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赵伦没来?送信,徐循也觉得是时候了。之前一年?未见柳知恩,的确是为防节外?生枝。眼?下柳知恩在东厂干得有声有色,和仁寿宫、清宁宫的关系也处得不错。怎么说她也曾是其的老上级,见个面叙叙旧,哪怕是问问西洋的事情呢,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毕竟,现在也不是皇帝刚刚即位,各方风波还未平息的时候了。襄王回了长沙,皇帝住进了乾清宫,朝政在三位杨大人的管束下,似乎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太皇太后和太后分住两宫,相安无事,对于外?廷的政事都未过问什么,如?此?风平浪静的局面下,她一个太妃召见东厂厂督叙叙旧,问问当年?的事情,也不会触动谁的神经。

话虽如?此?,但?要见柳知恩,还是得先取得太皇太后的许可。毕竟柳知恩这样的事务性领导,如?同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般,不是一般的妃嫔能够随便接触的,其也不会没事就一头?往后宫里扎。可以预见的是,即使太皇太后没当回事,日后她和柳知恩见面的机会也是极为有限,虽说共处一城之内,但?彼此?间的接触,却是越少越好。

从古到今,太后、太妃的生活,其实也都是大同小异,并不会随着朝代的交替而有太多改变。一方面其是先帝留下的长辈,自然要好生侍奉,若是前朝,还有一些?低位的妃嫔,日子可能过得比较凄惨,宫里懒得养,便送到庙里去?清修,至于高位妃嫔,起码都有个地方住,至于如?徐循等有名有号的高位妃子,按□□、太宗的惯例,已算是皇帝的庶母。不管帝位传承时她是否险些?殉葬,度过了这个风波以后,自然就要被当作是庶母般尊敬起来?,各色供给,也不会少了去?了。

另一方面,夫主已去?,从此?是寡妇身份了,自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本人更要谨言慎行,不能没事老往外?跑,又或者是老作兴些?新鲜事儿。即使是太后、太妃,也没有例外?的道理。徐循还是皇贵妃的时候,想?去?西苑跑马,说声就去?了。如?今这都一年?了,她虽然就住在西苑附近,但?愣是没有去?过西苑一次,而是安稳在清安宫里住着,大把闲暇时光无处打发,不是去?两宫请安闲话,就是和仙师往来?。教导子女功课为人,已经是她的主业,除了孩子们上学?的时间,徐循现在都尽量和他们呆在一起,把握住孩子们出嫁、就藩前最后的这几年?相处时光。

除此?以外?,什么看戏呀、打马啊、看球啊,这些?娱乐活动,和太后太妃等缘分较浅,起码这三年?是不可能出现的,再过上几年?,等皇帝大了,选秀成婚以后,宫里有什么节庆,尊奉她们过去?参与,那是有的,在没晚辈的情况下自己?大肆取乐,传出去?都不像话。——也所以,这太后、太妃不论从前气性多大,荣养以后,在没媳妇的情况下,多数也就比较安生。毕竟就是要斗,也得有对象才行,连斗的对象都没有,难道众人间还为了谁得的份例花色好些?而勾心斗角?天知道就是打扮得再美再好,又有谁看?

自来?宫怨诗词,描述的多都是君王有别幸,独守空闺的美人心态。不过在徐循看来?,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漫漫的将来?,现在三人都有女儿傍身,还好些?。等到若干年?后女儿都出嫁了,壮儿也就藩了,宫里就皇帝一个子嗣,而且可预料的,随着他年?岁长大,开始亲政,对父母一辈的关注也会越来?越少。就这么几人住在西宫,天天大眼?瞪小眼?,关在屋里没有一件事去?做,甚至连勾心斗角都没动力,从这里到七十?岁,还有漫漫三十?多年?,如?果没个爱好,这种完全是一片死水,连绝望都不曾有的沉寂生活,相信是很难捱的。——也难怪昔年?的太皇太后会如?此?热衷于介入宫务,徐循也是到了这份上,才明白原来?从前很羡慕的太妃、太后的生活,也不是那么有趣的。太后还好些?,不论是和媳妇斗还是揉搓媳妇,好歹都是名正言顺,身为太妃,只?管荣养也就是了,即使是想?在宫里兴风作浪,也没人配合。无聊无处排遣,若没有爱好的话,很容易就憋出病来?,比如?文庙贵妃、敬太妃、贤太妃等,都没活过五十?岁,算来?,太妃的日子都没过满十?年?,人就熬不住了,本来?健康的身体,也给闲出病来?了。

她自己?还算好些?,并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全都倾注在子女、争宠身上的人,现在宠无可争,便专心子女,相信日后壮儿就藩,点点出嫁以后,也能找到点爱好——徐循现在就刻意在培养自己?对琴棋书画的热情。

以前虽然也受过培训,不过当时心不静,琴棋书画也好,春技也罢,其实都是用来?接近皇帝谋求宠爱的晋身阶,徐循反正从不知道她的同僚里有人学?这些?是单纯出于爱好的——真正是寄情于雅玩的估计只?有养花的曹宝林。后来?开始管宫、管孩子、管服侍皇帝了,更没心思琢磨这个。现在心静了,接触起这些?学?问,倒觉得妙趣无穷,徐循爱画,从前不知如?何?去?练习,只?学?了皮毛,厚着脸皮说能画两笔而已。如?今她正和韩桂兰学?着打基础,画花鸟,等日后有小成了,还打算请女学?内的先生过来?继续往深了教。听说内书堂里有两个小宦官,曾在先帝供奉的名画家身边学?过,徐循也打算让他们过来?指导一下,自己?就做个再传弟子。

弹琴得留指甲,被她放弃了,其余下棋、练字,韩桂兰也都是很好的伴儿,她虽然是朝鲜人,但?出身朝鲜大族,也算是名儒世家,衣食住行上可能比不过国朝富户,但?论文化教育,底子却是要比徐循等寒门小户女厚实得多。板起脸来?可以教壮儿为人处事的品德,放下架子,又是从抽陀螺到行射覆酒令都能玩转的行家。徐循原本压根不知道围棋的许多讲究,得她指点,才明白许多定式的妙处所在。

“哎呀,这一飞飞错了。”才落了子,徐循就又算出了不对,方才就看到右下角一块棋子要她联络解围来?着,可这一子落下去?,才发觉自己?堵死了一个气眼?,倒搞得自己?在中盘腹地的根据地少了好几口气。

心虚地看了韩桂兰好几眼?,她嗫嚅了一下,方才央求道,“这——能悔一步吗?保证这一盘就悔一步。”

韩桂兰和她相处有近十?年?时间,哪能不知道徐循的性子?她泰然道,“娘娘,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回大丈夫。”

“我本来?亦不是大丈夫。”徐循赖棋经验丰富,迅速便堵了一句,“——这一局我大有希望能赢的!”

她和别人下棋,是不用人让的,周围人里钱嬷嬷水平最次,每每被她蹂躏,徐循也不爱和她下。韩桂兰的水平又极高——起码是对她来?说,每每轻松虐她,徐循老被她下气馁了,这会儿好容易有机会赢一局,却又自己?毁了胜机,怎能不着急?见韩桂兰不为所动,又落了下一子,她心疼得直吸冷气,“真不让啊?”

“娘娘牙疼了就让。”韩桂兰说了一句,周围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花儿的声音最响亮——也许是压根没想?起来?这茬,她这样没名分的大宫女们,倒是最终逃脱了殉葬,花儿自感死里逃生,性情倒是越发开朗了。“娘娘,快犯个牙疼就能悔棋了。”

“去?去?去?。”徐循很无语,把一屋子看热闹的驱赶开去?了,正要再耍个赖,看看时漏,孩子们快下学?回来?了,只?好沮丧地叹了口气,放弃坚持,“就这么下吧。”

虽然她本人也做不到落子无悔,不过在孩子跟前,总是要表现出这样的精神以为表率。不然,一会孩子回来?,看到她赢了,问起来?居然是因为悔棋,她这个当娘的也没面子。是以只?好放弃耍赖,顺畅地被韩桂兰杀了个中盘告负,徐循一推棋盘,“不下了!”

“这回起码能戒个十?天。”赵嬷嬷也笑着打趣徐循。一屋子人听了,又笑起来?——对她们这些?宫人来?说,那服侍太妃,当然远比服侍贵妃等要幸福。活还是一样做,但?主子却少了失宠被冷落、被殉葬等危机,年?纪大了,也不大会轻易汰换身边人,她们等于是和徐循一起养老,且又无徐循守寡受到的束缚,过得比徐循还自在得多。

在所有人的笑声里,前往仁寿宫请安问讯的孙嬷嬷回来?了,“回您的话,老娘娘听了以后,没旁说的,请娘娘自行安排。”

徐循没有亲身去?问太皇太后,一来?太慎重其事,二来?也有点逼问的意思,若是太皇太后有别的顾虑,只?怕还不好当着她的面回绝。不过按常理来?说,太皇太后也没什么好不答应的,柳知恩去?南京的时候,她还在南内没出来?,有点陈年?疑问要问昔年?的心腹,十?分正常。徐循听了,亦不诧异,只?是点头?道,“就让赵伦传话吧,看柳公?公?何?时方便,过来?就是了,如?今是他事忙,咱们这儿无事,该由?咱们来?配合他了。”

身为厂公?,柳知恩在宫里宫外?,甚至是她这个太妃口中,都当得了一声老公?公?——这老公?公?如?同官场上的老大人一般,也就只?有站在顶端的寥寥数人,配得上这样的称号。孙嬷嬷等昔日与柳知恩亲厚者,更是为他的提拔高兴,听徐循口里换了称呼,均笑道,“可不是呢?如?今虽说是厂卫厂卫,可几乎是有厂无卫,可不是忙坏了柳公?公??”

徐循一直以来?都靠底下人获取外?头?的消息,闻言神色一动,“还有这个说法?”

孙嬷嬷便说了政坛的八卦给她听,“还不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使进宫终究不便……”

太皇太后并未正式秉政,就徐循所知,这一年?间,朝政运转安然,三杨也很少有事情报到她跟前供太皇太后裁决。当然,凡宫中有问,内阁也是谦恭解释,不过因为种种前情,太皇太后并未在政事上发声过多,只?是一心关注着皇帝的学?习。听了孙嬷嬷的说话,她才知道原来?太后对东厂倒也并未放松,尤其因为东厂有不少宦官供职,进宫动静也小,去?年?到如?今,东厂都频繁有人进宫请安,将外?界的大小事务报给仁寿宫知道。

“……冯公?公?也不便与老娘娘相见,进宫回报的人,便一直都是柳公?公?。”孙嬷嬷解释完了,也是咂着嘴,有些?艳羡。“这人才就是人才,柳公?公?出海能做出一番事业,在东厂也是干得有声有色。这番接任,东厂上下无不服膺,倒是无人诟病他的来?历。”

徐循这大半年?来?,几乎从未打听过清安宫外?的事,也还是第一次知道柳知恩居然混得这么开,她心中亦是为他高兴,“那就好,如?此?说来?,当初去?南京,真是去?对了。若一直呆在永安宫里,岂不是浪费了他的能力?”

正说话间,两个孩子前后脚回来?了,都过来?给徐循请安问好,又把先生批改过的功课,拿出来?给徐循看。点点有些?忐忑,壮儿却还是一脸沉静,似乎丝毫都不在乎自己?得了什么评语。

——说来?,这还是从壮儿身上作兴出来?的规矩。因他的老师都是男性,徐循和他们来?回传话,有所不便。可先生上课,也没有让内侍、宫女随侍在侧的道理。是以她便让韩女史?定期检查壮儿的功课,并且随时考校补课,免得先生们因壮儿是次子,教得漫不经心的,把孩子都给耽搁了。至于点点,本来?徐循在永安宫时,随时可以和六尚乃至女学?中的先生见面,如?今六尚随着太皇太后,改到东宫办公?,两边往来?不便,也就沿用了壮儿的例子,只?是改由?徐循自己?来?检查,以便掌握得更全面而已。

点点今日有些?忐忑,也在徐循料中,她的文化课一直都是很不错的,功课亦找不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如?今开蒙已经结束,《孝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等,都已学?完了。便开始读《四?书》、《五经》,真正地进入正经的文化教育之中,不过,这些?经典并不强求背诵,能熟读并理解也就够了,另外?还有一些?《声韵启蒙》之类的杂学?,乃至琴棋书画,都是各有入门教育,点点的表现都还算不错——只?是女红课表现奇差无比,并且毫无耐性,已经学?了七个多月了,可连一朵最简单的花,还绣得歪歪扭扭的。

她是公?主,说起来?不会绣花又算多大的事情?可国朝对公?主的教育,一直都是很严格的,阿黄、圆圆的女红都还能过得去?,徐循虽然在这点上颇有些?不以为然,竟是对女儿的要求没那么严格了,但?也不好和先生们对着干,即使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免有回避不过去?,有要训斥点点的时候。

今日下午,便又是女红课程了,徐循拿过点点的功课看了,见她还是勉强刺了一朵花的,虽然针脚远说不上平整,但?好歹也有点样子,便缓和了脸色,问道,“顾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顾先生是点点的刺绣先生——点点声若蚊蚋,“先生说……先生说我定没有好好练习。”

她平时也不是成天闲着,每日上下午上课,虽然功课不重,晚上回来?吃过饭做做就能睡了,但?要大量练习女红,也非得挤压睡眠时间不可。徐循皱了皱眉,“练习时间,也不在长短,只?在有没有用心,日后绣花时候,多想?着下针,多点耐性,能把针脚做细密,不至于连朵花也不会刺那就行了,也没人要你和绣娘一般,靠绣花挣饭吃。”

看似责备,但?点点如?何?听不出真意?当下已是喜笑颜开——徐循见了,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语气太宽松了点,不免纵了孩子,遂又严肃教育,“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许多大户人家的姑娘,嫁妆一针一线,全是自己?绣的。打从十?三四?岁开始,便入了绣阁,门一锁,台阶一撤,一步也出不得屋子,就是关在房中绣嫁妆,一直绣到出嫁为止。别人一样也是锦衣玉食的姑娘家,都能绣出自己?的全套嫁妆,你凭什么就不行呢?”

其实徐循此?言,也就是道听途说,她出身小户人家,街坊邻居多得是抛头?露面,上街也不带帏帽的大姑娘,哪里知道真正的大户人家行事?不过这话拿来?骗皇宫乡巴佬点点就刚刚好,她听得眼?睛频眨,很有些?严肃,似乎是很怕徐循也将她关进绣阁里,专心刺绣之余,顺带养养那怎么都白不起来?的黑肉底。

教育过女儿,徐循又拿了壮儿的功课来?看,见上头?红笔满满,全是圈点,亦是暗暗点头?。——虽然壮儿的学?业实在算不上难,但?每回功课都能得到赞许,却也可见他平日里着实用功勤谨。

皇帝的学?习,是现在两宫最关心的问题,徐循没事去?两宫请安时,也常见太后为此?犯愁,不过她却不以为皇帝的天资比不上弟弟——皇帝的课程,徐循也是有些?了解的,比较起来?,壮儿三天所学?,也许还赶不上他一天学?习的内容,甚至于先生评分的标准,也是截然不同。

身为藩王,国家大事,是用不着了解的。皇帝有一门课,专门就是学?习国朝的山川地理,有先生为他讲解天下舆情,相形之下,壮儿连天下舆情图都接触不到,甚至身为藩王,收藏此?物比一般的富户更犯忌讳。这门课他自然是免了,当然也就不必硬记那许多弯弯绕绕的道路图。搬到仁寿宫后,太皇太后在自己?的书房里也挂了一副山川地理图,徐循曾有缘看过两眼?,听说皇帝有时要从一片没有标注的山峦道路上,分辨出此?是边境何?地,她心中便对皇帝有十?二万分的同情,换做是她,也决计是认不出来?的。

几乎所有和国计民生的课程,都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的死记硬背,而且不掌握还不行,这还不算那些?文化课了,贪多嚼不烂,皇帝的课程,能不成问题吗?至于壮儿,这些?课程,不必学?了。四?书五经,也开始接触,不过对他的要求,和对点点是一样的,能熟读并且理解就够了,连背诵都不要求,更别提从那些?拗口的字句中,发祥出种种治国的道理……壮儿要连这样的课程都跟不上,那可就真称得上是愚笨了。

他所受教育中最慎重的部分,大约就是品德教育了,民间有句话,‘藩祸猛于虎’,很多藩王府内,长史?说话压根是不管用的,藩王本人便是愚笨蛮横,丝毫不讲道理之辈,什么荒唐事都做,自然对儿子们也基本是丝毫不教育,养育出的藩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又也是一样的凶蛮——为了使地方百姓,免受这样的藩王荼毒,宫里的先生们就可了劲儿地给壮儿灌输许多为人做事的道理,什么厚道积德因果报应、积善人家自有余庆之类的道理,是不厌其烦、一说再说,壮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一度还有些?厌烦上学?,每天回来?做一会功课,便要去?西苑玩,太皇太后、太后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徐循是不可能教壮儿这些?治国方面的功课,不过她觉得小孩子还是忙点好,老是游手好闲的,难免养野了性子,便让韩女史?给他教学?加课,韩女史?深悉徐循用心,外?头?的先生对壮儿有多宽松,她便有多严厉,总之是要打灭了壮儿的娇骄之气才好。

今日也不例外?,壮儿近日开始学?对对子,试着要写诗,虽然上头?也是圈满了红圈,似乎先生对他的进益极为满意,但?徐循递给韩女史?一看,她却是眉头?大皱,点评道,“以竹对花,平仄也对不上,这一点,难道先生没说?”

壮儿并非点点那般天生喜怒形于色,对韩女史?的挑剔,他亦不沮丧,而是从容回道,“先生说了,不过没有打在本子上……”

点评过功课,差不多也到了吃饭时间,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也不必分桌单吃,母子三人坐在一块,安静吃过了饭,见天色尚早,点点便带着养娘和几个伴当,去?到清宁宫找圆圆玩耍。

壮儿无此?便利,他亲哥和他感情虽不错,可自己?忙得要命,哪有空闲玩耍?现在他年?纪也大了,也不大要同姐妹们一道玩,好在徐循也为他寻了几个同龄的伴当,有时有休憩,亦命人带他们一道去?西苑玩耍。——她始终觉得壮儿的课程里没有骑射,只?怕无法锤炼身子骨,不过因皇帝自己?根本无暇武科,壮儿亦不能越过哥哥,是以只?好让他时不时去?西苑骑马踢球,活动一下筋骨。

往日里,点点一走,壮儿也就去?了,是以徐循自己?也准备饭后散步去?长安宫寻仙师说话,她都预备回屋更衣,见壮儿还是站着不动,倒有些?诧异,便问道,“怎么,今日不出去?玩了?”

壮儿摇了摇头?,似是欲言又止,有几分犹豫,徐循见了,便挥退从人,“怎么?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了么。”

见壮儿仍是不语,她便猜测。“可是同南内那位有关?”

当日章皇帝去?世突然,仓促间,谁也没想?起南内的小吴美人,到后来?徐循想?起来?时,自然令人过去?查看打听——不过小吴美人倒是没事,竟没被太皇太后借着这一阵东风殉葬了,现在仍囚禁在原来?居所之中。

这个消息,徐循本来?还不知该不该告诉壮儿,因殉葬的事,谁也不会和两个孩子详细解说,再说他们生活圈子本也比较狭小,顶多是陡然间不见了曹宝林三人,似乎有些?古怪而已,别的妃嫔存在与否,对他们的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也许壮儿根本都不知有殉葬这回事,在他心里,吴美人本来?就该住在南内,根本不应该有第二种可能。——不过,后来?壮儿问起来?时,她才晓得,原来?这孩子还是一样细心能藏事,点点压根都不知殉葬,还以为曹宝林等人只?是搬去?了别处住,而壮儿却是花儿担心自己?命运时,便从她口中套问出了不少殉葬的事情。

虽说知道自己?身世以后,壮儿几乎从未去?探望过生母,但?毕竟是血脉之亲,惦记生死,也是免不了的事情,壮儿问的时候还有点期期艾艾的,徐循答起来?却没多少障碍,甚而还问他要不要再去?探望吴美人。当时壮儿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她便也没说什么——这虽是半年?前的事,不过因壮儿除此?以外?,也没什么事好羞涩的,是以他一口吃,徐循便猜是这一茬。

她也没猜错,见徐循叫破,壮儿索性便直说道,“今日先生有事,下学?早。听说南内的桃花开得好,我便央伴伴带我去?看了,走到附近,忽然觉得熟悉,想?起来?吴娘娘就住在附近,我便走过去?看了看她,和她说了几句话……我想?,回来?还是和您说一声为好。”

徐循听了,亦不以为意,反而问道,“她看着还好?饮食起居,没受什么委屈吧?”

壮儿道,“还好,和以前一样,就是神智似乎有些?糊涂,看到我来?,虽高兴,却说不出什么囫囵话。”

他说这话时,容色平静,神态看来?,竟不像是八、九岁的孩子,反而有点成人的意味。徐循听了,亦是一时无语:这件事,她也是早就知道了,却不好告诉孩子。小吴美人的精神状态,在壮儿不肯去?看她以后,急剧恶化,现在又和最初被关起来?时一样,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

此?人享有的机会,实在是多得足以令其余同僚感到奢侈,尤其是那些?谨言慎行了一辈子的小姑娘们,对行差踏错过数次,却竟不必殉葬,还一直能得人关照的吴美人,不知要有多妒忌。不过徐循即使是看在儿子份上,也只?能说道,“你瞧着她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我——这样也好,想?去?看就自己?走去?看看。你若先来?求我,我少不得也要去?问仁寿宫,这就又把动静给闹大了。”

不让壮儿见生母的命令,是皇帝下达的,要撤回也得是太皇太后级数人物,徐循并不能擅自做主。壮儿之前没有提出来?,估计也是怕这么一提,反而弄巧成拙,太后本来?没想?到吴雨儿,被他一提醒,遂下令要她殉葬。今日自出机杼,直接跑过去?造成既成事实,再回来?请求徐循谅解,要说是临时起意——虽也不无可能,但?却不大符合壮儿的性格。

见养母没有揭穿,反而多有关照,壮儿面上,不禁浮现淡淡感动,他低声道,“那样就挺好的了……娘——”

徐循打断他道,“好了,不过小事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快去?踢球吧,明日要上礼法课,又得端坐一上午了,这会儿不活动一下筋骨,明日保准坐得背疼。”

见壮儿依旧站着不动,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又将他搂紧怀里抱了抱,“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的,去?吧。”

壮儿这方才是露出笑脸,以难得的轻快跑出了屋子,徐循自己?收拾收拾,便带着两个宫女,往长安宫溜达了过去?。

这一阵子,只?要是天色和暖,她都会去?长安宫寻仙师说话——这一处毕竟是废后退居之所,又建造在当年?太后的眼?皮底下,虽然只?住了仙师一人,但?也是楼阁层叠、山水清幽,比徐循的清安宫景致要动人得多,两人一道在园子里散散步,也颇为惬意。不过今日徐循过去?的时候,却是被藕荷给挡了驾。

“娘娘先请稍等片刻,”她急匆匆地从内院出来?,也有些?难以启齿,“仙师在教导长公?主呢。——不如?您先上园子里逛逛,我们仙长一会儿就来?。”

阿黄虽然择定了女婿,但?因父亲去?世,婚事便顺延到了三年?以后。之前打好的嫁妆,全都封存了起来?,只?等着三年?后再办,她如?今贴着仙师居住,常受母亲的教诲,就徐循所知,仙师求好心切,教她很是严厉,想?必教女一幕,是不适合旁观的。

既如?此?,她索性便连园子都不去?了,溜溜达达地出了长安宫,想?起点点在清宁宫里寻圆圆玩,见天还没黑透,便令宫人打起灯笼,想?走到清宁宫里寻女儿一道回家。

不料走到一半,却见太后手里牵了圆圆,点点走在身侧,一行人也是往清安宫方向过来?,想?来?也是寻她来?说话的,倒是赶巧到了一处。徐循便加快脚步,迎上前行礼,“娘娘。”

太后手一摆,免了礼,“你是才从长安宫来??我还说去?清安宫寻你,一道过去?长安宫园子里逛呢,结果你都逛出来?了。”

国事有太皇太后把关,太后连边都摸不到——似乎也不感兴趣,至于宫务,如?今也没甚宫务要管了,太后成日里就管个皇帝的学?习,能耗费多少时间?她和仁寿宫,隔了一整个三大殿,去?一次要走挺远,再说,现在两宫隐成对鼎之势,她疏远仁寿宫不常过去?请安,宫里宫外?,都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是以太后为冯恩争取到总管内十?二库的职位以后,便和徐循一样,时常有大把空闲,不知如?何?打发。

她亦和徐循一样,受到礼法约束,不可能常去?西苑等地玩耍,清宁宫虽然占地广阔,可惜再大的宫殿,也要许多人来?做伴才好。从前她就算在病中,每日也有人来?排班侍疾,不想?见,让其在外?屋枯坐,想?见,怎会缺人说话奉承?可如?今除了常伴身侧的宫人以外?,妃嫔们几乎都殉了,要说身份相当,还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徐循,也就只?有仙师了。

无聊,实在是比任何?利益都更为有力的武器,在没有事做,又不能出西宫的情况下,不说徐循和她,就连她和仙师,这一年?下来?,也时常有些?走动,亦非当日那样王不见王。太后有时在清宁宫里几天没人说话,也懒得遣人去?请她们,自己?就走来?串门——清宁宫虽大,但?住了一年?,她也实在是逛得很烦了。

“胡姐姐有事儿呢。”当着两个小姑娘的面,徐循说得很含糊,“我过去?绕了一圈,也就出来?了,娘娘既然都走出来?了,不如?一道回清安宫坐坐去?。”

太后亦无异议,一行人走不多远,便到了清安宫——这本来?就是清宁宫隔断出来?的地儿,两宫的距离,可用鸡犬之声相闻形容。

“本来?还想?问她的,明日要不要一道过去?仁寿宫。”太后道,“听说老娘娘又病了,我们三人也该过去?问个好。”

“怎么又病了?”徐循一皱眉,“今日我打发孙嬷嬷过去?请安,倒没听提起。”

“就是晚饭后刚过来?传的话。”太后道,“说是下午就不舒服,吃过晚饭,又吐了,应该是换季感了风寒。”

年?纪大了,即使是小病都可能绵延成大病,虽然在宫廷完善的医药条件下,就此?不治的可能性很小,不过老人家这一年?来?小病小痛的次数着实不少,也令人担心她的身体。徐循道,“那是该过去?看看的,胡姐姐又无事,问不问都一样,应当也能一起过去?。”

说着又叹道,“这几年?,宫里丧事真密,总是少了几分人气——去?年?敬太妃没了以后,我就有所感觉,总觉得宫里有些?阴森,老娘娘年?老体虚,怕是受不了这阴气,是以才常常有个病痛。”

太后倒不以为然,“老娘娘那是管事辛苦吧?虽说是有大事才出面,但?哪能全都放手?密切监视朝廷,三不五时地问一问、敲打敲打,总也是要的。呈上来?请盖印的诏书,怎么也得看一看……她都多大岁数了,哪还禁得住这样折腾,这么长年?累月的支撑着,不病才怪了。”

这一说也是,徐循想?到自己?管宫时候的辛苦,不禁又有些?同情,又有些?庆幸:不论是管宫也好,听政也罢,这种事现在终于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至于旁人要怎么赶鸭子上架,那终究是旁人的问题,也不必她来?操心。

太后似是看出了她的思绪,她有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不必幸灾乐祸的,老娘娘一时也还推不到我头?上……她要舍得放权,去?年?发烧那一次,也就放了,那回都没提,不到支持不住时,也是断断不会放手的。”

太后看人眉眼?、揣测人心的功夫,真是一绝,更兼如?今词锋犀利,在她跟前,简直是容不得有一丝做作。徐循微笑道,“我一句话还没说呢,娘娘倒是说了一长串。”

她也没有装傻,顿了顿,又道,“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去?年?病程拖了一个月,我看老娘娘元气消耗得厉害,行事越发是有些?力不从心了。只?怕这一次病下去?,未必能轻易起来?,国不能一日无主,十?天半个月还好,拖到一个月以上,不交给您,还交给谁?我看,您还是得做好接权的准备。”

她所说的并无虚假,太后也叹了口气,不和徐循斗嘴了。

“现在内阁是硬气得很,”她说了实话,“根本就不把内廷放在眼?里,这些?事,我又不懂,就是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就光拿着章往诏书上盖罢了,这个虚热闹,我是不在乎,老娘娘自己?能担起来?不推给我,那是最好。”

经过欲立襄王一事,内廷威严大减,太后又主动割让了大部分权力,如?今内阁三人,内部如?何?还不好说,对外?就是一块铁板,谁都撬不开——尤其对内廷,更是联合了诸部大臣,在许多事上都是众口一词,毫无内廷发表意见的余地。太后有此?看法,并不奇怪,徐循道,“其实无非也就是盖章罢了,你既然不懂,那就送进来?什么盖什么,若是出了差错,丢脸的又不是你,自然是内阁。看不懂,不看不就是了?”

如?此?不负责任的评论,自然惹来?太后的白眼?,两人议论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了,将至二更,也就散去?。第二日起来?,三人又结伴去?仁寿宫探视太皇太后。

#

太皇太后果然是感了时气,受风寒,发了低烧,且有轻微腹泻。这等小病,也不必太兴师动众,孩子们都是如?常上课,三人围着说了几句话,见太后有些?倦意,徐循和太后便即出来?,留下静慈仙师照看老娘娘——她和太皇太后情谊深厚,如?同母女,由?她来?照看,太皇太后也最自在。

刚出了内院门,便见迎面行来?一名内侍,徐循原也不在意,太后和她出行,沿路从人,见到车驾都要远远跪下,更遑论是见了人?只?见他多看了自己?一眼?,方才行下礼去?,不禁是心中一动,便运足了目力,将他上下打量——只?是此?人跪伏着,她实在也很难从个背影上看出什么来?。

等走到了近处,徐循心中怀疑已盛,却仍不敢十?分肯定,索性便扬声问道,“什么人跪在那里?”

“东厂柳知恩,见过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那人应声给两人行礼磕了头?,方才半直起腰,和声回话。

太后可能是早认出他来?了,也不吃惊,亦是住了脚道,“你来?可是有事?老娘娘正不舒服,若无大事,请个安就回去?吧,别扰了她休息。”

柳知恩连忙称是,“亦无甚大事,只?是过来?回些?琐务。既如?此?,奴婢便遥遥请个安就回转了。”

他执掌的东厂,已经是内廷最后一块地盘,所受重视非同小可,肯定无事都要进来?请安,徐循点了点头?,也赞道,“倒是你殷勤仔细,听说你进了东厂,我心里也很为你高兴,日后可要好生用心服侍老娘娘、大郎才好。”

她是一派标准的旧主口吻,柳知恩回得也中规中矩,“奴婢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几代主子深恩。”

“娘娘,无事吩咐,便回去?吧?”徐循问了一句,见太后点头?,便和她相视一笑,经过犹自跪着的柳知恩,出了院门。

直到上了宫辇,放下了帘子,徐循往身后一靠,她才是放任自己?露出了少少感慨:十?年?未见,竟是对面不识了。要不是多看了一眼?,只?怕就那样经过,她都根本不知道柳知恩就跪在几丈远的地方。

看来?,他和太后的关系也处得不错,同太皇太后更是不必说了,即使两宫早有默契,若太皇太后不够满意,认定柳知恩能力不足的话,他也不可能登上东厂厂公?的位置。——她每每想?起柳知恩,心里总觉得愧疚不安,感到自己?仿佛是耽误了他的前程,今日弯弯绕绕,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还要比他的同辈更快地登上权力顶峰——却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也许,时至今日,这份惦念,也可以真正放下了……

想?到往事,徐循唇角,不禁露出了一点自嘲的笑意——若是自己?真能这么想?,那便好了。

#

被太皇太后的病这么一打岔,徐循一时也腾不出时间,召柳知恩进来?回话。概因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不幸被她严重,痊愈得实在比较缓慢,拖延了半个多月,也还是时常腹泻,到晚低烧。一群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过是勉强改善,终不能根治。太后没奈何?,只?好日日往仁寿宫跑,一面是侍疾,一面,也是要代太后盖章看奏疏,并管理一些?闲杂宫务。

她都过去?了,徐循和仙师还能闲着吗?不免也得日日都过去?打转,就算太皇太后白日里一般都在睡觉,她俩也得过去?干坐着。这么着又闹了大半个月,太皇太后病情总算转好,众人方才能够回复原本的生活步调。太后要苦逼一点,虽然回清宁宫常驻了,但?三两日也还是要过去?盖盖章,而且本来?归太皇太后管着的一些?事,现在她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了。

柳知恩便是在这么一个午后,登门来?给徐循请安的。按他自己?所说,到了清宁宫问过太后的好,想?起旧主就在附近,自然也要过来?走动走动,问问徐循的好。

——也别怪他这么谨慎小心地避嫌疑,概因这妃嫔手下使过的心腹,去?东厂做了厂督,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往大了说,甚至是徐循祸乱朝政的证据,当然在太后来?看,此?事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柳知恩已经调离多年?,原本也没服侍多久。但?太皇太后是深知柳知恩调离原委的,若两人还走得较近,那不论对徐循的名声,还是对柳知恩自己?的前程,都有极大的妨碍。

不过,话虽如?此?,可看着堂下给自己?行礼的柳知恩,徐循依然觉得有些?荒谬: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也从没有过什么阴私、阴谋,就是皇帝,也从未说过柳知恩什么不是,更承认了他也算是自己?的忠仆。现在他都去?了,且还是他叫柳知恩上京的,明显就是为了给她日后铺路,可就是这么样坦荡荡的关系,分明不论太后还是太皇太后,都没太当回事,见个面也还是要再三小心,真不知是在躲谁的猜疑。

“柳公?公?快请起来?吧,”柳知恩客气,她也客气,“来?人——赐座。”

柳知恩不敢坐,他再三逊谢,“在娘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徐循也觉得屋内拘束,柳知恩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她索性就势起身,“也罢,屋内闷热,便去?后园走走吧。”

清安宫也有个小小的后花园,里头?绑了个秋千,供点点、壮儿无事蹬上去?取乐。园内一角,支起了架子,使爬山虎来?回盘绕,又种了有几株葡萄,这时节已经结了果,藤叶纠缠,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徐循带了柳知恩同韩女史?,一路漫步过来?,便在爬山虎架下坐了,韩女史?知趣,借口端茶,远远地避了开去?。

她同柳知恩,一站一坐,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徐循只?觉得尴尬的气氛,好似小虫子在脖子上一扭一扭,她看了看柳知恩,不知如?何?,忽然又想?起了章皇帝,心中更泛起了一阵酸楚,怔了一会,方才问道,“听说你在东厂干得还不错……”

“多承冯师叔照顾。”柳知恩沉稳地回道,“未起什么风浪。”

“那就好。”徐循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终是说了实话,“你若在东厂不安其位,我心里就更觉得对不住你了。昔日便是因为我,你才去?了南京,好容易在南京安顿下来?了,又因为我,被大哥拉扯来?了东厂——偏偏还又这么不赶巧,闹得是两头?不落地……”

“奴婢在南京司礼监,本也没什么事做。”柳知恩微微一笑,“奴婢虽是阉人,却也有些?做事业的雄心,又得章皇帝恩典,有份跟随干爹出海,经过了海上的风浪,早已觉得南京司礼监事情太少,能入东厂,是奴婢的福分才对。这是娘娘对奴婢的提携,又何?曾有对不住一说呢?”

还是这么会说话,皇帝莫名其妙地把他打发出去?,又莫名其妙地把他拉扯进来?,在柳知恩口中,倒变成了皇帝的恩典,自己?的提携。

徐循唇边,也不禁浮现少许笑意,久别的生疏,似乎也随着柳知恩的圆滑慢慢地消散了开去?,她道,“话不能这样说,柳知恩你是明白我的,当年?的事……我便觉得很对不住你,是我自己?任性,却连累了你。”

“这是奴婢份内事。”柳知恩自然地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也当报偿娘娘的情谊,再说,奴婢做出此?事,也有十?足把握,皇爷不会降罪于奴婢,娘娘又何?须耿耿于怀呢?说句大话,皇爷慈悲,娘娘也许还未必懂得,可奴婢是早明白的,若是自忖必死,奴婢只?怕也未必会那么做了。总是仗着对皇爷还有几分了解,料得皇爷性格,必能取中奴婢的一片忠孝之义,即使有罚,也是小惩大诫,只?怕今后还因此?多看重奴婢几分,这才行险一搏,果然,非如?此?,奴婢怕还不能高升入南京司礼监,倒是因祸得福,得了提拔——说来?,还未请娘娘恕了奴婢的罪过呢,奴婢窃听在先,擅自行事在后,借娘娘落难,成就了自己?的晋身之阶,实是心存利用之意——”

说着,他便又要跪下,徐循连忙喝住,她有些?无奈,“你又何?须如?此??”

柳知恩的说法,让她也有了几分动摇——也不是说柳知恩的那点屁话,能让她相信,只?是……在这件事上,柳知恩不愿她领情的态度,已经是表达得很强烈了,徐循也不知自己?再执着下去?,又能坚持出个什么结果来?。难道还要迫着柳知恩承认他为了救她不顾性命,她才能满意?实则即使是如?今的情谊,她已经无法报偿,若是柳知恩当时真的做到了生死不顾的地步,她该如?何?来?还这个情分?

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她和柳知恩,本来?便是坦坦荡荡,毫无见不得人的地方,偏因为皇帝影影绰绰的疑心,到今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强作无事,柳知恩又要勉强撇清,仿佛他们间曾有过什么山盟海誓,已经背着人互许终身,结做对食似的。徐循想?想?,也觉得可笑——虽说在文皇帝后宫里,不受宠的妃嫔,和宦官结对食的也不在少数,也许焦昭仪、曹宝林也有一两个相好的内侍,但?那都是不得宠的妃嫔,才有的事,她徐循进宫以后,十?多年?风风雨雨到了现在,就算有诸多坎坷,可也从未缺过宠爱,若是这样还能对旁人起了心思,那她成什么了?那,她还对得起章皇帝么?

至于柳知恩,他曾说过自己?自幼净身,毫无邪念,从未有过男女之思,更不愿寻菜户。她徐循也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倾国美女,若是自以为能让一个宦官也动了情欲之念,那也未免是太自作多情了……这完全是章皇帝自己?捕风捉影,有了些?异样的猜疑罢了,她和柳知恩的确可说是主仆相得,可要说有什么别的,那也太没谱了。

不错,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如?此?推论,极为合理,事情定是如?此?不假。柳知恩和她分明没什么,不过是碍于章皇帝,才找不到相处的分寸。她怕他误会,只?怕柳知恩更怕她误会什么,是以虽然主动请见,但?表现得却又如?此?小心避讳,谨慎异常。——一定是如?此?,并不会假的。

找到了症结所在,徐循便从容一些?了,她没有再追问柳知恩当时的心态,只?是说道,“虽说你有极大把握,但?终究也是为了救我,才触怒大哥,被打发去?了南京。我能有今日,甚至能和大哥和好,都是你的功劳——不过,当日的事情,大哥也没说得详细,我亦是毫不知情,也没能送点程仪,表表心意,心里总觉得对你这功臣,很是亏欠。”

柳知恩一拱手,神色也放松了少许,“娘娘这也太客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要是送了东西,只?怕更于奴婢不利了。”

和柳知恩说话,便是如?此?,徐循刚露出个意思,他就把话头?给接上了。徐循欣然一笑,也就顺着柳知恩的铺垫,将两人间的疙瘩挑开了。“是,你毕竟犯了大忌讳,说来?总算有些?逾矩,大哥打发你去?南京,让你多历练几年?,再行重用,已是极宽松——多少也是看在我面子上。我若还送这送那,只?怕会提醒了大哥你的错处,于你的前程更是不好,你心里明白,未曾看我凉薄,那我也就安心了。”

顿了顿,她又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句,“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年?来?,我能和大哥情投意合,全赖的是你当时的搭救,这个情分,你不能再推辞了,须得让我欠下。”

话说到这份上,柳知恩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他第一次露出了宽慰的笑脸,肩膀也松弛了下来?,“娘娘待奴婢恩重,奴婢待娘娘也当如?此?,主仆之情,长留心中,又何?须谈什么情分不情分。”

他转移了话题,“搬到西宫也有一年?了,娘娘素日起居可还惬意?诸项供给,都还丰盛吧?”

挑开了这个话题,把误会澄清了,徐循也安心得多,她微微一笑,由?衷道,“都赖你的照拂。”

“是娘娘有人缘。”柳知恩摇了摇头?,“奴婢未曾过问什么。”

“有你在东厂,就已经足够了,还要亲自过问,已经是落了下乘。”徐循并不吃柳知恩这一套,她心知肚明:如?今,算是她在依靠柳知恩的照顾了。虽说章皇帝未曾做出后续安排,便已经撒手人寰,但?想?来?,眼?下的局面,和他料想?中的,也许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说到章皇帝,总有一件事是绕不过去?的——柳知恩一定是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才让章皇帝肯定,十?多年?后,他还会忠心耿耿地照拂着她徐循……

只?是柳知恩本人,对此?话题似乎有几分回避,甚而编出了那么一套瞎话来?糊弄她。徐循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反正柳知恩为了忠心,都愿豪赌一把了,不论会否有生命危险,他总是把自己?的富贵前程押了上去?,就算只?看这一点,章皇帝对他的人品信任有加,也是很自然的事。她又何?必再寻根究底,又把气氛给闹僵?人家不愿说,也可能有很多理由?,也许是当时章皇帝的态度有些?不客气,也许是柳知恩为了求生又糊弄了皇帝,也许根本什么都没发生,柳知恩就是糊里糊涂地被打发去?了南京,一切都是章皇帝自己?的决定,反正,一切,都已有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她又何?须再多问什么?

“你是东厂厂公?,平日公?务繁忙,也不便和我们内宫女眷混在一块,”她又道,“日后见面的机会,也许亦不会太多,今日能把话说开了,我也少了一桩心事,我知道,眼?下我是没什么能报偿你的地方了,这恩情,要报答的机会也不多……”

“娘娘要这样说,奴婢以后还不敢登门了。”柳知恩便板起脸来?,“奴婢服侍过娘娘,便一辈子都是娘娘的下人,难道如?今有了些?权柄,娘娘还不许我进门了,怕我小人得志、富贵骄人不成?”

徐循不由?失笑,“你——富贵骄人?你是这样的人吗?”

柳知恩也微微一笑,“这可难说的,也许娘娘就是这样想?我的呢?”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不见的生疏,复杂前情带来?的尴尬,似乎都随着这一笑,这一个笑话,渐渐地消散了开来?。柳知恩往左右一看,便略微压低了声音,低声道,“奴婢今次进宫来?请安,其实,亦是带着疑问来?的——您也知道,奴婢离宫多年?,昔年?的同僚,如?今不是高升,就是去?了外?地,在宫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脉了。”

柳知恩其人,必定不会小题大做、无的放矢,他说是有疑问,这必定就是真的疑问,徐循不禁跟着他的说话点了点头?,早已经听得入神了。“不错,在这宫里,你已没有多少熟人了。——可是东厂的眼?线,也有些?不敷使用了?”

“那倒不是……”柳知恩又犹豫了一下,方才问道,“不知娘娘对王振此?人,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