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月哭得全身颤抖,仿佛又不敢朝着屈颂靠近,双掌往前伸了过去又感觉不妥,立马收拢回来放在了膝上,“父亲是中山人,就算流亡在外,依旧认定自己此生就是中山人,他固执到无论我和越师兄怎么劝,他都不肯听。”

这一点屈颂知道,想到从前师父为了中山和竹风对自己的种种欺瞒和利用,不禁暗暗迷惘。当初决裂,她闹得很难看,几乎没有给师父一丝的体面,周国的凤车一来,她就立马离开了扶柳城,这一年多以来,她思及从前师父出于真心对她的种种好处,也忍不住想,这些时日以来恐怕师父他过得也并不顺心。

荆月一直偷窥着屈颂的脸色,见她的脸上隐隐露出一种困惑茫然来,忙趁热道:“父亲他既不肯听劝,又不肯离去,试想齐国有意为难中山,扶柳城焉能求得完卵?从前齐国的铁蹄迈入中山,第一个就是要拿下扶柳城,如今他故态复萌,已经几度扰乱扶柳了,中山地小兵寡的,哪里能够抵抗?太后和公主虽然仁慈,可却是鞭长莫及。父亲他在扶柳城很有声望,自己竟站了出来,号召百姓揭竿,合力抵御齐军骚乱。”

屈颂这半年来一直养在深宫,不曾听说过师父的近状,因为难以面对,始终没打听过扶柳城的动静。闻言,她吃了一惊。

太后面露不悦,想立刻便打断荆月的话。

她心思敏锐,一早察觉到这个中山太后携着荆月此时前来,目的不善,且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心意决然,但她同时也察觉到,她们的请求于晋国是荒诞无礼的。这时太后更担心的是屈颂腹中已经足月即将出生的孙儿,她对屈颂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尽早地先回去歇憩。

屈颂却犹如不见,静静地坐着,眼帘微耷拉了下来。

荆月也怕太后突然开口阻拦,立刻又滔滔地往下说:“父亲没有习过武,哪里是领兵打仗的材料?阿颂,你可知道,父亲几度不计生死率人抵御齐军,将他们赶出中山境内,可自己却被齐国的乱刀砍伤。”

屈颂确实不知,她吃惊道:“怎么了吗?可有找过大夫?”

荆月一叹,拿衣袖擦拭去眼角又不自禁冒出来的泪水,道:“已经不能下床了,伤口化脓,高热不退,拿汤药吊着命,虽是打退了齐军,可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其实别说是上战场了,他老人家……”荆月突然呜呜了起来,“已经连床都无法下来了……”

屈颂动容,一动不动,怕婆母看见了心怀不满,不敢显山露水,可眼眸也因为担忧和惊恐而变得滚圆。

一年没有消息,骤然得知师父卧床不起,危在旦夕,理智与镇定开始摇摇欲坠,几乎就快要绷不住。

太后这时突然蹙了细眉,声带愠怒:“王后此时已有不适,天大的事,也等过几日再说。”

“孟鱼!”

太后不容置喙地朝外吩咐。

“将中山太后与这名女子安置下来,送客。”

“诺。”

孟鱼领着八名婢女入殿,礼节周到地请中山太后移步。

中山太后怔怔地瞧着屈颂,盼着她听了荆月的话,事情会再出现转机。

但屈颂竟一直纹丝不动,中山太后的心如坠深渊,也感到面前这女子内心是何等凉薄,颇有不忿之色,拂袖扯过荆月的小臂,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屈颂确实想暂把人留下,但只方用双腿支撑自己站立起来,便感到一阵腹痛,她的眉顿时忍不住紧紧纠结了起来。她疼得面色发白,只好按捺下,放中山太后两人离去。

太后扶住了她的腰,让她坐回软靠,“这件事依着哀家看来,你不要过手,你不论怎么做,终究都会落下不是,不如等长庚回来。从雒邑至此,不过两日功夫,他一回来,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屈颂点点头,但却不怎么放心。

太后猜到她的心思,道:“你可是担忧优厘先生?哀家这就派人前往扶柳城为他医治。”

屈颂转面,挤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多谢母后体谅。”

“哀家是不知你与优厘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如今你在新田,他在扶柳,不闻不问老死不相往来,但哀家却明白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优厘先生于你有养育深恩,这个时候你必定不忍见他重疾在身却袖手旁观。”

说罢,太后抬起右臂在屈颂的背后轻轻抚了抚,嗓音温柔了下来:“你临盆在即,切忌胡思乱想,即便真有什么事,长庚和哀家会护着你,帮着你,尽我们所能。”

屈颂无比感动,心中仿佛涌入了一股暖流,感激地望着太后说不出话来。

太后朝她微微颔首,又吩咐孟鱼,“将王后扶入内宫休息,中山太后若再有请求,让她来同哀家说,若是小事,哀家还是能做主的。”

“诺。”

……

中山太后是一个挑剔之人,打出了灵寿便没有一日睡过好觉,到了晋国,即便住着再好的馆驿,也受不住夜里那梆硬的板床,老腰痛得死去活来,加上满腹心事,自然更加难以入眠。

她自己不舒坦,便也将太后派去伺候她的宫婢折腾得不成人样,她如此跋扈,令太后也深感不悦,若非是因为长庚不在,她不愿背着他伤了与中山的邦交,只恨不得将人请出新田城。

幸而素女出山,自请了军令状去服侍中山太后。

从前那老太后便极爱听她的琴,到素女走时,中山太后已离不得她,没了素女夜里便不能入睡。是以昨日那般严肃的场合,中山太后开口问的第一句仍是素女。太后病急乱投医只好放素女去了,没有想到素女去了以后,那中山太后便跟换了一人一般,再也不闹了,规矩消停了好几日。

太后拖延至此,是为了等待长庚归来。但预算的时日不过两日,长庚竟仍是不归,太后不免心中暗暗着急,派人出去打听,也没有回音。

他从前便一直如此猴脾气,如今成了大宗师,来去如风,就更是难以抓住。太后又气又恨,但没有办法,一日夜里,屈颂突然痛得面孔发白重重痉挛,待命的产婆慌慌张张起来,游走诸宫喧嚷,王后要分娩了。

这一夜不但晋宫,新田城内所有闻讯的,上至太宰,下至黎庶,均因为这一个振奋人心,又让人无比忐忑的消息而一宿无眠。

太后虽是生过孩儿的,但因为年代久远,又只生了一胎,自身经验不足,急得如热锅蚂蚁,不住在屈颂的产房门前转来转去,神情焦灼之中又带着一丝激动和盼望。

若这个时候,屈颂一举生下小公子,这自然是好的,若只是诞下公主,也不是不好,虽说堵不住晋国大夫们的埋怨之口,但想到长庚如今恢复了健康,他和屈颂身体底子都好,再育也不是难事,今夜过去只要屈颂和孩儿平安,晋国都算有后了!

只唯一一件不妥之事,那便是长庚一直到此时,竟还没有露面!

屈颂的产期比预算了早了四五日,而长庚的归期比预算迟了一两日,他若是不归,他孩儿的出世,就要生生地错过了。太后不免有些不满。

此时,伴随着产房内传来一道痛叫声,太后原本就紧绷着的心,愈发感到紧张和不悦。

就在这时,忽听到身后台阶下传来的匆促的声音,“阿奴!”

长庚的身影快如闪电,声音几乎还没传到太后耳朵里,人便闪到了近前,太后吃了一惊,见长庚急急惶惶地归来,伸手便要扒拉产房门,太后连忙用尽力气,攀住了长庚的臂膀,“你这混账去了哪里,今日方归!”

长庚犹如不闻,没有立时回答,太后于是又蹙眉道:“你身上杀孽重,不宜冲撞孕妇,给哀家老老实实在此地待着,不许动。”

长庚是半个时辰以前接到的王后临盆的消息,急得弃了自己的千里马,提气使力一路奔回的王宫,连夜疾驰,再加上一路狂奔,饶是大宗师也受不住,长庚无力地靠在了门上,重重地喘了几口,看向脸色不愉,却终于稍稍放下了心来的太后,试图平复自己焦躁的心,道:“母后,阿奴她痛了有多久了?”

太后蹙眉,“头胎生产大多困难,疼了有两三个时辰了,眼看着便要没了力气,你如今日不归,不说哀家,屈颂是识大体的,也难免心中不会怪你。这么重大的事,你却跑得不见人!”

长庚愧疚万分,听着产房内传来的一次又一次的已经脱力的呻.吟声,整个人犹如紧绷的一张弓,额角沁出了大坨冷汗。

他的双手交叠着不断地挼搓着,转身猛力拍门,拍得木门咚咚作响,厉声喝问。

“孤的王后一直呼痛,你们做什么,到底会不会接生!”

产婆忙前忙后哪里顾得上君侯突然发怒,一人不晓得在外咆哮的乃是君侯,孩儿父亲,本就神经紧绷,又被这死“内监”催得头大如斗,忍不住朝外撅起翘臀泼辣地顶嘴道:“妇人生小孩儿的事,我们不懂,你这个没根的懂?撒尿还要漏裆的玩意儿!”

长庚一怔,勃然大怒,待要冲入房门将她揍死,太后却把他拦住,“你要做什么?此际发作是痛快了,可王后谁来照料?你会接生?”

长庚只好忍耐,气呼呼地说道:“母后,她们骂寡人!”

“你……”

太后说不出什么话了,瞧着儿子急得满头大汗,还得硬头吃瘪的模样,竟忍俊难禁。

长庚已经顾不得要找那泼妇算账了,蓦地,一道婴孩响亮的啼哭声传出了产房,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紧闭的大门外立着浩浩荡荡的数百号人,都翘首以盼,这时所有人的心都仿佛一同被抛上了数百丈高空,于高空当中悬着,只待产婆传来一道好消息,告知晋国已有后。

长庚更是,整个人仿佛震傻了,怔愣地靠着产房门,仿佛整个人还没有从自己已做了父亲的巨大惊喜之中缓过神来,直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看向太后,突然一跳三尺高,“母后,你听见了?”

太后大喜过望,重重点头。

“哀家要告诉先王,晋国……”

太后的泪水噙在了眼眶里,汩汩地,再也盛不下了,激动而欣慰地任由它涌下。

随着孩儿的出世,屈颂那呼痛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仿佛偃旗息鼓,已经无声了。

此时产婆那洪亮的一把嗓音响了起来,“恭喜王上,贺喜太后,王后平安诞下了一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