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十听着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喊,真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腊月冬风的寒冷——刚才他虽然也站在门外,但?寒风吹过来的时候,仿佛都被身上那层厚重的毛皮斗篷给抵挡住了,留下来的只有打从?心底暖出来的那股子兴奋狂热。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屋内传出来的声响,马十心底的热火慢慢地熄灭了,就连那层斗篷仿佛都不?再管用,被风一吹,连五脏六腑都给吹透了,若不?是他正身在大庭广众之中,马十都恨不?能蹲下身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发?抖。

“……那就掐死我好了……”徐娘娘的声音自门帘后隐隐约约地就透了出来。马十浑身一个机灵,再忍不?住,转过身震惊地瞪住了厚厚的棉帘子。

徐娘娘这是疯了吗!她是不?想活了?

皇爷会怎么反应,马十不?知?道,但?皇爷的祖父,文?皇帝,盛怒之下那是真的干得出把妃嫔活活掐死的事?的。文?皇帝一辈子金戈铁马,马上打来的天下,尸山血海都经过了,怎会把人命当一回事??而皇爷也随着祖父多次征战,不?是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软弱汉子,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真的把徐娘娘掐死了。她还能到?哪申冤去?

虽然国朝的后宫好像还没出过这种事?,但?马十却很肯定这件事?的结局——鱼吕之乱那么大的事?,死了那么多人,外面能不?知?道吗?可大臣们连一声都没吭。文?皇帝的起居注根本都没记……徐娘娘一个人的命,能和那几千人比吗?掐死了那就是白死,外头?根本都不?会得到?什么音信的,也就是打发?人往徐家送个信儿罢了,只怕徐娘娘的家人还要因此?惶惶而不?可终日呢……

徐娘娘这又是何苦呢!唉!马十也不?清楚来龙去脉,还当徐娘娘是因为自己被冤枉了,在那和皇爷发?脾气呢。他心里真是为徐娘娘着急:过刚易折啊!对皇爷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自然是柔能克刚。您对他发?什么脾气呢!真是的!本来皇爷心里还没气的,被您这么一激,万一掐死了,那没的可是自己的命啊!

在徐娘娘喊了这么一句以?后,屋里一下就静了下来。马十的耳朵都快竖成兔子了,心简直都要跳到?嘴巴里,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屋查看一下情况。万一皇帝盛怒之下真的在掐徐娘娘,好歹也能喊一声,把徐娘娘的性命给保下来再说了。

当然,闯进去的话也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直接被皇爷在盛怒之下……不?论是被皇爷随口?赐死,还是随口?打发?去服贱役,反正对于?马十来说也都是不?能承受的损失。

他还在那犹豫呢,屋内便哐啷啷传来了连番的巨响,像是有人在里头?拆屋子似的,这动静把厢房里的下人们都给惊出来了。马十很清楚地看到?钱嬷嬷脸上的神色——本来还透着喜庆的笑意?呢,她是带皇四女的嬷嬷,刚才皇爷提起继后说法的时候,人还没在屋里。刚才可能是有人过去给她说了这事?,钱嬷嬷正高兴呢……

唉!马十是发?自内心地暗暗叹了口?气,他也顾不?得屋里的动静了,横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来处:这皇帝都说了退下了,在他没有传召之前,任何人要窥探屋内的动静,那就是找死。

伴随着砸东西的声音,屋内隐隐约约地也传来了皇爷的吼声,还有徐娘娘的声音——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马十的心还是落回了原地。起码,徐娘娘还没被掐着脖子,还能说话。

然后,然后皇爷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屋子,唿地一声,差点没把棉帘子给掀飞了。马十顿时就忘了自己的种种顾虑,颠颠地跟在皇爷身后。——皇爷进来有一阵子,抬轿子的宦官们早都散开各自取暖去了。马十不?跟出去,皇爷连轿子都没得坐。

皇爷根本都没搭理马十,顶着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雪,直接就往前闷头?直冲,马十在后头?看得是浑身冒汗,一时间,又是心疼皇爷,又是为庄妃担心,好容易这边轿夫们把轿子抬起来,全都是飞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时,皇帝都走出老远去了。

没有小几子,马十忙跪在地上,让皇帝踏着自己的大腿上了轿子,也不?敢起来,就这么恭声询问,“爷爷眼?下是要去哪儿?”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四处乱看,也没见这暖轿何处有个大氅什么的备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斗篷,给皇爷双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亵渎爷爷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爷爷可万不?能冻着了。”

皇爷刚才出来的时候,可能脾气大,火气也旺,也不?觉得冷,这会儿坐上轿子,他开始抽鼻子了,听了马十的话,哼了一声,便取过斗篷围在了膝上——到?底是嫌脏,没肯自己披着。

马十少了斗篷护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个激灵,他忍住环着自己发?抖的冲动,虔诚地又问了一遍,“爷爷,眼?下是去长宁宫,还是回乾清宫——”

这就是问话的艺术了,可能皇爷现?在情绪也是激动得都做不?出决定,但?选择题还是会做的。

“回乾清宫。”仅从?声音,便可听出皇爷的心情有多恶劣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传太医来!”

底下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是连忙照做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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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一个又一个的喷嚏,马十板着脸,示意?小黄门把御医给领着退出去了,自己回过身,把刚烧好的山泉水灌进小壶里,焖了一焖,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饮子来,拿小茶盘端了呈给皇帝。“爷爷进一杯菊花饮子吧。”

菊花麦冬秘制的饮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爱用的饮品。润肺明目去火气,极是滋润清凉的。皇帝虽然没有做声,但?却也拿起了压手杯慢慢地啜了几口?。马十退了几步贴壁鹄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也不?敢多做。满屋里的中官不?论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乐的活泛样儿,屋内的气氛,阴沉得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不?过,也许对于?心情不?好的皇帝来说,这些人的呼吸声都是嘈杂的。一杯水没喝到?一半,他就挥了挥手,“都下去吧,马十服侍着我就行了。”

虽说金英、范弘和王瑾这样的大太监,平时在司礼监那也是威风八面权柄日重,连内阁大学士见了都要笑着拉手问好,可要说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马十是绝对的权威。这些年来,也就是马十从?里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给研究得透彻了,在什么时候皇帝需要什么样的服侍,就他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处。

虽说这会儿他也有点晕晕乎乎的——刚才雪地里受了寒,马十觉得自己要不?喝碗姜汤,回去就得发?烧了。可主?子发?话,只要病气还没发?作那都肯定得留下来啊。马十接受着同侪们暗地里递来的同情眼?神,垂着头?不?动声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才小心翼翼地问皇帝,“爷爷,要不?,奴婢给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刚才针灸了一番,现?在肩膀暖融融的,还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该发?涨了。”也许是那一钟菊花饮子发?挥了作用,皇帝的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好吧,马十不?说话了,继续垂着头?,和站在针板上一样样地立规矩。只盼着皇帝这里该干嘛干嘛,不?管是看折子还是去找孙贵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宁宫、坤宁宫继续和哪个后宫妃嫔沟通也好,哪怕睡一觉也罢呢,就别在这发?呆了。

但?皇帝却不?放过他,他静默了一会儿,直接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刚才——是你在门边守着呢吧?”

这没啥好说的,估计是出来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马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张,请皇爷责罚。”

皇帝压根没搭理他的话茬,“都听见了?”

这……你要说没听见,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马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隔了两重厚帘子,声音传不?出来的,回爷爷,奴婢……就听见了两三?句。”

“你倒是实诚。”皇帝笑了一下,笑声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庄妃已经是犯下了无人臣之礼的大不?敬之罪!”

俗话说十恶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恶中的第六罪。要往这个罪去办庄妃的话,别说庄妃一个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马十头?皮发?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他突然有给皇帝连连磕头?的冲动,但?又很快遏制住了——庄妃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她犯罪,他磕什么头?啊?

也可能是病糊涂了,马十现?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点像是在梦游,压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这……”马十这了半天也没下文?。

皇帝也没搭理他,仿佛是自问般地道,“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没心肝呢?从?她入宫到?现?在,十年了,我对她哪里不?好,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就这样对待朕?还让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来,直接拿起青瓷笔洗又往地下扔,“朕刚才就该顺了她的意?,把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婢掐死了了事?!”

马十吓得也不?顾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连声道,“爷爷、爷爷息怒!”

他现?在也顾不?得去想庄妃到?底怎么惹怒皇帝了,一叠声地就是安抚。“爷爷刚才头?疼呢,这会若又动怒,病情反复了可怎么好!您万请顾惜自己的身体!”

“顾惜身体……顾惜身体又有什么用!”皇帝看来是不?把这股怒气宣泄出来,自己心里堵得也难受。“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待着,好言好语哄着。放在心里的一个人就这么来挖你的心啊!马十!就是块石头?,我十年也能把它给捂暖了,她是连块石头?都不?如,连块石头?都不?如!”

马十那个心惊肉跳啊,不?用喝姜汤,浑身都发?的是大汗,除了‘爷爷息怒’以?外,别的话他连喊都不?会喊了。由得皇帝发?泄着对庄妃的不?满,心底也是为庄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为后院的事?烦心,那还是十多年前娶太孙妃的时候了。就是那时候,皇帝的情绪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外露而激烈……

也许是因为马十并不?知?内情,无法安慰到?点子上——也不?敢多说,皇帝的脾气也没发?多久,便渐渐地止歇了下来。毕竟,这种事?必须两个人都知?道内情才可以?讨论,现?在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于?是在和一面墙壁说话吗?

不?过,他也没有和马十详加讨论的意?思,沉吟了片刻,便又进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你说,该如何处置庄妃好呢?”

马十这会儿是不?敢说一句话了,大不?敬之罪,赐死那都是轻的。他要按着这话说,那不?等于?是给庄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顺着这话,就等于?是为庄妃说话,在不?知?道庄妃前景如何的情况下,这个选择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点。

两相?为难下,他只好一句话不?说,可皇帝又催了,“我问你话呢!”

马十牙一咬,捏着冷汗回答,“回禀爷爷,庄妃娘娘是国朝的妃嫔,该如何处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后娘娘商量着办。”

他没说皇后,身为皇帝近侍,再没有谁比马十更清楚皇后现?在的地位了。

按说这话也没什么,说起来就是这个理儿,可没想到?,马十这话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间又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吓得马十一下是也不?敢说话了,跪在地上心惊胆战的,都觉不?出膝盖上的伤口?有多疼——刚才他跪着膝行过来,已经被碎瓷片给擦伤了。

自己这话,怎么就把皇帝给说得那什么了呢?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现?在他自己也是被吓傻了,心绪乱得很,什么也分析不?出来。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头?顶盘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进了他的头?盖骨里,把他的脑子都给剜出来翻阅似的……这种感觉非常差,可他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动。

皇帝经常用这样的眼?神来评判大臣,马十心里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刘用犯事?以?后,有一度,皇帝也是拿这样的眼?神打量过身边的近侍。但?那都是对内书堂,对司礼监的大太监们,马十这样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温存的眼?神。马十心底明白:他无权无势,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别的什么奏折、东厂、锦衣卫、织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着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费那心思来琢磨他一个马十干嘛?

其实,私心里吧,马十也觉得,皇爷对后宫的主?子们,也多数都是这样。平时和和气气的,其实都是因为懒得去琢磨,就是皇后胡主?子呢,又能怎么地了?东厂太监,各地镇守太监,织造局督办太监,这些人要是泛坏水儿,要是被瞧错了,和大臣们一样,是会给皇爷的天下带来很大损失的。皇爷不?能不?去琢磨,可后宫……就是翻了天,还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坏了皇爷的心情而已,费这个脑子,不?值当。

可今儿,皇爷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马十了,马十有种感觉,自己,那就是个——怎么说呢——就是个傀儡替身,皇爷是把他当成徐娘娘了,他瞪着的是他马十的后脑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许就是徐娘娘。也许……也许皇爷从?上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爷在琢磨什么呢?琢磨该怎么处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娘的为人,居心?马十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下,膝盖都在打抖,现?在他就特别佩服那些大臣们,天天沐浴在这样的眼?神里,也都不?折寿呢。

正在这胡思乱想,马十忽然就听到?了皇爷笑了一声。

“好,好。”他的语气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朕都气成这样了,马十你还明里暗里给她说话。徐氏这个人,做人确实有水平!”

马十脑子里咯噔一声,明白过来了——平时用点小心机,皇爷依着了那是懒得去琢磨,现?在皇爷正是最兴奋也最生气的时候,自己都说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后,不?等于?是把自己的立场和倾向摆给皇爷看了吗?皇爷从?清宁宫出来,到?永安宫,提继后的事?——这些时候,他可都伺候在一边呢!说他不?明白他太后的倾向,这是在骗谁?

“爷爷恕罪,爷爷恕罪!”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徐娘娘啊!马十立刻就又重又响地给皇爷磕头?了,“奴婢知?错了!请爷爷留奴婢一命!”

“好了!”万幸,皇爷的心情似乎还没到?那份上,他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了马十一下,“就一句话,你心里不?虚的话,怕什么!难道为了这句话,就得把你给凌迟了不?成?”

这谁知?道啊?马十垂着头?,不?敢磕头?,却也是一句话不?敢回了。他的机灵劲儿,在皇爷的威压下,早就不?知?飞向了何方。

“你说……”皇爷的情绪似乎又好转了一些,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在你心里,徐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就值得你到?现?在了都还要护着她?”

马十还没回话呢,皇爷又添了一句,“实话实说,不?许撒谎,若有一句不?实,被朕听出来了,那就拔了你的舌头?!”

这话平平淡淡的,但?马十却毫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刘用跟了皇爷多少年?一声凌迟,身上就连整肉都没有了。拔根舌头?那算什么!

他几乎是魂飞魄散,也实在是没劲撒谎了,甚至连跪都跪不?住,瘫软在皇爷脚边上,呜呜咽咽的,首先就说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个想法。

“徐、徐娘娘为人实诚厚道……不?、不?贪财……不?、不?霸道,不?耍威风……”马十凌凌乱乱,逮着什么说什么。“咱、咱们底下人都、都爱和她亲近,都、都说……徐娘娘虽然得了意?,可心里还装着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爱作、作践人……徐、徐姑姑还把咱们苦命人、当、当、当个人看……”

他在脑海里搜索枯肠,可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别的了——徐娘娘和其余主?子不?同,确实是没有给马十他们塞过钱,你要说来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时常过来和老兄弟们窜门,但?这和徐娘娘本人就没关系了不?是?

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爷就要拔了他的舌头?,可他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别的说了。嘴里秃秃噜噜的,说不?出话来,听了皇爷一声喝,‘好了,够了’,便忙住了口?。也顾不?得是在御前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鼻子全塞住了,刚才一通说,差点是没喘上气来。

皇帝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方才淡淡地道,“你去传我的话,徐氏御前失仪,令其往南内旧居居住反省,一应待遇,如宫女子!”

看来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办了,马十松了口?气,这才慢慢地缓过来,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跪起身子恭谨道,“是!”

顿了顿,他鼓足勇气又问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点点啊——”皇帝明显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决定。“把四公?主?送到?清宁宫去,暂由太后抚养。”

四公?主?怎么说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别疼爱的小女儿,徐娘娘犯的事?儿,没有牵连到?她的道理。

马十也很喜欢这么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听说了皇帝的决定,心下便是一松——南内那边,两年没住人了,虽然现?在开始扩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宫舒服,四公?主?要是跟着母亲过去,只怕会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宫呢,没长辈照料,也难说会不?会生病。

“奴婢这就去办。”他给皇帝磕了个头?,见其没有别的吩咐,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乾清宫的大门,马十这才放纵自己,响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满脑子的糊涂都给擤出去一样,他甩了甩头?,一边行路,一边把皇爷一路的反应想了一遍,除了后怕以?外,心里也难免有点莫名其妙的。

这徐娘娘到?底是说了什么话,才把皇爷给惹怒到?这份上的呢?永安宫内殿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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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乾清宫里闹腾的时候,徐循也没有闲着。

这边皇帝刚出门时,徐循其实也是有点晕眩。她伏在炕边,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才算是相?信刚才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真的做了什么。

这下事?情可是闹大了,皇帝现?在是被气跑了,可谁知?道来送毒酒的人会什么时候到??也许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绫,又也许是削职贬去浣衣局的命令,两个人刚才都已经闹成这样了,皇帝不?论做什么反应都是极有可能的,他会下什么决定,谁也说不?清楚。

后悔吗?

刚才两人的对话,没有谁是深思熟虑,都是话赶话就爆发?了冲突,徐循也是现?在才能回头?审视刚才那段混乱不?堪的对吵。其实,她现?在也没法拿什么女德来自我标榜了,刚才她对皇帝的态度,可着实也说不?上是什么恭敬。

但?要说后悔,还真没有什么后悔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徐循现?在唯一舍不?得的就是点点,别的她是一点都没有考虑,皇帝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随他去。反正她是已经玩够了,赐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终究还是酣畅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这时候,她才觉出来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这里,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来,她的视野侧端能望见满目的疮痍——都是刚才被皇帝给捣毁的。可这凌乱不?堪的景象,给她带来的却是深深的快意?。

点点。

想到?女儿,徐循便勉强止住了笑声,她又跪了一会,在脑海里理出了一个头?绪,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饰。

一套红宝石的头?面,猫眼?石的镯子,黄水晶的耳环,和田玉的荷包坠子。浑身上下的首饰脱下来放在一起,可能称一称也有两三?斤,拿出去能买上几百亩地。然而徐循望着这一堆光亮耀眼?的珠宝首饰,却再难像十年前那样激动,这价值连城的珍宝,换来的不?过是嘴角的轻轻一翘。

织金云缎做的外袍,她也自己褪掉了,从?箱子里翻出了一身素色的袄裙换上。——虽说中衣自缚,才是标准的待罪装束,但?徐循现?在已经处于?懒得和皇帝玩的阶段了,她褪首饰,不?过是不?想再戴着他的东西而已。她的一切华服、首饰都是皇帝给的,这些东西是他拿来买她的筹码,可现?在,她觉得这些东西根本其实一文?不?值,和她在这里耗费的十年光阴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去把点点抱来。”她迈出里屋,冲着在门口?欲言又止的几个嬷嬷道,“红儿、蓝儿、花儿、草儿,四个嬷嬷还有柳知?恩……都喊来这里。”

底下人自然是早已经发?觉了不?对,只是刚才不?敢进来而已。得了徐循的一句话,一个个都和长了飞毛腿似的,不?要一会儿,全都聚在了还没被皇帝肆虐过的西里间。

“刚才我顶了皇爷的嘴。”徐循很直接地说,“现?在怕是已经要坏事?儿了。”

就算是两人的争吵没有响到?外头?去,皇帝拆屋子的声音也完全是瞒不?住的,底下人进来的时候脸色就都不?大好看了,此?时完全是面色如土。钱嬷嬷抱着点点,木然站在人群边上,连眼?神都没往徐循这里看了。徐循环视众人一圈,不?免也叹了口?气,道,“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这些年来,辛苦你们。如今我成了这样,怕是也没法继续照应诸位了。不?过,不?论大哥那边怎么发?落我,毕竟你们是性命无虑的。”

这倒是真的,就是要杀人也没有杀一片的道理。皇帝既然刚才没有把她给掐死,之后的处理也只会更冷静,不?会更疯狂,徐循对这一点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至于?点点,就更不?必担心了,怎么说金枝玉叶,她也是皇帝的女儿,不?可能因为母亲的事?情而乏人抚养。徐循想了一下,道,“到?现?在这地步了,别人我无力顾及——也都不?会受太深的牵连,你们这九人,素来是我心腹,只怕可能会因此?事?受些搓摩。我这里倒有个机会,可以?让你们脱身出去一两个人……皇后娘娘这份礼单,我现?在是不?能再收了,总要两个人拿去还了。你们到?了那里,可以?不?必回来,届时央求皇后娘娘安排你们出宫,虽说如今她本人不?得意?了,但?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虽然不?行了,但?不?还有太后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要是这鱼儿一开始就在网外,怕也不?会有人为她们多费事?儿。

屋内一时,竟无人说话,大家都盯着徐循手里的那本礼单。徐循看了看众人,又道,“现?在不?必想着忠心不?忠心的事?儿了,出去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对你们也就是一点要求——有余力,多照顾一下同僚的家人。别的就没什么了……我虽不?知?道大哥会如何发?落我,这一关又能不?能过得去,但?你们也别想着我今次是行差踏错,此?后会改……我这性子就是这样,就算这一次过去了,以?后也不?会改。不?想跟着我担惊受怕的,便尽管上前,我绝不?会责怪你们。”

话说到?这份上,那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几个奴仆彼此?看着对方,李嬷嬷先叹了口?气,趴在地上给徐循磕了三?个响头?,上来接了礼单。

红儿、蓝儿对视了几眼?,红儿一咬牙,也上前给徐循磕了头?,站到?了李嬷嬷身边,草儿受此?带动,也上前默默磕头?,跟随红儿站到?了一起。

赵嬷嬷望着李嬷嬷、红儿,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她忽然也跪了下来,给徐循亦是磕了几个头?,方才道,“老奴已服侍娘娘十多年了,娘娘得意?时,老奴没少受娘娘照拂。如今娘娘失意?,老奴也不?能背主?而去。”

就算徐循可以?一手安排亲信们的离去,但?有人选择留下,她也不?可能不?受到?感动,她看了看余下几人,“你们都做如是想吗?”

钱嬷嬷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嗔怪地盯了徐循一眼?,仿佛是在无言地谴责着她的任性,她道,“老奴要为娘娘看顾点点,如何能走得开?”

孙嬷嬷连连摇头?叹息,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蓝儿、花儿,均都道,“奴婢入宫便服侍娘娘,纵使天涯海角,都随娘娘而去。”

徐循的眼?神又落到?了柳知?恩身上,“柳知?恩,你呢?”

柳知?恩微微勾起唇角,道,“娘娘又何必明知?故问?”

徐循和他对视了片刻,便转开视线,吩咐李嬷嬷道,“你们要去就快,现?在还没封宫,迟恐不?及。”

她回身入内,把刚才卸下来的首饰抓出来递给李嬷嬷,“出宫后,你和她们两人分一分,也算是我的一点念想!”

李嬷嬷一把握住徐循的手,咬着唇,声音较往常要更为颤抖扭曲,她问道,“若是能出去,娘娘……可要给家里人带句话?”

徐循微微怔了怔,忽然间,她发?觉家里人的面孔,对于?她来说已是极为陌生,似乎还比不?上眼?前的李嬷嬷来得亲近。这种疏远,好像远到?了天边一般,她的家人能够分享她在宫中取得的成功,但?对于?她遭受到?的痛苦,却似乎是一无所知?,也许也并不?关心。

“以?皇爷性子,未必降罪家人。”她想了下,便平稳道,“若是剥夺多年来的赏赐,倒也是理所应当之事?。有太后老人家在,应当也不?会再过分了,若是如此?,昔年家业还在,让他们好生过活便是了,女儿不?孝,不?能光耀门楣,还请二老勿以?我为念。”

李嬷嬷呜咽了一声,终是放开手,将礼单和首饰一股脑塞进怀中,冲徐循再施一礼,三?人遂匆匆出门去了。

徐循做好安排,便从?钱嬷嬷怀里抱过点点来,点点还在睡着,虽换了怀抱,却无清醒之意?,侧了侧小脸蛋,把脸埋入徐循怀里,又再香甜地睡了起来。

钱嬷嬷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未、未知?娘娘有没有什么话要留给四公?主?……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徐循眷恋地触了触点点的脸颊,不?由低声道,“我唯一只觉得对不?起点点……若我被赐死了,你们日后也别对她说起我,就让她以?为自己从?没有母亲吧。”

钱嬷嬷轻声应是,徐循看了她一眼?,又道,“若还是嬷嬷来养育她……便把她养得傻些好了。”

她由衷地道,“傻人才有傻福啊,其实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人活得越清醒,烦恼也就越多,有时也许还要自寻烦恼,生在宫里做个女孩儿,也许倒宁可还是傻些为好,嬷嬷你说,我说得有道理没有?”

只听得哇地一声,却是蓝儿受不?住,捂着脸就哭出去了。钱嬷嬷双唇颤抖,勉强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掌住了没有落泪。

“娘娘说得是。”她道,“但?老奴不?觉得娘娘是自寻烦恼……老奴虽也为娘娘觉得可惜,但?却从?不?以?为娘娘有做错什么。能在娘娘幼时教导品德,实是老奴一生最大的荣幸。”

话说到?这里,连孙嬷嬷都忍不?住,垂下头?轻轻拭泪,赵嬷嬷、花儿早都颤着肩膀无声地哭泣起来。徐循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要谢谢嬷嬷,没有您言传身教,我也不?会是今日的我。”

钱嬷嬷忽然露出苦笑,她的话里有一丝干巴巴的幽默,“老奴只恨自己是教得太好了一些。”

徐循却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望向了柳知?恩——柳知?恩也正站在他的角落里望着她。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眼?底似乎还含着笑意?,在屋里的所有下人里,唯有他面上没有一丝感伤。

“柳知?恩。”徐循轻声说。“我就把点点托付给你和钱嬷嬷了。”

柳知?恩深深鞠了一躬,淡然道。“娘娘请放心。”

徐循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时,外头?已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马十带着他的手下们来了。

“奉皇爷口?谕。”马十进屋以?后,谁也没看,只是昂然仰首望着屋顶,背书般机械道,“庄妃徐氏御前失仪,着往南内旧居思过,一应待遇以?宫人论。四公?主?送往清宁宫暂为教养。”

传完口?谕,他又跪下身来,很恭敬地说。“请娘娘尽速收拾细软,随奴婢前往南宫。四公?主?这里,也要离开一阵子,该带到?清宁宫去的衣服,也该收拾收拾。”

他的一番话,说得是很有讲究的,呼庄妃名号,看来是还没有被废妃位,说点点去清宁宫,也是‘暂’为教养,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了,屋里一行人,不?会听不?懂皇爷的态度。

除了徐循以?外,一屋子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钱嬷嬷几乎说得上是喜气洋洋了。倒是徐循平静如一,只有在听说点点去处时微微动容。

“哦,原来是南内吗。”她把点点交还给钱嬷嬷,站起身道,“好,要我去,那我就去吧。”

她的语气,几乎可称得上是有几分无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不是还没有过万字的大章节啊哈哈哈哈。

今天这个不知道过万字没有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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