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儿,说到底也?的确是?东杨阁老持身不正,他收受贿赂在京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要不然,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说实话,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有?分量的大臣上书正经?弹劾东杨阁老,只是?有?几位年少敢言、勇于任事的御史上书而已,但东杨阁老的名誉,已经?是?闹得风雨飘摇,大有?晚节不保的势头了。

几十?年宦海浮沉,除了那些?以气节闻名的直臣以外,谁没做过点经?不起?掂量的事?一般来说,贪腐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扳倒宰辅重臣的。就算罪证确凿,天子将奏折留中不发的可能性也?相当?高,颠倒黑白,将告发一方调任京外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想要在官场上找到正义和公正,还不如在家玩无?锡大阿福呢,政治上的事情,看的就是?个需要。天子需要三杨阁老守内阁稳定朝政,他们?就是?弹不倒的不倒翁,只要不是?犯了大忌讳,一般收钱帮人平事、升官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天子——现在也?就是?太?后,也?都晓得该压住不发,不把事态扩大。

但问题就是?,现在东杨阁老已经?是?犯了大忌讳了……他已经?越过了文武之间的分界线,直接把手插到了武将的升降中去?了,而且还不是?出于自己的政治利益,而是?单纯的收钱平事——就是?按照一般贪官的标准来说,这吃相也?是?太?难看了点。

为了政治利益勾心斗角,以治国方略上的矛盾分派结党,虽然也?是?天子所不乐见,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士大夫的权力。排挤异见者、提拔志同道合者,并不算是?离谱,若东杨阁老是?屯田筑堡、锐意进取的支持者,他要排挤掉一心保守,守住前线不思扩张的辽东守将,那还稍微有?点道理可讲,不过现在全国上下?在边事上的立场都是?稳重保守,都指挥也?没有?什么立场上的错误或正确,纯粹只是?使了钱保住自己的官位而已——须知道,都指挥和总兵都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存在,此事说穿了就是?东杨阁老为了钱可以阻碍正常的政治斗争,插手封疆武将级别的功过。

虽然说是?以文制武,武将和文官就算品级一样,也?是?没的就矮人一头,但也?没到这么过分的地步,试想今日会因为钱出面平事的话,明日会否又因为钱就把更严重的败仗给掩盖住呢?起?码,御史奏疏中是?这么说的,极力渲染了此事的严重性,就差没明着指住东杨阁老骂误国奸臣了。

是?的,石峰口一事的真?相,终于是?暴露了出来,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正统的御史风闻奏事的途径,往上一下?捅到了太?后案头。几年前的往事在朝廷中又掀起?了巨浪,而且,以奏疏里?的口气来说,这不是?把东杨阁老搞臭就能完事的,其目的就是?要把他搞倒论罪!

这当?然也?激起?了内阁的强力反弹,不论私下?有?多少纷争,内阁对外始终都是?一个整体。说难听点,东杨要倒也?不能因为此事倒,这对内阁的权威将是?严重的削弱,再说了,谁知道余下?两位杨大人屁股底下?都坐着什么屎?东杨因为贪腐倒了,转头西?杨家衙内杀人的事是?不是?也?要闹出来了?这成何?体统嘛!多年宰辅、朝廷重臣,难道连一点颜面都不留了?——再说了,这群老臣这几年来组了诗会,定期聚会唱和,着实是?风雅无?比,彼此间也?联络了不少交情,此时被激起?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倒也?真?把矛盾放在一边,从内阁三杨开始,再到礼部尚书胡大人等老臣,全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力保东杨阁老,口口声声,要严惩抹黑东杨阁老的御史。

就为了此事,现在朝廷上下?是?闹得乌烟瘴气的,没个宁日。太?后压根都不敢让太?皇太?后知道此事,怕激起?她的担心,耽误了她的休息。正好徐循这一阵子也?在忙着安顿宫中事务,服侍太?后养病,很多时候都只得她一人面对群臣,搞得太?后是?大有?独木难支之势,今日有?徐循陪着,方才安心了点,又怎会吝惜一个座位?反正她和外臣见面,彼此间也?都要隔一扇屏风,屏风后徐循是?坐是?站,外臣们?也?管不着。

前有?内侍喝道,两人进屋时,首辅杨大人已经?跪在地上等候了,太?后忙吩咐,“左右快扶起?先生——先生有?年纪的人了,不是?早都说过行半礼就行了吗?——你们?也?不劝着!”

首辅杨大人恭声给太?后、太?妃行了礼,“今日求见,乃是?送奏疏来的。”

一般来说,奏疏都是?内阁写了票拟,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转呈皇帝,皇帝认为有?需要召见大臣,再派人过来召唤。首辅主动请见送奏疏,是?比较罕见的情况,太?后冲徐循使了个眼色,夸张地叹了口气,方才道,“可是?有?何?军国要事,需要商量?”

“阁臣体面,已是?岌岌可危。”首辅杨大人沉声道,“此亦为大事也?,请娘娘明察。”

这略带恐吓的口气已经?算是?客气的了,过去?一个月里?,更过分的话首辅大人都曾说过。换做十?年前,首辅大人肯定不能这么对宣宗章皇帝,更别说二十?年前这般对太?宗文皇帝了,奈何?权力并非永固,长达七年的大权独揽,已经?使得内阁在内廷跟前,有?了很重的权威。太?后即使不喜被如此对待,但也?只能和徐循一样,忍着耐着,这口气,注定是?永远都没有?报偿回来的一天了。——身为顾命定策重臣,朝廷压根无?法亏待如今的几位老大人的。

此事陆陆续续都拖了一个月,眼看就要过年了,也?还没个定论。徐循用?屁股想都知道首辅大人想说什么——反正不脱西?杨的功勋,西?杨被攻击的害处,以及御史没有?证据便妄罪次辅的不妥之处等等,总之便是?又一次催逼太?后让步便是?了。

而太?后的心思,她倒也?是?清楚的,就如同她管事时被压制一样,太?后也?受了不少臣子们?的腌臜气,这些?糟烂污的事,她看得不会比徐循少。早就憋了一大口气在心里?了,现在东杨难得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而且奏疏还是?有?眉有?眼,说得和真?的一样,从大臣们?的反应来看也?的确不是?造假。她当?然也?想借此掀起?一番风浪,好好端正一下?内阁的态度。所以两人就在这杠上了,谁也?说服不了谁让步,这才拖了快一个月还没个结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循对此事本来没有?多少看法,但今日太?后把她拉来,明显就是?希望借重她的能力了,只她也?不知道太?后到底是?什么心思,在旁静听了一会,大概也?掌握了现在矛盾的焦点:太?后的意思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让都察院查一查,反正东杨如果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就是?随便查,也?能还他一个清白。而首辅的意思是?,对这种无?根无?据的谣言,就应该坚决驳斥,去?查都是?中计了,都是?对不起?东杨多年的辛劳。

两人就这么车轱辘般来去?,太?后也?不硬,首辅也?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所以感觉就在说废话一般,连着说了快半个时辰都没达成一致。徐循冷眼旁观,倒是?看出了一点问题,感觉这两人都是?没有?宁可翻脸也?要达成目标的决心,彼此都有?顾忌,所以才是?僵持在了那里?,很可能这种角力局面,只要有?人下?定决心的话,就能一举奠定局面了。——比如说首辅,若是?表态,次辅走他也?走,愿以自己的名声保证次辅的清白云云,那难道太?后还能真?的查下?去??少了首辅大人,国家该如何?运转?

又或者比如太?后,这种事未必要都察院来办啊,东厂那边几年前就查个水落石出了,以她对东厂的依赖,她不可能不召柳知恩来问话的,她手里?肯定也?有?一份决定性证据,甩出来的话难道首辅大人还能视而不见?事实俱在,内廷一追查,东杨就是?引咎辞职的结果。——她甚至疑心太?后手上压着的那厚厚一封奏疏,完全就可能是?柳知恩的汇报,不过她看来也?并没有?使出撒手锏的意思,就只是?耐着性子在和首辅绕圈圈。

今日的绕圈圈之旅依然没有?终结,眼看天色渐暮,两人都不敢走,徐循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依着自己的猜测,她微微倾身在太?后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太?后眼眉顿时一挑,她略带几分讶色地望了徐循一眼,“此言当?真??”

徐循点头道,“就是?我和他闲聊时随口说的。”

太?后顿时便不犹豫了,她拿起?那封奏疏,递给了金英,“去?,给首辅看看。”

两人几个眼神交换下?来,徐循心中已是?雪亮:和她想得一样,太?后之所以犹豫不决,就是?因为不知道御史背后的另一方势力是?谁,深怕去?了东杨,崛起?个更不靠谱的,那还不如使这个喂饱的。所以她的态度才会如此柔软,又会在知道栓儿可能是?幕后主使以后,骤然强硬起?来。——既然皇帝要东杨去?位,身为太?后,她没有?给皇帝拆台的道理。在强势的外廷压迫下?,内廷必须抱成一团,才能逐渐壮大,最终将权力名正言顺地整合到自己身上。

不过,栓儿安排代?言人的事情,应该是?瞒不过东厂的耳目才对,甚至很可能就是?通过柳知恩做的,难道柳知恩没向太?后禀报吗……

徐循心里?有?一瞬疑问,不过,现在该关注的并非此事,她还是?将注意力移到了屏风那头——等着首辅大人的回应。

看奏疏也?需要一段时间,首辅大人在这段时间内安静无?比,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臣为杨勉仁向两位娘娘请罪。”

居然是?非常干脆地抛弃了东杨,只凭东厂的奏疏,便把罪名代?东杨承认了下?来?

徐循只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也?不免为首辅大人的气度和决断心折:他之前一直没有?把自己和东杨绑在一起?,只怕是?早料到了此事,或者说可能是?早知道了此事也?未可知。只是?因为内廷一直表露得比较气虚,所以他是?故作气盛,想要一搏试试能否压服内阁,保住东杨。现在太?后既然扔出了这份证据,那么东杨罪名落实,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他便立刻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现在,估计是?要为东杨求情,尽量把他撇出去?,以全内阁的体面了。

事态的发展和她想得也?差不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太?后还是?没能达到自己‘让都察院来查一查,也?让百官都吸取教训,以此为鉴’的目的,取而代?之的,乃是?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东杨以病乞骸骨的结果。也?算是?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内阁的体面,达到了太?后和首辅的双赢。

不论太?后内心深处,是?否真?正满意,既然她和首辅都认可了这个结果,此事也?就真?真?正正是?告一段落了。此时天已入暮,首辅杨大人忙告了退,要赶在暮鼓之前出宫去?。至于太?后和徐循,也?可以回各自的宫殿,去?用?晚饭了。

太?后并未细问徐循当?日为何?要把此事底细告诉皇帝——这种事本也?没有?瞒着皇帝的必要,可能闲聊时随口就说了。她和徐循并肩而行,沉默地走了一路,方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栓儿长大了。”她低声说,语调里?透了少许心酸无?奈,却也?有?淡淡的骄傲。“毕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虽然儿子和她离心离德,这么大的动作,事前也?没有?一点商量、征询,然而,皇帝毕竟是?长大了,他已经?懂得运用?种种手段,搬掉横亘在真?正掌权路上的种种障碍,这却又不免让她颇感欣慰:终究,栓儿还算是?块做皇帝的料子。

对她的未尽之语,徐循是?心知肚明,她顿了顿,方才挤出了得体的微笑来,附和着说道,“是?啊,毕竟是?长大了,已经?很有?自己的心思啦……”

今年才十?四岁,就已经?迫不及待要接过大权了,皇帝的心思,果然还是?强烈得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这两天都很早,希望继续保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