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休息针灸,皇帝的?精神看来还算不错,他斜靠在床边,眼神略带迷蒙地望着马十和徐循——偌大的屋子里,现在除了他们俩以外,也?就是两名宫女在门口远远地站着了。很明显啊,皇帝的?头疼也只是得到缓解,还没彻底痊愈,还是很忌讳许多?人在屋子里喧哗。

自从夏天那一病以后,断断续续几个月间,这个黑壮黑壮的汉子苍白了不少,也?消瘦了些,眉宇间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劲头,现在消散得只有薄薄一层,反而打从眉心里透出有气无力的?疲倦感来。若是几年没有?入觐的?藩王过来打眼一看,只怕一两眼间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徐循心里酸酸涩涩,只强忍着不落下泪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唤道,“大哥。”

皇帝嗯了一声,安慰徐循道,“我没事,受了针,又?放了血,现在好受多?了。”

毕竟是一家之主,如今明显不适时,都还要反过来安慰她。徐循勉强一笑,问道,“可曾开药来吃了?”

“方子好像还要一会儿。”皇帝声音细微下来,“人都回去了?”

“嗯,都回去了。”徐循道,“先都着急过来,得了您的话,才?回去的。”

“那就好……大年下的?,不必因我不舒服,减了喜庆。”皇帝喃喃地说,“都回去吧,人多也?吵得慌。”

他将徐循的手捏住,闭上眼不再?说话,徐循就势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他。马十也?是知机之辈,见状,便慢慢地也退到了门外,屋内偌大地方,至于两人在床边相对。

皇帝沉默了一会,方才又?睁开眼,他又?是吃力,又?是感慨,又?是有几分欣慰地望了望徐循,只是惜言如金,并不解释自己的?情绪,而是轻轻问道,“小循,你问过太医了没有?”

这一问却是正中徐循心事,但皇帝又?绝无可能知道,她吃惊得扬起眉毛,等到皇帝说话时,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皇帝可能是有些晕,每说一句话,都要闭一闭眼,停顿了片刻,方才问道,“我……是不是又得重病,不能活了?”

难怪,这么怕吵,却让她进来相陪。徐循这下是完全明白了——不是说皇帝对她虚情假意,只是病人本来该静养的时候,执意要见她,多?少也?要有?个因由。在这宫里,想听点实话,皇帝也?只能来找她了。

本来还在犹豫是否对皇帝开口,现在皇帝倒是主动把话头奉上,徐循也就顺水推舟,握着皇帝的?手在床边跪了下来,也?方便对视,“我是问了刘太医……此病乃是夏天用药过甚所致,虽然不大容易痊愈,但一时半会,也?难有性命之忧,大哥你别瞎担心。”

皇帝肩线一松,显然最大的担心已去,他没细问,而是又闭上眼休息了一会,方才说道,“原来如此,可我刚才?召欧阳太医进来回话,他又?说得含含糊糊的?,我听他意思,仿佛有?些不好似的?……”

欧阳太医便是太医院中的?老?人了,资历也?比刘太医更高,说话颇有?分量。徐循闭了闭眼,道,“此事还另有隐情的?,大哥你若还有?精力,听我慢慢和你说来。”

隐情这两个字,什么时候都能催动人的?兴趣,更何况这和自己龙体有?关?皇帝蓦然一惊,双目闪过锐光,满脸的倦色顿时褪去了几分,他沉声道,“你说——难道,竟是有人意图毒我?”

徐循便把刘太医分几次说出的全部真相,毫无保留又?简明扼要地说给皇帝知道,众医开方如何平庸,太后如何恼怒,如何反而吓得他们将虎狼之药用上,又?阴错阳差地保住了皇帝的?性命。而如今药毒爆发,如何引发了皇帝的?头疼和心疼之症,她怕皇帝现在心力不继,不知用意,又?详说道,“如今只怕他们心怀恐惧,要追究众人责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皇帝眼里凶光闪闪,虽然依然孱弱,但他看来又很像是徐循熟悉的?那个帝王了,“竟有?此事?连我一点都不知道——呵,什么医者父母心,原来这话也?是不能信的?。”

他人在病中,自然看法偏激,徐循也不和他争辩,只道,“此事真假倒也?好认,既然都是留有?存档的,不如派人悄悄去太医院翻阅一番,真有?此事的?话,那先也?不必大张旗鼓,只将此事掩下,暗暗地再找几名医生来扶脉开方,等稍微痊愈以后,大哥想怎么处置,那都随意了。”

她一面说,皇帝一面点头,等她说完了,便道,“如此甚好,你把马十叫来,我来吩咐他。”

他刚才?动了些脑子,现在更显得虚弱苍白,徐循看着实在难受,要松开手去唤马十,皇帝握着她的手又?并不放,过了一会,方才慢慢地松开,徐循忙道门口把马十唤来,压低声音,把来龙去脉和他简述了一遍,到得榻前时,皇帝又?吩咐道,“太医院该如何行事,你心里有?数了吧?”

马十只是不爱读书,才?不能进司礼监,他能贴身服侍皇帝近二?十年,宠幸不但不曾衰减,反而日渐隆盛,哪能没有?些真本领?闻言自道,“皇爷尽管放心。”

自然就退下安排吩咐,皇帝闭眼休息了一会,有?人端了药来,他看也?不看,嘱咐徐循,“泼掉!”

只怕那一干滥用龙虎药的太医,等皇帝稍微痊愈以后,未必会有?好结果,徐循泼了药回来,皇帝又?伸手要握她,刚才?这一阵,他的?表现有?些像小娃娃,好像手里不握着别人的?手,便不安心。

徐循也不觉得烦厌,望着皇帝的?脸,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他终究是能活下去的,眼下不过是病中脆弱而已,又?何须如此害怕?

话虽如此,但看着皇帝时,她心里总是酸楚难受,却又移不开眼去,仿佛多?看几眼,他就能好起来一样。

不久,皇帝握着她的手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他往旁边一滑,发出了低低的?鼾声——睡着了。徐循慌忙喊了马十来,将他睡姿扶好,又?盖上被褥,却也不舍得走,还是坐在床边看他。将呼吸声放得极细微,免得吵了他的?酣睡,她试着再?想些皇帝的?坏处,可到如今却又一件也想不起,满心满眼,全是慢慢的酸楚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入夜许久了,马十将徐循请到门口,低声道,“孩儿们已回来了,刘大人竟未说假话,档里连一句话都是对得上的?。”

徐循也不意外,刘太医除非疯了,才?会撒这样的谎,她点了点头,“等大哥醒了再?说吧。”

马十自然没有?二?话,又?说,“娘娘,您还没进晚膳呢,奴婢在西里间给您预备了几样点心……”

他和徐循的声音都放得很低,几乎是耳语,可到底还是吵醒了皇帝,他在床上翻腾了几下,估计是摸了个空,便即迷糊唤道,“马十、马十?——小循?”

两人都忙到榻前,皇帝伸着手,等徐循握上了,方才满意地问,“可是有结果了?”

马十三言两语,便证明了刘太医的可信,皇帝闻言,沉吟了片刻,便断然道,“让刘太医和冉太医单班用脉,开方意见,以刘太医为主。刘太医刚才?扶过脉没有?去问,要扶脉就即刻领进来。”

马十退下,不一会领了刘太医进来,徐循也不避讳,坐在皇帝身边守着,刘太医跪在地上,整理迎枕时也看了她一眼,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刘太医面上便松弛了许多。他给皇帝扶了脉,又?是翻眼睛看舌头,忙活了好一会,才?下去和冉太医一道,斟酌药方去了。

如今诸事已完,徐循按理可告退了,但她却不愿走,皇帝也?没有放她的?意思,他道,“饿了,拿些粥饭来吃。”

屋内就马十和徐循,难道还让个宦官服侍他进食,徐循在旁看着?等服侍完了以后,皇帝又?要握着她的手,此时已是夜深,把他伺候熟睡以后,徐循也无心回永安宫去了,在炕上和衣而卧,闭上眼就熟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皇帝果然又好了几分,虽然还头疼,可频率不密,也?没那样痛楚了。刘太医道这是针灸和放血之?功,至于他开出的药方,以徐缓调养为主,却是不敢再以毒攻毒,耗用皇帝所剩无几的?元气了。

到得这时,太后才知道不对,忙亲自来探视皇帝,皇帝便令她和又?过乾清宫的皇后一道进屋说话,只他如今依然怕吵,这两人过来,徐循便借机出去上净房,又?好生洗漱了一番,她昨晚熬到深夜才?睡,情绪又激动,今日起来,人都是晕的?。

等她安顿好了,太后和皇后也已出屋,却未走。徐循知道这是在等她过去,毕竟她们两人似乎都被排斥在皇帝屋外,不论是想要询问还是叮咛,也?只能找她了。

出乎意料,皇后还好,看来已经是若无其事,倒是太后十分不快,进来就问,“你这人,入宫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晓得眉高眼低?饭可以多?吃,话不能乱说,这道理你都不懂?”

徐循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还是皇后解释道,“老?娘娘令大哥在殿中多几个人服侍,又?要众人来轮换侍疾。大哥意思,却说他病不太重,可以不必如此,大家安生过年。老?娘娘问大哥这话是谁说的,大哥道是你说的。”

徐循没话讲了,病人随口一句,太后都会冲她发火,这让人怎么说?她一时都有心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兴风作浪的时候,只好叹气道,“昨日是大哥问我,他是否死期将至,那我自然要安抚他的?……”

一句话把太后也堵住了,她面上亦不由有些难过,顿了顿方道,“屋内不留人,这终究不是道理,且不说你是否能这么日以继夜地服侍,这说出去也?不像。文皇帝晚年头风病成那个样子了,也?不见他屋内不要留人服侍。”

徐循更是不知所云,皇后面无表情地道,“大哥道,无需旁人入屋,就三两亲近内侍并你伺候,也?便足够了。人多他觉得吵得厉害,头疼。”

说起来,太后要不舒服,也?有?道理,毕竟旁人轻易无法进去,似乎就给徐循提供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就是徐循自己,也?觉得侍疾挺累人的,连饮食都不能放松,更不说看到皇帝病态的?那种心理折磨了,但皇帝都这么开口了,她如何能回绝?只好对太后和皇后苦笑以对,太后发泄了几句,也?道,“罢了,你且先好生伺候,随时和我这里回报消息,也?就是了。”

说罢也?不停留,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徐循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的?怒火从何处来,倒是皇后表现还正常点,等太后出了屋子,方才低声道,“你小心服侍大哥吧。”

这才?叹了口气,随着太后去了。

徐循呆愣当地,缓了一会儿,才?吃了几口早饭,外头又有人来喊,“皇爷问娘娘可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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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病,但头疼缓和以后,精神头尚好,对外间事务的掌控欲也?很足。徐循在外有?什么对话,或者又?是耽搁得久了,回来他都是要问的。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徐循一面要服侍他吃喝拉撒,一面又要和太后、皇后那面的来使打交道,一面还要应付他的?问题,实在是心力交瘁,若非多?年打磨的好涵养,几次都险些耐心用尽——好在,皇帝一天天的?确见好,这一切又?都无所谓了。

刚开始发作头风的?时候,一天起码也?要痛个上百回,压根都无法视事,冉太医进宫以后,随着他的?针灸妙技,乃至放血秘技,皇帝的?头疼是大幅减少,现在一天也就疼个十多?回,疼痛度也大为减轻。起码,这样的病不会耽误他正常视事,至于心痛又?早好得多?了,如今一天也就疼个一两回而已,只是依然觉得晕眩,时而还有?些呕吐,所以也一直都没有?下床,更不让别人进来服侍,就是马十,都嫌他服侍得不好,粗手粗脚,不似徐循一般和他有?默契。

病人难免都有些怪癖,大家也?只能尽量配合,只是这个年注定是过得很冷清了。几乎所有?的?庆祝活动都是半路中断,本来过了腊月二?十四,宫里便会大放花炮,现在也是一片寂然,压根都不闻炮声,就怕是吵到了皇帝。

每日早上,皇后会入宫问安一回,众妃也?都跟着过来对空座行礼,而后就看皇帝心情,想见就让她进来,不想见她也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多?数时候,皇后还是有份进来的,这也?是徐循难得休息的时间。至于太后,因皇帝痊愈的?势头还算不错,便不曾亲身过来,只每日派人来询问徐循其中的?细节。

这一日早上,乔姑姑过来问安时,皇帝正好在睡,她便能屏着呼吸,过来观赏一下他的?睡容,不过看了几眼也就要迅速退出,免得惊醒了皇帝,这个罪过可不小。

“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元气也?壮健不少。”乔姑姑十分欢喜,“在门外都能听见陛下的?呼噜声。老?娘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她又叮嘱徐循,“这除夕该怎么过,记得要问问皇爷了,若是可以,还是让孩子们进来拜个年吧?老?娘娘是这个意思。”

徐循道,“好,说来,除夕是哪一日?”

被乔姑姑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也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屈指一算,除夕居然就是这天,却是她忙得太厉害,把日子都给过混了。

既然如此,此事便不能耽搁了,等皇帝醒来,徐循一面上前给他擦脸,一面就问了此事。皇帝犹豫了一下,说道,“孩子们都还好呢吧?”

闻得一个‘好’字,便也足够了,“别让进来了,人多脑仁疼,再?说……唉,我也?没力气。”

他现在精力有?限,只怕是很难做出平时的父亲慈爱之状,来宽慰为他病情忧心的?儿女,徐循是服侍他的?人,如何能不理解?心中也是一阵难过——若是还有?点余力,皇帝也?不会不见孩子们的,她道,“好,那就咱们两个安安心心地过年。”

这几日她不在永安宫,皇后便把两个孩子都接去照顾,对此事,徐循还是乐见其成的?。皇后虽然和她不睦,但对孩子却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不会刻意苛刻、亏待。徐循派人给两宫都送了信,又?带了几句话给点点、壮儿,便回来安生服侍皇帝。

吃过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皇帝就睡去了,徐循这才?借机做点私事,又?怕皇帝醒来看不见人,也?不敢去远,忙活了一会儿,便回内殿守着。一直守到深夜,皇帝方才醒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徐循道,“已是亥时了,可要吃点什么?”

服侍着皇帝吃过汤饭,又?喝了药,忙活了好一会儿,皇帝这才?又?躺下了,徐循累得站在当地都叹了口气,这才?又?要在床边坐下,皇帝看着她,不免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往前一拉,道,“你也?上来躺会儿。”

这段时间,徐循都睡在窗边炕上,虽然也不至于不舒服,但和睡惯了的?木床比又?有?不同?,她犹豫了一会,“我怕躺上来就睡着了。”

“那就睡着,”皇帝柔和地说,“让马十守夜。”

徐循也就不客气了,让皇帝往里挪了挪,她靠着外侧半躺了一会儿,被皇帝一扯,也?就滑到他怀里躺着,主动伸出手来,松松地环着他的?脖颈,怕是抱紧了,皇帝又?要有?些疼痛。

“小循。”皇帝唤了她一声,徐循道,“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道,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徐循心里一抽,所有?睡意,全都不翼而飞,她半支起身子,不快道,“刘太医不是都说了,没有性命之忧的,再?说,你现在不是一日日地好起来了?又?何必作此不祥之语?”

皇帝被她说得怕了,忙告饶道,“我就是……唉,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叹了口气,又?自语道,“就算不是今年,只怕我的?时辰也?快近了。这一次头疼起来,几次三番,我都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这半年间,皇帝几番大病,徐循也自有些心灰,忍了好久的?委屈,终究是没忍住,眼泪一眨之间就掉了下来,半是怒气、半是心酸地道,“你怎能说这话!你死了,我怎么办?就算我随你一起,孩子们又怎么办?”

这七八日来,她侍疾实在辛苦,每每想到皇帝将来,都是心如刀割,此时一哭起来,那还了得?皇帝忙哄了几番,方才把她渐渐哄住,眼看徐循住了眼泪,他半开玩笑地道,“你刚才?那样说,看来,是情愿随我一起去了?”

徐循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这事,听得皇帝提起来,才?记起原来还有?殉葬在皇帝死后等着,她被皇帝那话气得不轻,有?心再?拿当年的话来噎他,可见了皇帝灯下病容,当日那些硬梆梆的?话,连一句都说不出口,只是摇头道,“罢了,你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年间,我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吗?倒不如随你去了。”

皇帝也?被她逗笑了,他自言自语,“是啊,这一次,娘和孙氏,必定又?是很恼你的?了。”

他别看面上虚弱,其实乾清宫的事,心里清楚得很,徐循没有?吭声:虽说皇帝这是又一次让她得罪了人去,可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也?好。”他又?说,“其实我都是故意的,把你逼得无处容身了,你就能随我一同?去了,小循,你道我这妙计好不好?”

徐循现在实在不愿听他说这个死字,她不快地道,“好、好、好,妙极了,我现在不就情愿随你去了?”

皇帝并未应声,徐循伏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心里实是不安的?很,若不是听得皇帝心跳,她几乎要以为,皇帝就——

她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却见皇帝正含笑凝视着自己,眼神柔和温煦,无限珍爱,仿佛尽数蕴含其中,只是却又有说不出的伤感,像是诀别之际,那种种情感?,已无法用言语表述,只能在一眼间尽诉柔情。

徐循被他又?看得想哭了,她深深呼吸了几声,方才略带央求地道,“大哥,你别灰心了,只是小病而已,缓缓调养,终究是能好的?……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们想想,为我想想……”

说着,又?觉得自己十分丧气,恐怕影响皇帝心情,又?强笑着道,“我还尚未活够,是真的?不想陪你一道到黄泉下去。”

她意在玩笑,不过话语沉重,对气氛并无改善。皇帝居然也不生气,他望着她,神色有几分神秘,唇边现出几许微笑,低声道,“是,我怎么不知道?我都还记着呢,那时候在永安宫里,你对我说,‘不管我对你再?好,我死了你也?还是要活下去,你不但要活下去,你还要活得好好的?’……”

对这句话,他的?印象显然深刻无比,复述出来时,都带了徐循惯有的?气愤语气,徐循现在听着,也?觉得自己的?话硬得很,她尴尬地一笑,却又不愿认错:说句实在话,就是现在,她也依然不愿和皇帝一道去死。

“你不说话了。”皇帝的?声调听不出喜怒,脸色也没改变,“是不是因为不愿对我说谎?”

徐循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以对。皇帝也?默然片刻,他忽然又改了话题。

“太医的事,你没告诉老?娘娘吧?”他问,见徐循点头,又?道。“也?没和皇后说?”

徐循点了点头,大概已知皇帝思路,果然,皇帝又?道,“忽然分作两班用药,她们没问?”

“问了,我敷衍过去了。”徐循低声说。

皇帝叹了口气,低声说,“其实你也?不是不会骗人的……是吗?”

徐循道,“我尽量都说实话。”

“好一个尽量都说实话,”皇帝呵呵一笑,他道,“不过,我也?信你,小循,我信你对我,也?是尽量都说实话。”

只是一句话,徐循便有?种感?觉:自己多?年来对皇帝的?种种保留,似乎都在他眼中,只是他一直密密藏着不说而已。她又是心虚,又?是凄惶地打量了皇帝一眼,皇帝的?脸半藏在阴影中,根本就看不出什么。

“那你现在,也?尽量对我说实话吧。”他又?说,语调平静无波,甚至再无虚弱,而是如康健时一样,隐隐蕴含了无限的?权威。“我死了,你是想随我一起去,还是想要活下去呢?”

大过年的,逼问这个做什么?徐循实在是说不出的恼怒,却又不知自己在恼怒什么,她把眼一闭,负气道,“还是那句话,你死了,我、我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就是你让我和你一起去了,你也?要知道,我虽死了,但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屋内一下就陷入了死寂里,徐循说出口了,又?有?几分后悔:其实他心里对她如何,又?何必明言?只说他病时,不让她离开片刻,一眼不见都要呼唤,便可见在他心里,她有多?么的?份量。他对她一直都是这么好,好得她无从去挑剔,都到这个时候了,就是心里有?再?多?不足,她也不该还和他怄气,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她抬起眼,正想设法服个软,皇帝却又笑了。

他举起手,轻轻地抚着徐循的脸颊,低声道,“是啊,你是你,我是我,我死了以后,你会活得好好的?……就算你会伤心,会难过,也?终究会活得好好的?,不愿随我一起去。”

徐循怔住了,她像是被定身法照住,连眼睫都眨不了,只能目注皇帝,听他轻轻地说,“我死了以后,你会活得好好的?……你也?要好好地活。”

无限委屈、无限不甘、无限辛酸、无限遗憾,无穷无尽的伤苦,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将她席卷,徐循再说不出一句话,也?无丝毫理智残留,她扑入皇帝怀中放声嚎啕。

这高亢的哭声,甚而惊动了马十,他猛地一翻身,从炕上跳了起来,冲到床边——见皇帝冲他挥手,方才是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望了皇贵妃一眼,方才慢慢地退出了暖阁。

偶然间一瞥时漏,马十的?脚步不禁一顿。

——子时了,新的一年,在皇贵妃的?哭声中,已是悄然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多了1K5

这一段卡了NNN久终于写出来了,sigh。

皇帝对徐循和徐循对皇帝的感情都是很复杂的,写完以后我会在后记里给出作者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