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回暖,不知何时,细雪已经悄然化为春雨,夜风也不再透着沁人的寒意,宫室内的烟道已经渐渐没了温度,?有在?夜里,才发出?若有似无的微温,维持着舒适的室内环境,方便主人安然入眠。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了,春天的到来,已经是确凿无疑,就?是谁想否认,也都办不到。——不过,在?寒冬和暖春之间,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会欣然拥抱春日的微雨,再不愿忍受冬日的严寒。

不过,乾清宫的主人却不是这样想的,小皇帝在?榻上翻了个?身,略带着一丝惆怅地望着帐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要是上元节永远也不过去就?好了。

上元节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不过在?此期间的清静,却还是令小皇帝怀念不迭。虽然为大行皇帝守孝,那是以日代月,但人情不比制度,民间逢父母丧事,头三年节庆是完全不庆祝的,宫中虽然没有成规,但母亲和祖母,已经商量一致,今年正旦、上元,除了照旧在?午门前燃放鳌山灯以外,宫里并没有任何庆祝活动,也不放炮仗,而是在?大年初三为先帝行了大祥礼。

大年下?,正是冷天气,穿着礼服站在?队列最前方行礼,并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皇帝的丧事和一般人家不同,在?过去的一年里,有许多次礼仪都和父亲的丧事有关,虽然小皇帝已经习惯了这项工作,但当天行完礼回来,他还是冻得唇色发白?,让随身的宦官侍女们,都吓得不轻。——不过,这也是年下?唯一一桩事务了,腊月里也有一些礼仪要行,而大年下?,除了此事以外,亦没人给他布置什么?功课,小皇帝得以痛痛快快地休息到了正月末。

当皇帝,实在?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使是不亲政的皇帝也是如此。国?朝的礼制,小皇帝在?未登基前也有过粗略的了解,不过也是在?过去的一年内,他才是渐渐了解到,自己肩上到底承担的是怎样的一副重担。

朝会一共分了三种,一种是每年的节庆大朝,每年的万寿节、冬至、正月等等,都有这样礼节性?的朝会,本朝因为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两宫的生日也一样开大朝会行礼。还有一种,是每个?月的朔望时举行的朝会,一样也是过来行礼的,第?三种就?是理论上每天早晚都要举行的常朝,这才是正规的议事朝参会。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如今的常朝,是?举行早朝的。

小皇帝从来也不知道,原来父亲在?时,大约每日都要上早朝,?有偶尔不舒服才会缺席。这也就?是说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要起身梳洗,用过早饭准备上朝了。他当然也起得很早,但清晨即起和天不亮就?起身,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小皇帝用了近半年才痛苦地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即使如此,时常睁开眼时,看到外头黑黝黝的天色,他还是很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

更让小皇帝不喜欢的是——也因为朝会本来是很繁琐、很漫长的会议,有许多事都要在?朝会上说,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在?朝堂上对种种琐事作出?判断。是以三位先生便公议,每天择选出?八件事来,预先将答复写上,小皇帝所要做的也就?是照本宣科而已,所以整个?朝会就?像是一个?大包子,皮是很厚实的,从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换上常服,被人前呼后拥着到奉天门前坐下?——这一口一口困难无比地吃过来了,最后的馅却是空空荡荡,连咬都咬不到实处,一滑就?那么?咽下?去了。答完这八件事,早朝也就?结束,百官各归衙门上差,他也就?可以回宫休息休息准备上课了。

朝会的召开时间是昧爽,也就?是天色刚放亮的那段时间,小皇帝原来起身的时候是清晨,也就?是说他下?朝后回到乾清宫,大概就?是从前起来的时辰。每天早上早清醒的这段时间,在?他看来是完全的浪费,除了走过去说上八声“某衙门知道”以外,这个?仪式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然而再没有意义,这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他个?人的休息,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小皇帝自己,也从没有在?这点上表达过抗议和反感。

朝会完了以后,政事便和他无关了,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得到清闲,他已经是皇帝了,就?像是所有先生和所有娘娘们都一直在?说的,这天下?,迟早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三位先生?是临危受命,代管国?家而已,等到他长大,也就?是六七年间,国?家大权,还是要回到他手上。他要学的东西,又能少得了吗?早朝回来,吃过点心再略休息一会,他就?要去文华殿上课了。三位先生轮班,每十日各给上一次课,除此以外,还有翰林院的先生们,每人都准备了许多知识要交给他,按照祖母和母亲的交代,先生们对他的态度很严厉,也常少不得考校,若是考校不合格,非但母亲,连祖母都会将他叫去责问数落,每天早朝以后,?有中午能休息一个?半时辰,吃过饭睡一会儿,下?午的课程就?又要开始了,到黄昏时分,结束了课程以后,还有遗留下?的课后作业,等待小皇帝在?晚间完成。待到功课做完了,差不多也该抓紧去睡——明日的常朝,在?几个?时辰以后,又即将开始了。

这会儿,小皇帝浪费的就?是自己极为宝贵的睡眠时间,虽然经过了这繁忙的一天,但他却半点也没有睡意,而是在?为明日的小考发愁:功课可以让伴伴代写,伴伴学他的字迹,简直可以乱真,?要做得隐秘点,先生也是看不出?来的。但学问,却不能让伴伴代自己去学,明日上课的刘学士最是严厉不过,若是考校中不能让他满意,自己少不得又要被祖母、母亲叫去批评了。

累呀,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想到明日的课程,又不禁苦了脸:明知十有八.九,自己是要落得个?被训斥的结果,但却又苦无办法逃脱。就?算自己是皇帝又如何,在?这乾清宫里,除了伴伴以外,还有谁能帮上他一星半点呢?

装病是个?很好的想法,但却也很无用,是真病还是装病,太医院里的大夫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而比起自己,他们更畏惧的无疑是祖母,没有谁会为他遮掩,装病,?能让他在?祖母跟前更落下?不是。倒不如坦然承认自己的确没有学懂,还有可能因为诚实,受到先生们的褒奖。

并非他天资愚笨,实在?是课程不少,远超出?小皇帝的精力,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有些学问,感觉多学学、多钻研钻研,便能了然于胸了。可想要在?十年内执政,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从先生到祖母、母亲,他们都在?不断地拿他和先帝做比较,都希望他能和爹一样,颖悟聪慧,一日千里地学懂史、??、礼、兵,搞懂国?朝两京十三使司、百四十府、百九十州甚至是治下?一千多个?县的基本情况,除此以外,还有近千卫所的历史、职权、人事、局面,也都等着他去钻研。——而这,还?是治国?的基本功夫而已,按照祖母的说法,“先生们毕竟还是官,是官就?惯会欺上瞒下?,要治国?,不但要懂得国?是什么?,还要懂得治是什么?,这方面的功夫,也不能落下?了。先生们教的要学,也还有很多学问,是先生们教不了的。”

‘治’上的私人功课,祖母还没给他安排,想必到时候又要挤压他本也不多的休息时间了。如今他的课程已经是拥挤不堪,毕竟身为士子,学懂四??五经,熟读经史,会做文章,就?可以试着应考了,就?算要考出?头,他需要一些应试范围以外的积累,可这毕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学不学完全看个?人。可身为帝王,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十年内,起码殿试中,贡士们做得那些花团锦簇的文章,他要能看懂吧?再进一步,殿试的题目也要他来出?的。这出?题考别人,自己也要有不错的经义水平吧?这是文事之一,武事中,边疆现在?的局势,要清楚吧,武将奏折里写的当地地理,要弄明白?,熟知在?心中,可从消息中分辨出?局势的好坏,将领的功过吧?还有奏折里写到的某大州、大府出?了什么?事,譬如饥荒减收为往日几成,到底要不要紧,会否激起民乱,这都要从当地的民风,周围的环境以及本地粮食产量中下?功夫。虽然国?朝和前朝不同,有厂卫为消息臂助,内阁为参谋臂助,司礼监为细务臂助,可这三大臂助也都是人在?做,他身为皇帝,对局势心中无数,先不说是否会容易受人摆布的问题,?说这几家之间要是打架了,给的消息、意见都是自相矛盾的,那他到底该听谁好呢?自己不懂行,是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去处理的。这和考试还不一样,考试的时候,答错了不要紧,所谓信口雌黄,拿雌黄涂掉重写就?是了,可治国?却并非如此,没有可能朝令夕改的,君王的每个?决定?,都必须是深思熟虑、富含睿智。

在?过去的一年里,皇帝除了基础的四??五经以外,大致上就?是以实践为导师,极为深刻地学懂了这个?道理。若他真?是个?任事不懂的顽劣孩童,现在?也就?没有这些个?烦恼了,功课跟不上,减么?,早朝不愿起,不去么?。正因为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才越发忧虑畏惧,不知自己该如何去承担这样的一副重担……越是忙碌,他的睡眠便越成了问题,尤其是第?二日有考试时,往往夜里便经常失眠,明知睡不好,第?二日更越发考不好了,却也不愿去睡——皇帝多少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要学的那些东西,他目前是一样也不会,更不觉得自己能学懂,那一个?小小的考试,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床上又翻了个?身子,他心不在?焉地猜测着时辰,今日有雨,雨声多少遮掩了长街上来回摇铃报时的‘天下?太平’声,也许已经快三更,再过一两个?时辰,他就?又要起来去上那该死的早朝了。

不知是第?几次,他暗暗地埋怨起了祖母——虽说,政事多数都交给了三位杨先生,但也有一些国?家大事,是上报给仁寿宫审议的,司礼监现在?也并非围绕着他办公,圣旨、诏令用印时,都是去东宫内寻司礼监的几大太监,若有大事,更是请准了太皇太后才能用上天子玺印。他这个?皇帝,?有个?名?头,实则什么?权力都无,?是每天上常朝的傀儡而已。

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无权而抱怨,恰恰相反,他是在?埋怨祖母为什么?不拿走自己上常朝的权力:虽然自知这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切实际,但小皇帝总是不禁在?遐想,如果祖母临朝称制、垂帘听政的话,自己是不是就?不必每天都这么?早起,去出?席那没有任何作用的常朝了?可以更多些时间来睡一会儿——甚至是多些时间来读??写字,那也是好的。

所谓的临朝称制,便是太皇太后正式成为所有政务的终端,司礼监将名?正言顺地为她服务,每日早朝,在?御座后垂帘设座,由宦官传话与?百官问答议政,太皇太后也将成为奏章上奏报的对象,政令上用的亦是太皇太后的玺印,这一制度将持续到她老人家去世,或者是愿意放权为止。如果她去世时,皇帝年纪还小,那么?便由太后继续摄政,一般来说,皇帝二十岁左右,行过冠礼、婚礼,也经过多年完善的天子教育以后,便可以撤帘归政,让老人家颐养天年去了。一般临朝称制,又顺利撤帘归政的后妃,都将受到前朝后宫一致的尊敬和美誉,天子本人也应格外孝敬顺从,皇帝非常理解这是为什么?——能处理好那些繁杂政事的每个?人,在?他看来都非常值得钦佩。

即位之后,由于学业繁忙,一举一动自然都受到限制,凡是给长辈行礼问好,都是有时间规定?的,每三日往两宫问安一次,平时偶然有了闲暇,才能到两宫去消磨、休闲个?整半天。平时问安,自然按部就?班,两宫都去,可若有了空闲,他如今却更常往仁寿宫去,便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他在?坤宁宫中长大,和娘自然要亲近一些,但比起毫无亲政经验的娘,在?老娘娘身边多耳濡目染一些学问,多学一些做派,也是好的。尽管他始终都有几分畏惧祖母,但如今,这畏惧中,却少不得也掺杂了几分钦佩与?尊敬。

如果祖母能垂帘听政就?好了……唉……小皇帝叹息着又翻了个?身,现在?想到祖母,非但不能让他放松,反而更是加重了他的压力。明日若是考校不合格,想必,下?回去仁寿宫时,又要听祖母的数落了,若是老人家啰嗦点,去过清宁宫后,可能都没时间去清安宫,上回和弟弟约好了一道踢球,也不知何时才能践诺。

想到清安宫中的弟弟,他心中又飘过了一丝隐约的羡妒:虽然弟弟?是个?藩王,长大了就?要去封地就?藩,从此离开熟悉的宫城,再难回来。虽然,弟弟也一样要上课,而且功课未必比他的少——他的先生们,也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也都很凶,而且徐娘娘还为他安排了凶神恶煞的韩女史做先生,就?算他的课程比自己松,但回到清安宫,还有女先生在?等着,也是一样是要从早学到晚。

虽然,弟弟连自己的身世似乎都知道得不清楚,从生下?来到现在?,都一直养在?徐娘娘跟前,甚至连亲娘都不亲近了……不像是他,还和罗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认,他是有几分羡慕弟弟的。

起码,弟弟是住在?清安宫里,有徐娘娘和四姐陪着,走上几步,就?是娘的清宁宫,还有仙师娘娘的长安宫,大姐、二姐现在?分住两宫,整个?西宫,已经成为宫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乾清宫,就??有他一个?人,虽然有侍女们陪着,但……但那是不一样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拉远了无形的视野,让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轻易地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在?乌云密布的雨夜中,西宫灯火处处,而宫城内,除了乾清宫内的几盏灯火以外,余下?东西六宫,从乾清宫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光。

才刚酝酿起的一点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紧了被褥,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睡吧,别想那么?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说的。就?算真有……罗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着他,?是他看不到而已。

话虽如此,可过了一会,帐子里还是传来了皇帝低低的声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着沉稳的脚步,从门边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脚步声,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几分,他主动掀开帐子,似乎是要找个?话题,分明不渴,却依然道,“伴伴,倒水来吧。”

王振打开棉套子盖着的暖箱,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哥儿少喝两口,免得一会睡下?了,又要起来。”

如今会叫他哥儿的人已经很少了,这熟悉的称呼,给他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慰藉——虽说旁人常和他说,他也是娘带大的,但在?皇帝记事的那几年,母亲常病着,都是罗娘娘和王振一起带他,罗娘娘去了以后,?有伴伴会如此喊他。皇帝时常一听见这个?词儿,便想起罗娘娘带了些嗔怪的笑声。“——哥儿又调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边,“什么?时辰了?”

“您还能睡上三个?时辰。”王振宽慰地说,“这就?快睡吧,明儿下?了朝,还有事呢,这要是一耽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请刘先生进来上课?”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么?话还没说呢,伴伴一句担心,就?把枕头给送过来了。皇帝惊喜地哦了一声,却又觉得这样不好,忙调整了一下?语气,方才说道,“明儿还有什么?事呢?不就?是上过常朝,回来便要上课了吗?”

大抵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笑意,“哥儿忘了?明日东厂新任提督太监柳知恩要进来给您请安呢。”

刘学士也不是一上课就?开始考校之前的功课,总是要把今日的功课上完了,才开始考试。有时就?因为如此,皇帝学会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记不清了,本来会得,反而答不上来,因此又要受罚,是以,他也是越来越畏惧考试。

这人在?不愿做一件事的时候,脑子往往会特?别灵活,皇帝闻弦歌而知雅意:?要把柳知恩来请见的时间安排在?刘学士课前,再稍微拖长一些时候,为了不耽误之后的课程和自己的其余公务,刘学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试放到再下?一次课程。——这再下?一次课程,可就?是三日以后了。

皇帝顿时就?觉得压力一松,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心事一去,他立刻就?有些犯困了。

把杯子还给大伴,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伏在?了枕上。

“伴伴。”他终忍不住低声问,“?……?这么?做,是不是不好啊?”

“您这学得,已经是夙夜劳神了,偶然一次休息一会,也是人之常情。”大伴立时回答,“?不要养成恶习,那便好了。——就?是二位老娘娘知道了,也不会怪您的,您有多用心,两位娘娘都看在?眼里呢。”

这入情入理,略带了勉励,又十分宽慰的话,彻底地抚平了皇帝的压力,他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一句话含在?嘴里还没出?口,就?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王振并未留下?陪侍皇帝,也未招呼宫女过来——虽然年幼的孩子,身边留个?成人伴宿也很正常,但自从罗妃过世以后,皇帝便坚持独眠。这一点,乾清宫里外都很清楚。他端着杯子走到暖箱前,细心妥帖地将它放回原位,脚步轻盈无声,和他的体?型极不相符。

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帐幔里那小小的身影,见其是真的睡得熟了,王振方才咧嘴一笑,冲屋角值夜上宿的宫女点了点头,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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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恩进乾清宫请安的时候,明显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接任冯恩的位置,乃是按部就?班,完全跟着两宫筹划的节奏来走,对柳知恩而言,这个?职位到得是顺风顺水,中间并无一点波澜。今日来觐见皇帝,也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毕竟这一位才是名?分上的天下?之主,即使自己的晋升,完全是两宫安排的结果,明面上怎么?也得来见过皇帝,听取一番他的教诲。

这种请见,就?如同外放官员进京觐见一般,不过是程序性?礼节,他磕头请见,皇帝说几句‘日后好生当差’,便可以告辞退出?。——可皇帝看来却并非这么?想的。

“你?也是先帝手里使过的老人了——看着倒是挺年轻的。”虽然才方九岁,但皇帝和他说话时,口吻倒是老气横秋,“听说你?下?过西洋?”

虽说是东厂厂公,但在?皇帝跟前,内侍始终不过是家奴而已,若是看在?他是先帝旧人,又得两宫重视的份上,稍微客气点儿,那是给他体?面。要是心情不好,直接呼来喝去也是皇帝的权力,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也更不会有人和九岁的皇帝计较——若皇帝今年是二十九岁,还是这个?态度,那柳知恩的东厂厂督之位,也就?少不得被人惦记了。

柳知恩自幼坎坷,不知见识过多少人情冷暖,又曾走南闯北,带领船队西洋也闯回来了,面对一黄口小儿,如何还会怯场?他略微抬起眼皮,飞快地一扫,便拿准了皇帝的态度:似乎的确是并不打算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走,情绪也有几分兴奋,至于对他本人,倒并不像是有恶意,?是年纪还小,独立不久,还掌握不到待人接物的分寸而已。

“回皇爷话,奴婢的确曾追随三宝太监,领船下?过西洋。”他顺着皇帝画下?的话锋往前走。

“西洋是什么?样的地方,且说来听听。”皇帝似乎兴致盎然。

他并非下?过西洋的唯一一名?内侍,且不说三宝太监,当时一道在?船上的便有王景弘等人。船回国?内以后,他称病未去北京,但其余人等,无不回京受赏,按惯例,自然也有面见帝后的殊荣。毕竟人不能免俗,这听点新鲜趣事的爱好,也不是百姓们独有。当时皇帝应该已经记事了,身为太子,跟随帝后左右,应当也听过不少西洋趣事……

想到这一年间断断续续收到的一些消息,柳知恩心中已有了底,眼里亦含上了笑意,他隐约瞅了王振一眼。

此人正抱着拂尘,昂然立于皇帝身后,仿佛压根也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见到柳知恩望来时,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点信息,已经足够,柳知恩微然一笑,张口就?来。“奴婢自不当让皇爷失望,便有一桩趣事,给皇爷解闷。且说船从南京出?港以后……”

他口才不错,描述得也很生动,皇帝听了一会,便已入神,见他还跪着,竟挥手道,“坐下?说话吧,跪着说多累人啊。”

柳知恩倒没料到有这句话,一时有些吃惊,正欲回话谦逊时,王振也插入道,“让你?坐,你?就?坐吧,在?哥儿跟前,不必讲究那些个?臭规矩,哥儿性?子,不耐烦听这些。”

看来,传言无差,自从罗娘娘去后,皇帝对这位大伴,实是信用到了十二万分,甚而在?御前,这位大伴都能这样漫不经意地用拉家常的口吻和他搭话。

柳知恩并非忠臣、谏臣的料子,见屋内众人均无异色,他推辞了一次,也就?半推半就?地在?脚凳上盘腿坐下?,继续着自己的述说,?偶尔用眼角瞥一眼王振。

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中年文士,一张清矍的面孔上略带了些鱼尾纹,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稳稳当当,透着那么?的温存小意,仿佛脾气十分软和,可以任人揉圆搓扁。不过,柳知恩在?东厂呆了一年,那里是全国?、全京、全宫几乎所有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对这位王伴伴,他亦自有看法。

——这个?人,有本事,也有运道。虽然自身一副卑屈低下?的样子,但如今在?这宫里,却算是最不能得罪的一名?内宦。若是先帝晚去个?两年,又或是罗妃没有病死,王振都难以像如今这般得意,不过,事已至此,身为天子大伴,在?司礼监中冒起,已经是不可阻挡的潮流了。唯二的问题,?是他本人为人如何,以及天子对他又到底有多信重而已。

今日入乾清宫一行,能找到这两个?答案,就?算是没有白?来。柳知恩一边诉说着其在?古里帮了相好的商船管事,反讹了奥斯曼大汗的采买官一盒红宝石的故事,一边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天子和王振的表情。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一晃即过,天子拍着手,意犹未尽,还要他再说一个?。倒是王振提醒道,“哥儿,上课要迟了,学士们且还在?文华殿等着呢。”

皇帝仿佛这才想起来一般,他呀了一声,“听你?说得精彩,倒是忘了时辰!”

虽说是天子,但毕竟周岁才九岁,即使装得再像,其动机在?柳知恩来看,乃是昭然若揭,那无论如何做作,也就?都瞒不过他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不承认,皇帝的演技,就?他的年龄来说,水平还算是比较高的。

有模有样地歪头思忖了片刻,皇帝便以关爱的口吻,叮嘱柳知恩,“厂卫一向不招大臣们喜欢,若是知道你?说的是这些杂逸掌故,耽搁了朕的时间,?怕刘先生听说,必定?不高兴,说不定?要弹劾你?也未可知。不如这样,一会朕过去以后,?说是以国?事相询。若是老娘娘查问于你?,你?也这么?说便是了。”

柳知恩强忍着笑意,配合地道,“奴婢死罪,耽误皇爷正事……”

他和王振虽然素未谋面,但两人一搭一唱,竟是默契无比,把小皇帝哄得眉开眼笑,很是振奋地带着一群人出?门上课,沿路还拉着柳知恩的手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柳知恩自然少不得恭敬应着。待到御辇前,小皇帝方才松手道,“去吧,日后得闲,时常来给?请安。”

这是惦记上柳知恩的故事了,不过,却也是给他搭了一条通天的大路。否则,一个?不得圣心的东厂厂公,也?能做到皇帝亲政时为止。柳知恩跪下?来给皇帝磕了头,待到他经过了几步,方才站起身来,正好见到王振在?队伍末梢扭头看来。

两人对了个?眼,柳知恩对他一拱手,王振微微点头,面露笑意,两人之间,似有许多心照不宣的话,在?这两个?简单的动作间,已被交换完毕。

目送着皇帝一行人消失在?了甬道之中,柳知恩方才微沉了脸色,一边走,一边盘算了起来。

回京已有一年,如今,终于接过了东厂厂公的位置,在?过去的一年里,为免节外生枝,除了进仁寿宫给老娘娘请安以外,别的宫室,除非有召,否则柳知恩绝不会主动请进,甚至和清宁宫的内侍,在?私下?都很少往来。?有太后偶然召他入宫问话,也是逗留不久,便即出?来。

至于清安宫,仿佛不知道他回京了似的,从上到下?,连个?音信都没有,昔日甚为相得的赵伦等辈,也根本没有登门叙旧——这也正中柳知恩的下?怀,清安宫没消息,他就?更没动作了,过去的一年,虽然身处一个?皇城内,但他和清安宫就?像是处在?两个?世界,连宫内的消息都没有主动过问,?是偶然听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贵太妃娘娘闲住清安宫内,?是调弄儿女,宫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奇闻异事,值得东厂关注。过去的一年里,清安宫是风平浪静,寂静到几乎都快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

如今冯恩已去了内库,自己接过东厂事务也将一月,连乾清宫的山头都已拜过……

看来,也到了给赵伦送信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般来说,大婚后就差不多亲政了

一般来说,没爹的孩子都会早点结婚的

留给栓儿的时间真的不多|公允地说他在本文的设定里也不算是很笨,只是没他爹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