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儿在清宁宫的表现还不错。

这个不稳定的孩子,终于是再没捅出什么篓子来,在清宁宫的表现不说是唱作俱佳,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就是听说母后发病后赶过来看?望的正常形象,之?前和太后吵的那一架,在他的表演中,已无多少痕迹。——太后喝了药,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再醒来,已经平复了不少,对他的问安,也能微微点头回应,亦是并未流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本来出事的时候就是半下午了,栓儿坐轿过来时,天色已经入暮,徐循也没有接着再通知谁,而是让人把栓儿送回去睡了,她?指派了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六福跟过去照看?栓儿,“别让孩子太晚睡了。”

等把栓儿??发走以后,又?要叮嘱周太医别出去乱说,太后的病因只是操劳过度、突发卒中,和皇帝并无丝毫关系,事实上,今日她?根本都没去过乾清宫,只是自己在宫中读奏疏时忽然发病而已。

周太医等两位大夫,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掉链子,应下以后,也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内安乐堂中一位年?轻的内侍被调了过来——他原在内书堂读书,也是其中转为医科的第一批内侍,虽然只能说是粗通医理,但对一个轻度中风的病人来说,夜中看?护,也尽够用了。

周嬷嬷在大门口坐镇了半日,统计了一本厚厚的名册,徐循也并未都亲自嘱咐,只是召集了有份随太后出门的宫女们,疾言厉色地?告诫了一番,又?直言不讳地?告知,其在十年?内都势必不能出宫探望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章皇帝年?间,也有几次出宫探亲的机会,但这几年?太皇太后、太后掌宫时,探亲的好事便再没落到宫女子头上,是以她?的安排,对她?们来说根本也就是不痛不痒,说不上有什么太过分?的地?方?。

“都是记下来的。”徐循对周嬷嬷说,“这本册子?会一直收着,只要东厂在外头听到了只言片语……”

周嬷嬷肃容道,“娘娘请放心,奴婢必定管束好那群小妮子们,不令她?们闹出事来——定不会辜负了您的心意。”

宫闱密事,素来是最插手不得的。为了遮掩曾发生过的事实,文皇帝闹得出诛十族的事来,而鱼吕之?乱时,不少无辜丧命的宫女,也就是因为其知道了主子们的丑事,若是留着性命,只怕会泄漏出去,损害了宫中体面。皇帝把母后气中风,这消息的耸动,不知盖过了‘宫女和内侍通.奸’多少,也就是在贵太妃手下,才会是如此宽厚的处置,若换了个人,只怕即使不死,都也要脱一层皮。

——若是上峰已经施恩,自己却还不知好歹的话,等着这群人的手段,注定不会多么美好。周嬷嬷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甚而还带了一点感?激。徐循叹了口气,“只盼着别出什么岔子吧,若是出了纰漏,老?娘娘怪罪下来,那?也是真无法了。”

她?无意听周嬷嬷阿谀奉承,又?转移话题,问道,“柳知恩呢?回来了没有?”

柳知恩也已经办完差事,回了清宁宫复命——在徐循回清宁宫以后,他便去乾清宫领王振了,清宁宫里外则由王瑾照看?着,稍后若是要请阁老?们入宫的话,此事也得王瑾来办。柳知恩身为东厂太监,却不适合随便登阁老?的门。

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徐循也无意再开?宫门找人,便传令王瑾回去歇了,她?随意找了间静室,召柳知恩进来问话。“人拿到了?”

“已经送往东厂诏狱。”柳知恩行过礼,便被令起来说话,甚至在桌边得了一张小凳子,可以坐着回话,“一切都很顺利,王振并无丝毫反抗,不言不语,态度很是从容。”

“他能不从容吗?”徐循忍不住叹了一声,“回去以后,把他放了吧。”

饶是以柳知恩的城府,都不禁挑了眉毛,他应得却仍是很快。“谨遵娘娘吩咐。”

“他在京城是有一套宅子的吧??记得你上回说的,亲眷妻儿都投过来了,还养了不少健仆,在城内气焰,倒不输给西杨家的衙内。”徐循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疲倦地?问。

西杨大人的两个儿子都不大成器,这一点人所共知,长子在老?家江西横行霸道,不知??死了多少人命,次子在京中也是气焰嚣张,好在还未闹出大事来,不过亦算是京城恶少的代表人物了。这一点,徐循也是听柳知恩讲故事般说起过的,王振的气焰能和首辅儿子相比,可见平时是有多霸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身为天子第一信用的大伴,在横行无忌这点上,若是又?比首辅家的衙内多了顾忌,可能皇权的代表人物,又?会有轻微的不快了。徐循估量着太皇太后一直没有发作王振,大约就是有这样的考虑——王振的事情,柳知恩是不会瞒着太皇太后的,只是在她?心里,未必会看?重这个罢了。反正西杨大人的儿子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那索性也就放纵几个内侍威风一点,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找到平衡了。

“正是如此。”柳知恩应声道,“合宅约一百六十多人,只有十人是家人,三十余女仆,余下皆是男仆,平日飞扬跋扈,不过两年?,在城内已是恶名昭著。不过,此举均是王振亲眷所为,他本人在宫中居住,倒是很少出来。”

王振的老?实和王家人的嚣张,实际上并不矛盾。——柿子也挑软的捏,王家人再嚣张,也嚣张不到内阁六部?身上去,平日里欺男霸女,多数都是欺负些平民、富户之?类的,只要不招惹带个官字的,便不会有多少人强出头。他本人在主子们、阁老?们跟前再多赔赔笑,说说好话,上层领导根本都不会因为他的家人在民间的作为,而影响了对他的看?法。要说他在宫中的形象,还真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今日此事,太皇太后要??杀他,其实也都是冤杀,根本没人拿到他本人为非作歹、教唆皇帝的罪证。

“把那些男仆都遣散了,王宅守住,传令王振在家多读读书。”徐循的面色一片幽冷,“不是宫里来人,便不要出门了。”

这是很明显的软禁了,柳知恩应了下来,又?问,“王家家人是否可以自由出入呢?”

“出去做什么,惹事吗?”徐循反问道,“能留一条性命,已经是皇帝为他极力争取的结果了,还想要别的待遇,那未免也太贪心啦。”

柳知恩并未露出讶色——以徐循对王振的印象来说,若非皇帝争取,王振就算不被处死,也肯定是远发外地?,一辈子也别想回京。“可要寻机——”

“不成。”徐循摇了摇头,终于忍不住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每年?他还要面圣一次的……?答应了栓儿,要留住他的性命。”

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和栓儿的对话复述给了柳知恩,柳知恩听了,亦是半晌无语,过了许久方?道,“这……也好,陛下圣聪早慧,从小就能藏得住心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栓儿今日表现出来的心机和手腕,以他的年?纪来说,的确是相当出众的了。可能现在,他还能被徐循一眼看?透,但那是因为年?纪尚小,经验不足。可等五年?、十年?以后,随着心智的发育和知识的增多,他的能力自然还会有一个提高。虽然此事上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但一个有主意、有心机的皇帝,总比一个唯唯诺诺的傻瓜要来得强。起码在遇事时,能坚持自己的判断,不会因祖母又?或者?是嫡母的说法而迷惑了自己的认知。

“他说他在老?娘娘告诉他之?前,便知道了真相,这?是信的。”徐循却是愁眉不展,“可……”

她?可了半天,却可不下去了,闭眼出了一回神,又?看?了看?身前,见柳知恩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后文,终又?浩叹了一声,低沉道,“柳知恩,?觉得……?觉得也许?毕竟还是赌错了。”

“娘娘是说……”柳知恩神色一动,“只怕陛下并不适合——”

“你觉得栓儿人怎样?”徐循不答反问。

柳知恩沉思?了一会,出乎意料,他对栓儿的评价还是蛮高的。“虽然在课业上常为诸师诟病,但以奴婢所见,乃是课业太繁太苛,陛下本人天资,也超出寻常孩童许多。”

徐循点了点头,“他的确说不上是不聪明,不过,比父亲、祖父、曾祖,又?有差距。”

对此,柳知恩也提不出什么异见,毕竟栓儿的几个男性祖先做出来的事摆在那里,相形之?下,栓儿的资质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吹的了。顶多就是比普通人聪明一点罢了,单只说宫里,几个这个年?岁的慧黠小宫女,学四?书进度可能都有在栓儿之?前的。

“可?以为,”徐循又?是一叹,她?微微露出苦笑,“宁可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笨人呢,也比他现在这样好些。”

“这……”柳知恩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只怕也不至此吧?”

“他已经完全落入王振掌心了。”徐循望着烛火,幽幽地?道,“调走刘先生的主意,包括他那番说辞,背后会没有王振的影子?只是就如你所说,王振狡诈,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其实,这些都不可怕。”

她?叹了第三口气,“最可怕的是,栓儿毫无疑义地?以为,这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屋内静了下来,一时并无人说话:即使是柳知恩,也无法否认如此明显的事实。要护住自己的人,没什么问题,哪怕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愿王振去死呢,也不是不能理解。换做是徐循,在这么小的时候,肯定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只因为自己几句话,一个亲人般的仆从就要被杀死。包括和徐循的谈判、交易,虽然在礼法上近乎骇人听闻,但其实这也算是做皇帝必备的素质了,亦没什么可忧虑的地?方?。唯一可虑的是,栓儿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这番话,完全出自独立思?考……王振对他的操纵,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把栓儿操纵到根本不认为自己被操纵的地?步了。

的确,栓儿的表现,和寻常孩童相比,是聪慧殊于常人,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的愚笨,又?何?尝不是殊于常人?他为何?会养成这样的性子,徐循已经放弃去思?考了——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世,也许是因为他的压力,不论如何?,性格已经如此,在本人毫无自知,周围更没有一个让他全心信任的长辈指导纠正这一情况下,徐循不认为他有性格大变的可能。

王振已不足虑,出了这样的事,他再无可能再入宫服侍。起码在她?们三人活着时不行,徐循现在担心的是,去了一个王振,会不会再来一个呢?围绕着皇权的投机者?,就像是嗡嗡作响的苍蝇,也许或迟或早,总会有另一个王振,发现栓儿这枚鸡蛋上的缝隙。

虽然理智上也知道,当时继承之?时,后宫的所作所为,对大局只能说是有一定影响,即使没有她?们,文臣也绝不会放着太子不立,去立襄王,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在一场更大的动乱之?后,文臣以更激进的手段,将栓儿或是壮儿——当时他可还在坤宁宫里——推上皇位,但徐循亦难以因此宽解自己,让她?从那喘不过气的挫折感?中解脱。

从她?做出选择起,便一直悬在肩上的那份重量,现在似乎是终于落了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了身上,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实,最可怕的事,是当她?凝望前路时,却觉得将来的路程,便仿佛自乾清宫回清宁宫的这一路:前路虽犹有光亮,但不过是残阳返照,无尽长夜,已经在前方?等待,即使已经知道,却也并无任何?办法,能将这咆哮着的黑暗躲开?。

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在灯下默然相对,徐循只想把自己身上的重担,稍微分?出去一点,她?不知自己在寻求什么,但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也许?是有点后悔了。”她?没有看?柳知恩,“?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柳知恩,?不知?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娘娘这是想多了。”柳知恩道,“陛下是长子皇太子……”

“这些?都知道。”她?多少有些失态地???断了柳知恩,“但……但?本可以不管的,若?不管,这些事,便和?没有关系了……”

这话里的懦弱,连她?自己都觉得丑陋:其实当年?即使管了,现在她?的生活和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即使天下被栓儿弄得一团混乱,也少不得对她?这个太妃的供奉。她?所求的,难道就是个良心上的安宁?难道她?为了自己的置身事外,就情愿让当年?的事情闹得更大,对朝政的损伤更加明显……难道她?连这点责任都不愿意担起来,连承认自己可能赌输的勇气都没有?

她?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柳知恩,你会不会很看?不起?,?——”

“娘娘!”

一声轻轻的呼唤,??断了她?的说话,徐循愕然抬起头来。

柳知恩已经直起了脊背,身子微微前倾,他眼中放出光来,凝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娘娘在当时,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天命难测,谁能保证明日会发生什么?今日做的事,只要对得住今日、对得住自己,又?有什么可愧悔的?奴婢还是这句话:这条路总是要走,可怎么走,却还是由得娘娘自己来选!”

徐循娇躯一震,在柳知恩跟前,她?几乎有些惭愧——忽然间,她?知道自己想在柳知恩身上寻求什么了。

不论命运为柳知恩安排了怎么样的路程,他始终都在仰首挺胸地?往前走,从不曾有一刻失去勇气,不曾有一刻失去斗志。不论他在哪里,有什么际遇,柳知恩的所作所为,也都的确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他的坚持。

和他经历过的相比,她?的苦痛又?算得了什么?

她?可以永远抱着‘赌输了’的挫折感?活下去,也可以正视这个现实,和所有‘赌输了’的大臣一起,尽力收拾残局。栓儿今年?也才十岁,她?终究是可以努力一次,尽自己的力量将他教得更好,即使失败,她?也已经试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失去了这种心态?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生活真正地?变成了一潭死水?是,世上有许多事情不尽如人意……然而,怎么看?待它们,却终究还是她?自己的选择。

“柳知恩……”她?轻声说——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说的话有许多,可这些话在他们之?间好像都不是那么合适。“?……”

柳知恩的眼神大胆地?在她?面上探索,似乎是确定了她?已经凝聚起了足够的勇气,他唇边忽然微微露出一笑,这一笑点亮了他的脸庞——却又?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间。

“已将初更。”他又?拜了下去,“奴婢不便在清宁宫留宿,这就向娘娘告退了。”

行过一天中最后一次拜别时的大礼,他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从始至终,礼数周到,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到评论说栓儿是因为孙氏才登基的,不然太后就会另立襄王

这说法不全对,太后另立襄王的想法是通不过文臣的,只能说是孙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不能说完全是她的功劳~这一点其实之前在文里也说得很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