倒背如流:“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又说了稍后龚廷贤的《万病回舂》中更为详细的―段:要求选择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发黑面光、肌肤细腻、不肥不瘦、颜面三停、长短相当、算其生日年月约为五千零四十八日前后的少女。

 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接命之药。对炼红铅的复杂工序,他了如指掌,并一口气向我说了三个小时有关红铅的历史故事。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材料,听后无言。不想,一九九四年我在东大讲学时,一日看国内的报纸,报道他以《红铅》为名,已写出一部长篇来了,并且卖得很火。又隔几天,他寄来了《红铅》一书并附了―封信。看完这部长篇之后,我回了―信,老实不客气地对他说:你的长篇写得不好,太俗。不久他就给我回信。信中说:我无法成为―个―流的作家,但我能成为―个―流的畅销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