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看,竟是国王贴身卫士之一来接我。我没说什么直接上车,实在是累了,刚结束长途旅行,全身的骨头都被马车抖松了似的,现在又来一遭。好容易抵达王宫,门鲁带了一堆侍女把我簇拥进宫门,进入某个陌生的阔大房间。

 门鲁肃然吩咐侍女道:“手脚快点,陛下要在十分钟内见到伯爵。”侍女们提起裙角向他行礼。我打了个呵欠,眯起眼看着他。

 他朝我微微躬身,慢慢的倒退出去,带上房门。房内只剩下我和侍女们,我打定主意静观其变,随便她们怎么摆弄我。一个侍女走到墙边“哗”一声拉开墙上的帷幕,我只觉眼前一亮,眨眨眼,原来帷幕后的墙居然是一整块巨大的镜子!

 侍女们把我推到镜前,几双娇柔的手在我头上身上频频动作,有的梳头有的量身有的往我脸上涂抹膏状物体…我眼睁睁着看着镜子里的人一点点变得不像宋家明。

 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梳理顺直后系在脑后,苍白的脸泛出几分健康的淡红,白色的暗花外套被换成华丽的带丝绒颈圈和褶袖的礼服,襟口还缀着一朵红宝石镶成的玫瑰。

 我正研究那红宝石的价值,耳垂突然一疼,我瑟缩了下,旁边的侍女立刻弯下身退开。我转头照镜子,发现耳垂上多了一颗米粒大的红宝石耳钉,乍看下像极一滴绯艳的血。

 这装束…我上下打量镜中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吸血鬼啊…侍女们完成工作,排成两列站在镜墙对面另一扇门前,当先两人拉开门,所有人同时深深弯腰。一群年轻女子集体弯折纤细的腰肢,如同一朵花颤巍巍绽放了花瓣,只为显露中心的花蕊。

 门外站着盛装的国王,金发散垂在肩上,如上好蓝宝石的眼眸光华流转,镜子的反光从我身后投射到门边,他偏偏站在光明不及的阴影里,看不清眼底神情。

 我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看他站在那里看我,看他看不清的内心,看他揉进骨子里的骄傲。看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脚步声响起,我才发觉自己走向他,伸手给他。

 双手交握,十指紧扣,他顿了片刻,将我的手收入臂弯。侍女们碎步过来排在两人身后,我学他昂首挺胸迈步走。仍是不想问,懒得问,心灰所以意懒,有些事求不得答案,那就不要求。

 随波逐流,顺其自然,得过且过。拐过弯,前方两扇大门后传来隐隐音乐,正是熟悉的王宫大厅。他突然出声。“两件事:水国的使臣叫亚伯拉罕,今天由国王和未来王后设宴款待他。还有,路易不肯交出圣物…”

 “他要见你。”***长途跋涉又没得到充分休息的后果是我身心俱疲,喝了两杯酒后更是瞌睡得厉害。

 勉强在毫无新意的宫廷舞会撑了一个钟头,漏洞百出的回答水国使臣的问题,国王在旁边不着痕迹的补漏,眼见我实在撑不下去,招手叫来门鲁,找了个借口让我先行离去。

 出了宴会大厅,我立刻软下身躯,整个人倒向门鲁,唬了他一跳,又不敢躲,僵直身体让我抱住他,难得还能镇定的道:“伯爵请再坚持片刻,你还有一处地方要去。”

 我迷迷糊糊的脑子怔了下,慢半拍厘清头绪。原来…他让我离开,并不是看我累倦,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我失笑,早该想到啊,我还是太天真。瞌睡清醒了一半,身体却不肯动,赖定门鲁让他寸步难行。

 “伯爵大人。”门鲁和卡拉奇相似性子,再为难仍是冷静表情:“请放开我。”我干脆闭上眼装睡。门鲁估计是彻底无可奈何,继续僵硬的站在原地当我的支柱,我甚至听到路过的侍女们小声的偷笑。再过片刻,有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熟悉的声音道:“伯爵大人,请放开门鲁。”我没有动。

 “如果你真的走不动,可以由我来背你…不,请允许我背你。”我有些诧异,这真是那个人说出来的话?我站直身,慢慢收回盘在门鲁肩上的双臂,顺便帮他拍了拍灰尘,见他功力不足的显露一脸尴尬,冲他微笑了下。

 “不用谢。”我又帮他拍了拍,笑得见牙不见眼:“应该的。”然后转过身,看着数步外脊背挺直得像一柄剑的沃特子爵道:“不是说要背我吗?”今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趴在沃特子爵背上,缓慢的行走于王宫花园时,我淡淡的想。

 当时月光从我头顶上撒下来,稀薄得像一层纱,也像一张纸,轻易就能捅破。露出深处的黑暗。我闭着眼假寐了会儿,身下的人走得很稳,些微的摇晃和心跳的频率混和,我忍不住睁眼。

 看看月光,看看他近在咫尺的颈项,短发青青的发茬。他的影子铺陈在脚下,虽然月色很淡,影子却是浓黑。

 这小子,实在是年轻得连月光都不忍心苛待啊。我看着他的后脑想着他奇怪的举止。依他的个性,我不怕他把我和公爵那点儿破事到处宣扬,沃特子爵所谓骑士精神与中国的君子之道有一点近似,可以当面直指他人错处,绝不在背后多言是非。

 可是不告状并不代表原谅,他对我应该避之惟恐不及甚至我在前头走他也该先撒花瓣消毒再走同一条路,为什么他会主动凑上来?

 以这个视荣誉和尊严如生命的傻子,绝不会有拍老板娘…恶…马屁的想法,那么,到底为什么?想不通,于是我发问。

 “为什么?”门鲁在先带路,一行人停在一处偏殿前,殿门深锁,门鲁上前开锁,沃特子爵放我下地,看了我一眼,别开头。我眯起眼看他。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刻意表现他的骄傲…我还真不习惯这样的子爵。

 想了想,我把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笑道:“无事献殷勤。难道你暗恋我?”“啪!”“呸!”石破天惊的话立收奇效,门鲁掉了手里钥匙,沃特子爵飞快转头瞪我,涨红了脸迸出一个粗鲁的单音。似乎还嫌不够,他紧跟着叫道:“你怎么能做出此等有损尊严的猜测!我…”

 后头的话我自动省略,笑着看他大吼大叫,这才是我熟悉的傻子。“为什么?”我又问,他有话要说,而我现在很不喜欢猜。他再次别开头,呼呼喘气,半晌不答。门鲁打开了锁,推门。沉重的殿门发出一声钝响,慢慢向内打开,我转头看去。殿内一遍漆黑。

 “陛下要我告诉你…”沃特子爵忽然道,我没想到他会以这句话开场,怔了下,忘记回头。“水国是神权与君权并立的国家,他们承认一个国君的地位条件之一就是国君拥有圣物。此番水国的使臣与陛下就结盟达成初步一致,却不知从何听说了圣物的事,向陛下求证。

 陛下当然不承认,使臣以盟约相胁,要国王三天内出示圣物。陛下被迫答应,立刻询问奥罗杰公爵圣物的下落。公爵承认圣物在他手中,交还也不是不行,唯一的条件是要见你。”

 这事儿我知道,国王大概提了,细节我也能猜到。我正想开口,子爵顿了顿,语气变得艰涩:“陛下的意思…结盟一事事关四国强弱对比,甚至整个大陆僵持百年的局面能否打破…所以,请…请…”

 他又顿住,喘了几口粗气,终于顺溜的说下去:“只要公爵愿意说出圣物下落,请伯爵满足他任何要求!”我睁眼看进殿堂,淡淡月光被如有实质的黑暗挡在门外,时间仿佛就此凝固。

 “…任何要求?”我轻轻的道,月光在地面铺陈着我的影子,与子爵的浓黑不同,淡得有如一股轻烟。“是。”沃特子爵的声音恢复理直气壮。

 “即使陪他上床?”他不开腔,我没回头,听着身后粗重的喘息,半晌,他沉声道:“仝赤伯爵,抛开私人恩怨和上下尊卑,我对你有几句话不吐不快。陛下自登基以来,每日为王国强盛民众安居操心劳碌,我等贵族也该以陛下为榜样热心时务。

 平日你身为伯爵却只知花天酒地,身为王后却没有为陛下分担重责,紧要关头,难道为了王国的利益,你一点小小的牺牲都不肯?”

 牺牲啊…我不出声,低头就着月光看这一身华丽装扮。原来如此,可不就是洗涮干净摆上供桌的牛羊,包装精美双手奉上的礼物?“这是国王的意思?”

 门鲁站在殿门边看着我,那张脸再次破功出现黯然表情,默默点头。我微笑,可怜的门鲁,你离我家卡拉奇的境界还差得远。沃特子爵又道:“仝赤伯爵大人,请以王国为重。”

 我终于回头看他,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子爵,如果你是我,你会牺牲吗?”他一扬眉,整张脸出现某种激越的狂热表情,斩钉截铁的道:“当然!”

 呵呵。我除了微笑,还是微笑。因为我别无选择。转过身,我慢慢走上台阶,与门鲁擦肩而过,迈进漆黑大殿。身后一声缓慢悠长的“吱…呀…砰!”殿门重重合拢,响声在空荡荡的黑暗空间回荡不休。

 我摸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着,几乎同一瞬间“刷”一声,整个大殿灯火通明!我被强光刺激的微微闭眼,耳边听到奥罗杰公爵温和欣悦的笑声:“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我勾起唇角,合眼微笑。眼帘内出现数幅画面:订婚仪式前国王在马车前伸手想扶我下来。

 广阔的原野上两人并骑,国王在风中低声讲话,我辨认唇形,他说,我以为你死了,与我紧握的手颤抖不休。侍女推开房门,盛装的国王站在门外,向我伸出一只手…拇指轻轻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缓慢的,紧握成拳。

 …国王陛下,请记住了,是你先放开我的手。***这间大殿并不如我想象中简陋,该有的奢华装潢一件没少。正如奥罗杰公爵也不像我预料的凄惨。他此刻安适自在的坐在一把舒服的靠背椅上,手中甚至还有一杯红酒。

 大概我的眼神泄露了心意,公爵笑道:“我毕竟是国王陛下的长兄,受封公爵,没人敢对我用刑。”是,我冷冷的想,他们不敢碰你,争权夺位只是你们兄弟的家务事,兄弟终是兄弟。

 丧命流血的不过是你们身边的人,牺牲的,不过是我。公爵仰靠住椅背,好整以暇的细细看我,端着酒杯的手一个指头向我勾了勾。这场景似曾相识。我熄了打火机,随手揣进口袋,慢慢走近他。空旷的大殿里除了我和公爵,只有几个点灯的仆人,此刻也已悄无声息的退下。

 我站在公爵面前,他仰靠在椅背上含笑看我,我抬起头,穹顶在摇曳的烛光下愈发显得高远,漾着水波似的光影。低头望定他,我轻声道:“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公爵的笑容僵住,我续道:“条件是,你得带我一起走。”话音刚落,公爵松手摔落酒杯,一把抓住我,激动的道:“罗奈德,你…想起来了?”我垂眸看了看摔得粉碎的水晶杯,皱了皱眉。只觉手腕像被铁钳箍住,皮肉下的骨骼似乎也隐隐作痛。

 更怪的是,奥罗杰公爵的表情…那种近似狂喜的激动,随着我沉默的时间愈久,慢慢的沉潜下去。逐渐恢复平静的面孔,竟透出一丝凄凉。我忍着疼,若无其事的道:“或者你该告诉我,我应该想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