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反问:“中山太后请见所为何事?”

于此前倒也不是不曾听说中山太后入晋宫境的消息,因为屈颂如今孩子已经足月,不日就要生产,太后虽接到了线报,却没令人通知屈颂,时至今日她仍不晓。但太后心中也存疑,不明白中山太后的意图,只隐约猜到,多半与屈颂有关。

良回禀:“奴婢不知,但中山太后扬言,欲一见王后,有事恳求。”

太后心中豁然开朗,于是回眸看了一眼侧卧在榻的屈颂,见她神色疲惫,沉默不语,看起来似乎猜到了中山太后的意图,寝殿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过了片刻,屈颂忽然支起了头,“母后,还是我去见。”

毕竟涉及国事,太后自己也不好横加干预,她如今早已把内宫的权力全放给了屈颂,做清闲人去了,屈颂做甚么决定,自己这个太后除了一个婆母的身份尚可以压一压以外,也干涉不了。她迟疑着,道:“不如哀家与你同去,你只一人,哀家终不能放心。”

长庚将他的王后交托于己,太后身上责任重大,不能容她有半分闪失。

……

哔剥跳动的灿烂灯火之间,中山太后沉默等待,因为一路跋涉艰难,眼泡浮肿,呈现出显而易见的疲惫。

在中山太后的身旁,还有一名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也是风尘满面,鬓角添了几缕皱纹,神情麻木哀痛,一动不动地静立着,中山太后不说话,自然没有她开口的机会。

屈颂伴随着太后入里,在瞥见那年轻妇人的第一眼时,眉心便重重地跳了一跳。

荆月。

说实在话她惊愕于荆月怎么会伴随中山太后出现在此地,从扶柳城一别之后,她对那边可算是不闻不问,一直心头哽着一口气,只是她不去就山,山今日却不请自来。扶柳城那三人之中,她最难面对的是优厘,最不想面对的,却是这个荆月。

她自以为,她已是仁至义尽。

从幼年时,因为荆月心中的不平她处处相让,即便偶尔令荆月刺几句,她也从不还口。荆月跳女神舞,指甲留得纤细而长,有一回便划伤了她的脸,厚重的妆粉遮盖之下,脸颊只是轻微破损,否则便要破相。她那时虽扮作男子,但心底也晓得自己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子,毁容对一个女子而言是一辈子的大事。

她本不愿忍耐,但师父知道以后,为了替她讨回公道,当着她的面儿重重地责打了荆月,拿着那个捣衣用的棒槌,将荆月按在木板上打得十天十夜下不来床。师父对亲女儿确实没什么偏颇,她那时就算了,再没计较过,其实心底里对荆月或多或少还有几分对不起。倘若是自己出手了结了,那便是真的了结了,令她的父亲如此责打于她,屈颂却感到不那么自在。

她从前就是这么一个惯于忍气吞声的人,想必荆月的心底也十分瞧她不起,其后才愈发地变本加厉。

太后挽着屈颂的手臂,将她搀扶到软靠上坐着,动作极为谨慎。

荆月咬着嘴唇看着,眼睛里起了一层雾气。

屈颂她怎能如此好命……怎能……

当初周国的鸾车凤驾将她接回雒邑,才过了几个月哪,屈颂变成了周国莲公主,风光大嫁晋侯,如今不满一年,她和晋侯共同孕育的孩儿都要出生了!她若生出一个公子,那就是晋国未来的王。她怎能如此好命!

想起自己,心比天高,明明那么看不上越,却非要被逼无奈地嫁给他,在流亡的途中把自己的孩儿流掉了,伤了身子,大夫说她这一生都不能再育子嗣。

痛苦、嫉妒、不甘、怨恨,种种情绪积压在了胸口,出发前无数次对中山太后保证过的话几乎就要抛在耳后,她恨不得冲上去,撕了屈颂的耳朵,让她腹中的胎儿就此流掉,让她也一生一世不得再育,不知道到那时候,她的晋侯可还会只钟爱她一人,不再纳姬!可是很快她便收到了中山太后的警告,她只能忍,嘴唇颤抖着抿得发白。

屈颂作为晋宫之主,朝中山太后微笑了下,道:“有失远迎,是晋国怠慢了。”

中山太后有些话本只是想单独同屈颂说,方便说服她,但见晋国太后也在,心中多少没底。顿了一顿,苍老的面容上挤出了一丝和蔼的笑意:“哀家也听说素女同王后一道来了新田,哀家从前常听她的琴,不知她今日可在,哀家确有几分念着她。”

素女如今住在北山脚下,太后与之比邻而居,倒是不时能逢面,只要不下雨,她必经过山坳口,远走到山谷里头去为九公子扫墓,太后捻针时偶尔也会在山下的凉棚里小憩,见她来,奉上些瓜果,寒暄几句,倒结成了忘年交,两人之间似有说不完的话。

因此答这话却是太后:“素女她极好,不过以九公子的未亡人自居,日子过得孤单些,衣食却是不愁的。从前听说她在中山时享的是大乐师的俸禄,她是晋国王后的闺中之友,在晋国,自然没有再差的,王后与哀家都不会亏待了她。”

中山太后的面色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略略一笑,略去此节不提,转过话头道:“其实哀家此际前来,实在难以启齿,是为了一个不情之请,还要王后应许。”

她又冲屈颂笑了一笑,将身畔一直静默不语,脸色惨白布满了风霜的荆月一把拽了过来,扯到屈颂跟前,道:“这人王后肯定不会不认得。”

屈颂的视线落在荆月身上不动,“相熟。”

中山太后大喜过望,立马又道:“如今王后重身,本不该过来叨扰,实是无道之齐,欺人太甚,故此不得不来,有一话欲让王后知晓。”

屈颂道:“请说。”

中山太后觑了一眼晋国太后的面容,瞧着她脸色已经不愉,心头泛起了疙瘩,这事已至此,她既已来到晋国,无论冲撞与否,为了中山,亦为了女儿晴冉和孙儿胡拂,她必须要撞上这堵南墙。“此前,也不知王后可曾记得,哀家的王儿聆泉曾经赠予王后一枚赤虎符。”

太后微微诧异,瞧了一眼屈颂,屈颂颔首,“那枚赤虎符,我记得已归还中山。”

“是的是的。”中山太后说道,“哀家此来绝不是要诬赖王后,做那等下作人。只是,这中间恐怕王后对我王儿似有一些误会,如今误会如果不说开,就算是王儿泉下有知,心中必也遗憾。”

这个中山太后已经拐弯抹角把开场白说了一遍又一遍了,屈颂腹中不适,实在倦听,不免有些沉不住气,眉微微蹙了起来。

中山太后又道:“其实那一枚赤虎符,本是哀家王儿自幼贴身之物,是历代中山王传下来的至宝,这一枚赤虎符所能调动的,均是中山国的精锐,是中山王从不离身的救命符。哀家王儿曾经铸下错事,亏待了王后,这一点哀家不便辩驳,但他既肯将那枚虎符交给王后,便是真的信任和看重王后。昔日哀家曾听吾儿说过,他这一生当中,为了图存,为了制衡,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直至他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却因为过往的太多的算计阴谋,而不得已放开她,这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件事。”

屈颂反问,打断了中山太后的话:“为何当初我欲调兵营救中山,协助我的晋侯反而受到了这些人的攻击?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想借着晋侯威胁晋国出兵。”

中山太后一惊,立马说道:“这是下策!当时的情势,王后不是不晓得,他们这些人胆大包天,越俎代庖,这绝不是我王儿的意思!”说罢,中山太后的面色渐转悲凉,“王后怕是已忘了他,其实那时,王儿早已重病缠身,几乎不起,面对齐军的日日叫阵羞辱,实已心力交瘁,一直到他决意孤身赴齐,才终于起来。他早已做好了这般打算,又岂会有意还加害晋侯,望王后明鉴。”

中山太后六旬老者满面悲恸,泪珠潸潸,说得令人动容。

兰章宫中不少女婢,都略有不忍之色。

但太后听着实在不是那么一个滋味。不论过往在中山如何,屈颂如今,已是长庚之妻,她从前是否侍奉过中山君这件事已说不清楚,如今中山太后再来言辞模糊地说上这么一通,只怕以后屈颂再是浑身是嘴,也再说不清了。

屈颂的内心其实已开始烦躁。她自问受中山君拐带威胁,并不欠聆泉什么,她临去时除了身上那不怎么值钱的衣物,便再没拿中山国一针一线。他伙同师父那样欺骗于己,将自己玩弄股掌之上,她一早便与他两清了。但中山太后这番话说出来,虽说语气口吻依旧抱着弱国对大国的毕恭毕敬,但话里内涵却令她极不舒服。

这个太后莫非是想利用她对聆泉的那点仅剩的为数不多的歉疚,换取晋国出兵相助?她已经说过了,国事她不会干预,除非是长庚昏聩胡乱做出决定,不然她绝不会插手国政。而且这中山太后今日前来还不是孤身一人,她身边还带着一个令屈颂看见便大感憎恶的故人。

腹痛之感隐隐地传入了脑中,搅得她一阵不适。

太后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忙伸掌握住了她的手,劝她不如此时回去休息。

但屈颂却坚定地摇了下头,仰目对中山太后道:“中山君已殁,揪着这些细枝末节已无意义。昔日承蒙中山君的照拂,屈颂在灵寿时未曾受到什么委屈,只是如今想来,他利用了我,也照顾了我,对我有谋夺,亦有真心,我对他亦是,有过憎恶,但人之已死,如今剩下来的便是一丝歉疚和不忍,光明磊落,都可以算作两清,并无任何不清楚之处。我不知中山太后你此来与我说这番话是为什么,如果是为了这已经算清楚了的事劝我为他讨伐齐侯,那大可不必,晋军虽然强大,但不是会作无谓牺牲的,如果太后还有心说服,那就请静候君侯回国,届时再与他说不迟。”

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无可隐瞒,足可见不愧不怍。连太后都忍不住信服。

中山太后的脸色变了几变,诚然她来之前也已料到,自己用王儿来对屈颂动之以情,她可能不为所动,但却没有料到,屈颂回绝得竟如此干脆。便好似她与王儿那近两年的相处,并没有留下一丝的情分一般。

中山太后一阵无言。

太后见她吃瘪,怕屈颂久坐不适,只想今日鸣金收兵,有话以后再谈不迟。

但这时,荆月突然上前一步,屈膝跪倒在了屈颂面前。

“阿颂,我求你……”

她的泪水冲出了眼眶,绝望地朝着屈颂重磕了一个头,闷闷的砸地声传来。

屈颂蹙了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你有何所求,不妨说来。你我之间终究有同门的情谊在,不必如此多礼。”

荆月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

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苍白面容,仿佛稍定了心神,哽咽说道:“阿颂,我自知过往多对你不起,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似你这样的大人物,我是永生永世也高攀不起的。你从前离去时肯再留我一命,已是对我莫大的恩赐了,我自然不敢再求你什么,你也看到了,这一年以来,我在扶柳城好好地伺候着父亲,也再没来求过你,但是、但是我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捕捉到荆月话中意思,屈颂的眉心又重重地一跳,嘶声喑哑道:“你说什么?师父怎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想想,荆月这人也是个可怜之人,所谓可恨之人都有可怜之处吧,如果她能够知足一点看到别人对她的好,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