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偶尔痛定思痛的时候才发觉,竟然又是一年,又老了一截儿。婚后的刘梅展现出了所有北方女人的优秀品质,她爱家,胜于爱过一切,顺从我,胜于顺从于她自己。

 她勤俭持家,总是把茶楼的每一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她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一方面维持生计,一方面竟然积攒下了不少钱…四年后,我们把茶楼交给了何方舟夫妇,搬到了新购买的分期付款的商品房里,那里有一个临街的门面,我们开起了经营文具的小店子。

 我和刘梅象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两只鸟,有时候相依为命,有时候各自分飞,我会视她为不存在,但她总在夕阳中守巢。

 我在静静的失眠的夜里扪心自问,我和她之间有爱吗?肯定有,她爱着我,从男女之间微妙的吸引好感到忠实于家庭的一部分组成,我敬重她、感激她,在愧疚自责着,也若有若无地怨恨着。

 我知道我不爱她,是的,可是我们之间有孩子,有生活。生活与爱无关,是这样的。我爱着这个家,也恨着这个家,我习惯了晚上回家享受温暖的灯光和晚餐,也知道这个家桎梏了我,扼杀了我。

 这种又爱又恨的感觉是我心里永远的选漩流。对家、对刘梅、对孩子和我自己,用责任捆绑或者用良知牵系,艰涩而又光明正大,连何方舟都跑过来说:“啊,你生了女儿我有了儿子,我们以后一定做亲家!”

 我自怜着自己花开一瞬的错乱迷幻的爱情,恨自己懦弱无助,却无可选择地步入这生活。生活毕竟是生活,时间是无色无味的药,不仅使人老去,也使人确信自己的错觉和不断麻木,服从再服从,淡忘再遗忘,只余叹息…小女儿出生了,从惊喜、惊讶、惊叹到奔忙、思虑和习惯,我们经历了所有夫妻必然经历的过程。

 孩子日新月异着,做爸爸的感觉各有心得,可我知道,我是这个幼小心灵里的一杆旗,不能肆意摇曳,也不能轰然倒塌。

 刘梅视若珍宝地尽情地爱着这个家庭的产物,我并不在意这种关注的重心的转移。更多的时候我在梦中惊醒,我爬起来清点店子里的文具,披着衣服抽烟。

 我长时间看着甚至审视着酣睡在床上抱着孩子的她,她和她,竟然是我的老婆和女儿么?陌生,无比的陌生,却又脱离不了亲密而又亲密的关系。

 我已经没有了流泪的功能,也不再是可以用泪水冲刷一切的时候了。我只能抽烟,只能看着窗外混沌难明的夜色。***蹉跎的十年可以把一切改变么?也许是这样子的,至少它会使一个人变老,变得不再梦想,或者是把梦想转移。

 至少我知道刘梅的大多数梦想已经转移倒我们的女儿毛毛身上区了。但是毛毛并不象她,都说女儿象父亲,所以毛毛的五官、性格都偏向于我的遗传。

 她才刚刚四岁半,被她的妈妈收拾得象一朵小花蕾一样光鲜。她刚刚学会说话就已经“咿咿呀呀”地自发地唱歌谣了,刚学会蹒跚地走路,就跟着电视节目里的舞蹈演员一起挥舞着手臂,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每到这个时候,刘梅就说:“肖,等她大一点就送她去学舞蹈吧,你当年舞跳得那么好,她有你的遗传,一定会有出息的。”

 每当刘梅这么说完以后,我的心总会突然一痛,似被冷箭射中,每一根羽毛的颤动都牵动我的痛觉神经。

 我脸色苍白地关掉电视机,好象能一下子关掉我的记忆。但是天性是关不掉的,毛毛仍旧是那么喜欢舞蹈,每当听到音乐她的小脚都会摆来摆去,音乐能使她安静,能让她变得乖顺,也能使她动起来…她和我惊人地相似,我看她,恍如隔着岁月河流看我的往事,这分明是一种折磨。

 女儿聪明伶俐,成长得也很快,比同龄的孩子都高出半个头,没有人相信她只有那么大。她去幼儿园后的第三天回来以后尿湿了花裙子,怯怯地怕她妈妈打她,往我的身后躲,那种渴求保护又惹人怜爱的神情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小飞。

 我恨不得立即跑到一个无人的山冈或原野上去,对天哭喊些什么,可是我的身体却还在原处,我的衣角被一只小手死死地抓着。

 我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也不断向女儿忏悔,每瞬间想起小飞,我都立即默默又紧张地说:“女儿啊,原谅爸爸,原谅我,原谅我。”

 十月十三日何方舟过生日,早早地绢子就打了电话过来邀我们一家人过去吃饭,刘梅把自己和毛毛收拾打扮了一番后,我们又走到了青山路上。

 青山路已经是商业街了,政府并没有食言。曾经的四海酒家变成了四海酒楼,精明的于海果然吞并了旁边的几个店子。

 三人行茶楼也换成了方舟茶食店的招牌,何方舟把一楼翻修了一下做起了饮食店。但他的生日聚餐并没有在自己的店子里进行,而是在四海酒楼里开了房间。

 刘梅和绢子抱着孩子凑到一起去闲聊去了,我就坐在对门的沙发上看电视。何方舟进了门来,微微发福的身子上套了一件灰色的西装,显得神采奕奕的样子。我便把手里的礼品盒丢向他。他接过来,问:“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刘梅选的,不是领带就是腰带吧。”他说:“哈,那你呢?就没礼物给我?别什么事儿都听老婆的啊!”我开玩笑说:“我啊,给你一个吻敢要不?”他笑,大声地说:“那我可要不起。告诉你别欺负我,小心我儿子长大了收拾你!”我说:“有儿子了不起了是吧?嘿嘿。”

 我远远地看着他那个胖乎乎的儿子豆豆,正坐在沙发上和毛毛玩儿电动卡车,那高高的鼻梁和何方舟的鼻梁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刻我竟然走神了,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夜晚,想起何方舟一把抱起我往宿舍走的情形,他喘息着爬楼梯,我抱着他,满脸都是泪水…原来所有经历过的点滴都曾经属于幸福,可幸福毕竟是个容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何方舟叫:“发什么愣呢?抽烟啊。”“啊,好,好。”我接过烟来,塞在嘴巴里,点燃。他坐在我身边,勾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哥们儿?生意还好么?”我说:“还好。你的茶楼也不错嘛,快成老字号了,早知道不转给你了啊。”

 他嘻皮笑脸地说:“看你说的,我的也不就是你的嘛?咱哥们儿没说的,我可是你哥哦…嘿!这人真是经不起混啊,又过生日又长了一岁啊!”他正说着,于海提着两瓶酒进来了。***

 于海把手里的青瓷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扯开嗓门儿叫了起来:“哎!我说方舟啊,今天你可是寿星,要不我还不拿这个宝贝出来呢。知道是什么不?陈年的竹叶青啊。我们厨房大师傅家埋在院子底下十年了,愣是让我给抢过来了,嘿嘿。”

 刘梅凑过来说:“瞧你这么大个老板,可真能算计,送礼还抢别人的东西。”绢子也凑热闹说:“对,不行!这个不算数,重来!”于海笑着,坐到沙发上去逗孩子,说:“不跟你们这帮妇道人家废话,我还是跟我侄子侄女玩儿吧!”说着去抓豆豆,又去抱毛毛,吓得两个孩子象老鼠般地往妈妈怀里钻去。刘梅不依不饶,说:“你这么大酒楼开着,这么大场面撑着,说什么也得搞个拿得出手的来呀!”

 于海说:“就你话多,你们家小肖还梅说话呢,是吧小肖!行啦!咱们先开餐,吃完饭以后我安排!”我问:“安排什么呀?打麻将我就不参与了。”于海说:“知道你没兴趣,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打什么麻将啊!

 咱们酒足饭饱以后,我请你们去天上人间看节目,看完演出咱们也搞个卡拉OK大联欢,然后到宾馆开房间洗桑拿!”

 “行!”何方舟说:“一条龙全你包了,没意见!”说着酒瓶子打开了,菜也端了上来,大家呼啦啦凑了上来,开始大吃大喝。陈年的竹叶青果然口感极爽,绵软又清冽,酒香醇厚,微绿的液体挂在杯底,透着无比的芳香。

 何方舟频频举杯,转眼间大家已经有了醉意。刘梅在桌子底下掐我的腿,横着眼睛小声叮嘱我:“少喝点儿。”

 我知道她是爬我酒后失控出丑,可实际上,我端杯的手指在隐隐发抖,看这世界的眼睛已经朦胧。何方舟就坐在我对面啊,咫尺天涯。我才知道古人为什么会发明“咫尺天涯”

 这个词儿,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那是根本无法用脚步丈量的距离,那是心与心相擦而过的若即若离。就象我和何方舟一样。我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我是女人,我不会放弃何方舟,不会放过任何一种能拥有他的机会,可我不是。

 我甚至也毫不犹豫地知道,如果我们仍是年轻人,我也不会那样矜持游移,我会不顾一切伦理道德,争取哪怕只是一次的拥抱亲吻,一丝亲密相爱的感觉,可一切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不爱我,至少他对我的感觉不等于我对他的感觉,而我的感觉又是什么呢?…现在,他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怀里抱着他的儿子,他不仅仅是生命的个体,也不仅仅属于他自己,就象我一样…毛毛拉我的裤子,我低头,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弯下去抱她,问:“怎么了毛毛?”她抓我的鞋带玩,她无时无刻不体现着她的存在,提醒着我,我的选择,我的状态和责任。

 我抱起了女儿,不再喝酒。不要再这样了,肖,不要,这样不好,这样不道德,不健康,不正常,不正确。可是我不快乐。是啊,我好象从来就没有快乐过,我把快乐丢了,当我爱上男人的时候,我背起了自卑的十字架,我背起了自己沉重复杂的心情,不得不戴上虚伪的面具,为了活着活着。

 唱完生日快乐歌以后,刘梅乘隙把奶油塞进了何方舟的脖子里,几个人象学生们一样开始了奶油大战。

 后来大家联合一致地把整块大蛋糕盖到了于海的脸上,毛毛和豆豆拼命地哭,两个妈妈没好气地哄,然后几个人又抢着到卫生间里去洗脸。我一边对着镜子擦脸一边从镜子里面看着身边的何方舟,突然有了种想哭的冲动。

 何方舟浑然不觉地洗着脸,含混不清地说:“你们家刘梅可真够狠的啊,疯起来还象十七八岁似的,呵呵,你受得了?”

 我不说话,只是擦脸。埋在地下十年的竹叶青淡甜绵软,喝着毫无不适,却蕴着酒的精华般,使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会醉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