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入宫至今这二十多年里,徐循实?在是经?历过太多事了,也许是年纪到?了,人本身就会比较薄情,又也许是这些?风风雨雨,已经?令她?疲惫不堪,再无法?生产更多的?情绪。尽管这数日内又是风云变幻,本已复杂的?人际关系,更多了一层纠缠,但坐在轿中往乾清宫去时,想到?太后,徐循心里居然没有一点感慨。

曾经?她?自然是看不惯她?的?,只是作为太后生活最密切的?旁观者?,望着她?一次次地挣扎,一次次地翻盘,她?心中亦难免有些?感触。若说太后身上有哪一点是她?自叹不如的?,便是这份韧劲儿,她?实?在比不上——她?的?运气,实?在比徐循要坏得?多了,可她?却从来也没有认过一次输。只怕是直到?这一次之前,太后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灰意冷。

当年章皇帝刚去世,太皇太后欲立襄王,情况的?确也很绝望,但那是天意,人力如之奈何?章皇帝若晚几年去世,便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太后是以为自己走到?绝路,但她?仍是不甘的?,在她?心里,是天意不叫她?赢。

可如今,栓儿把什么话?都说了,母子之间,这张面皮也算是撕破,从这孩子的?那几句话?来看,只怕这样的?想法?,远非一时冲动……太后为了占有他所花费的?代价,为了培养他所付出?的?心血,为了将来做的?种种布局,几乎都随着栓儿的?一番话?烟消云散。的?确,她?不至于死,不过在她?心里,只怕那样凄凉落魄地在清宁宫里活着,倒还不如去死了。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到?了这一步,她?想的?终究还是维护栓儿的?正统地位,废立的?事情,只怕从未被列入考虑……从这一点来说,她?对栓儿,终是胜过对圆圆许多,一个虽然亲生,但自小抱到?公主所,一个在眼前长了十岁,当做亲生的?来疼,也许在她?心里,两人也分不出?个高?下彼此,但表现出?来的?厚薄,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为了栓儿,她?连章皇帝都没保住,和太皇太后彻底决裂,受了十年的?揉搓,甚而还对仙师低头服软……这些?事,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太后该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徐循实?是不知道,她?想着这些?事时,连一点感慨都没有,就好像塞了耳朵看戏,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可没有一点声音是到?心里的?。

该如何把栓儿劝到?清宁宫,之后局面又会如何发展?她?依然不知道,现在应该是那种随机应变,用自己非凡的?魄力稳住局势,左右斡旋,做一出?精彩的?表演,带领整个天家度过危机的?时刻。就像是一个在台下徘徊了很久的?倡优,总算轮到?她?登台开唱了,怎都该有些?兴奋、紧张吧?

可徐循真的?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从走出?清宁宫,离开了那个充斥着慌乱、担忧等负面情绪的?宫殿开始,她?就一点点从指尖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仿佛连心跳都要比平常更慢。——这好似一种逆反,明知栓儿、太后甚至是太皇太后,都正处于,将处于如何激动的?状态中,有多少心里话?要倾诉,多少情绪要发泄……可正因为他们是如此动情,她?反而打不起精神来激动。戏看过太多,演得?太多,现在也有点‘过尽千帆皆不是’,很难再找回年轻时的?激情了。

她?就这样很冷静地走进了乾清宫里——到?底是清宁宫控制力还在,消息瞒得?也好,那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乾清宫里却根本一点也不知道,前来迎接徐循的?乳母,还沉浸在大吵后那紧绷而忧虑的?气氛里,一点大祸临头的?慌乱都没有。

“太妃娘娘。”她?行了礼,便压低了声音,“哥儿还在屋里呢,只太后娘娘却回去有一阵子了,您怕是来迟一步,还不知道——”

罗妃去后,栓儿身边特别顶用的?,也的?确就只剩下王振了,不是说这么说话?有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不过却也不大合适。经?过正规培训的?宫女,没有人会妄自猜度主子的?来意,民?间采选入宫专司哺乳的?乳母,在这样的?小细节上到?底是粗糙了些?,擅自便认定了徐循是太后请来的?救兵,只是到?得?迟了,错过了好戏。

“王振呢?”徐循打断了她?絮絮叨叨的?述说。

“在……在屋内陪着哥儿。”乳母打了个磕巴,“哥儿不叫他从屋里出?来。”

因为王振,闹得?两母子吵成这样,这内侍但凡还是知道点道理,就不自尽谢罪,也该亲自往乾清宫中领死。就且不说什么天家恩义之类的?屁话?了,哪怕王振完全无辜呢,摊上这事,他也没个活理了,姿态放软些?还能保全家人。——他和旁人又不同,也是有家有口的?,净身入宫之前还有儿女呢。柳知恩都给查了个底掉,现在就在北京城里住着。他自己不死,等到?上头人来收拾他的?时候,那就指不定是怎么样了。

……可王振就是不出?来,而且还和小皇帝呆在一块儿……

徐循不搭理乳母了,她?往章皇帝时常起居的?东面走,“是这儿?”

“哥儿都住西屋。”乳母自然也不敢拦她?,慌不迭还在前引路,“就这儿进去,西六间里……”

乾清宫西屋是口袋式的?套房,从外间进去还要再开两个门,有的?门里还有插销可以锁死,这都是出?于安全考虑——包括宫里多得?没必要的?卧室都是如此。徐循以前就来过西三间一次,对地理也不熟,进了两间,找不到?第三间的?门了就,寻了半晌才发觉,得?从博古架后头绕过去,还有一扇小门。

她?推了一下,推不动,便敲了敲,问道,“是皇帝在里头么?”

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闹到?要让人来砸门,那也太不像话?了,徐循一时没听见?回音,还在盘算着该怎么办呢,里头已有了低低的?说话?声。

“……可是徐娘娘?”

“是我。”

又过得?一会,门便被拉了开来。栓儿苍白的?小脸,出?现在了门后——居然是他亲自来给开的?门。

徐循望了他一会,也不进门,等栓儿往后退了一步,方才进了里屋。

这是间不大的?屋子,作为卧房来说,和章皇帝惯常起居的?东三间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不过,从陈设来看,此处却是栓儿时常起居之地。他刚才明显就坐在桌边——那处有一大团撕碎了的?纸张,而且座位旁边还跪伏着一个中年宦官,不是王振又是谁?

也许是对徐循的?意图有所猜疑,她?的?视线刚落到?王振身上,栓儿便疾步走到?两人之间,拦住了徐循的?眼神。——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他并不愤怒,甚而也说不上激动,反而还有些?隐约的?不安,小脸绷得?虽然紧,但手却有微微的?颤抖。

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王振伏在当地也不做声,徐循越过栓儿的?肩头,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头顶,她?不禁隐隐不悦:连她?进了屋都不表态,虽说姿态卑微,但王振也有些?过分跋扈了。

仿佛是看出?了徐循心中所想,栓儿忽然道,“是我不许他开口的?……也是我不许伴伴出?去请罪的?,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

最后一句话?,他咬得?很重,徐循不可能连个十岁小孩的?意图都听不出?来:栓儿这是要把之前出?言不慎的?罪过完全揽到?自己头上了。

她?没有搭理这个话?茬,而是在桌边坐了下来,栓儿犹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她?对面,他的?胸膛起伏得?颇为快速,可下巴却抬得?高?高?的?,腮帮子上突出?了两条筋来,似乎已拿定主意把牙关咬紧——徐循不说话?,他也绝不主动开口。

“是谁告诉你的??”徐循问,她?的?声音并不算冰冷,只是将所有的?热度都收敛殆尽,余下只有绝对的?冷静。

也许是被她?的?态度感染,栓儿也镇定了下来,他低声道,“我自己猜出?来的?。”

徐循一扬眉毛,干巴巴地说,“哦?”

“……罗娘娘身上,有一处胎记和我的?很像。”栓儿说,“其?实?一旦知道这一点,也不难猜。”

徐循对此深表怀疑,不过也不出?言戳穿,只是望着栓儿不语,栓儿高?昂的?头被她?一点点看低了下去,过了一会,他主动说,“老?娘娘告诉我的?。”

“就是你在清宁宫住的?那些?日子里是吗?”徐循已经?没有诧异的?兴致了——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好诧异的?,按太皇太后的?性子,她?就是这么做了也正常。

栓儿点了点头,望着自己的?拳头。“那天晚上告诉的?我……第二日早上,便带我去乾清宫了。”

他又抬起头,带些?掂量地瞟了瞟徐循,“祖母说,当时多亏了您,罗娘娘才能保住性命。”

“老?娘娘真是过奖了。”徐循说,“不过你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老?娘娘和你嫡母关系如何,怎么她?一说你就信了呢?”

栓儿的?表情也和徐循一样不可捉摸。“我刚说过了……我自己已经?猜出?来了。”

徐循看了看王振,栓儿立刻说,“此事,我遵循祖母吩咐,只放在心里,连伴伴在今日之前,都毫不知情。”

……不出?所料,栓儿是下定决心要维护王振了。

徐循道,“是吗,这么说,你和你嫡母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喽?待你亲政以后,真的?要将她?废掉,追封你生母了?”

栓儿面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慌,徐循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了:多数还是气话?,之前未做过考虑。太后毕竟待他不错,对罗嫔也从来没打没骂的?,各色待遇都是十分宽厚,面甜心苦,苦在心里,面上,谁挑不出?她?的?一丝不是。

“我……我……”栓儿嗫嚅了一会,头又低了下去。“我……”

徐循不说话?,只等着,过了一会,栓儿又问,“娘娘,娘……她?自然气得?狠吧?”

进乾清宫来第一次,徐循动了些?许情绪,她?在心底暗暗地叹息了一声,面上却依然镇定宁静。

“嗯。”她?顿了顿,又补充。“回宫路上就不舒服,回去以后,我去见?她?,她?说了几句话?便晕了过去……请了御医来,说是卒中了。”

哐当一声,栓儿手里刚拿起来的?杯子,就掉到?了地上,连仿佛死了一般一声不出?的?王振,肩膀也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小皇帝却并未注意到?他,他一下就站起了身子,面上闪过了许多纯粹的?情绪,慌乱、恐惧、愧疚……就像是每一个不经?意间闯下大祸的?孩子一般,才听到?不舒服,已经?色变,说到?卒中一句时,他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眼神游离,连徐循都不敢看了。

这屋子就这么大,他也跑不了,徐循安坐原地,不言不语,任凭小皇帝惊慌。

她?只是专心地研究王振。

从刚才到?现在,王振就好似是个死人……除了听说噩耗时有片刻震动,他丝毫也没有动静,即使此时被徐循目光罩拢,亦依然毫无反应。

在绝对的?寂静中,仿佛是度过了极漫长的?一刻,小皇帝才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怎么办?”

他仿佛是自问,又仿佛是询问一般,冲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怎么办?”

徐循又把眼神调回到?他身上,她?想了想,便问,“栓儿,我今日且认真问你一句,你也认真答我一句……”

见?自己吸引了栓儿的?注意力,她?方才迎着他的?眼神,认认真真地问,“你,想做皇帝吗?”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