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蓦然发现,天子其人,虽然自私可鄙,但这股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与他的小东西看起来倒是一样的。

虽然心念几转,但大宗师的剑却无一丝迟疑,半点颤抖也不见。

天子宽厚的兖服底下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见长庚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神色冰冷,性命被人拿捏在手里,岂能真的分毫不怵?长庚素来任性狂妄,行事放诞恣肆,他会不会真提剑杀了自己,天子自己也猜不到,但他需要知道的是,长庚为什么突然单骑闯宫,为什么提剑而来,对自己这个地位高于他的天子以剑锋相挟。

“长庚,你是莲儿的夫主,由此看来亦可以说,予一人为父,你为子,你如今日回头勒马,犯上行刺之事予一人可以不计较,父不记子过,此后这件事你我都不提,你看如何。”

见长庚似乎不为所动,唇边讥诮地缀着一丝哂笑,天子心中更是起伏不定,忙又道:“长庚,趁此时,你还可以回头,不要冲动。难道真要你我兵戎相见么。一旦予一人今日在这寝宫里见了血,你晋国日后势必无法独善其身!”

先礼后兵,天子的气势半点不输。

“寡人不喜欢受威胁。”长庚道。

他死死盯着周天子,手中的三尺青锋又往前递进寸许,天子脖颈一凉,感到那剑上寒芒已近在咫尺,吞咽之间,喉结几乎便会抵住他的锋刃。

这自然不是长庚送还周国的那把青铜剑,尽管式样一致,但他的剑刃的光泽更亮许多,天子微微垂目几乎可见剑刃之中清晰地映出他蜡黄的含愧忍耻,但不得不强撑下去不能失去任何尊严的可憎面目。

天子顿了顿,再度说道:“长庚,予一人为你外父,你今日闯宫而来,是当真要下杀手么?”

长庚慢慢地侧目,身后侍卫长等人战战兢兢莫敢近前,一双双眼睛因为惊恐瞪得宛如铜铃,于是他发出一道淡淡的冷笑,道:“寡人是觉得可笑,天子此时为了活命,拿你我之间并不存在的父子之谊动我以情,可知寡人为何而来?”

天子微愣:“你为何而来?”

长庚道:“寡人为姬幽而来,替他寻杀人凶手讨一个公道。”

“你……”

天子无比震惊,说不出话来。

从九子夭亡以后,这段时日他几乎夜夜梦魇,悔不当初,他痛恨自己当初为何把事情做得太绝,屈颂后来的一番话点醒了他,九子天性淡泊无争,就算他将他发落至东海上,只要自己一语,九子必定遵从。他为那股嫉恨之火冲昏了头脑,怎就能……下了杀手!

长庚这话如同挑起了他心底最深的那层疮疤,还未长出新皮的疮口被挑破了痂,血立时又涌了出来,天子的心肺中仿佛有一股腥味汹涌而起,冲到了口腔里,几乎要从喉管破出。

长庚冷然道:“天子想否认么?”

天子已无力气否认,他从长庚那双漆黑的凤眸之中所窥见的一丝杀意,和犹如蹂.躏蝼蚁般的倨傲在上,足以令天子闭口塞言。他的一臂还扶着身后的木榻,他的枕下因为疑心太重还藏着一柄匕首,但天子知道,在大宗师的面前,根本不会有自己拔刀的机会,如果想要拼死一搏,只能利用其他的事令长庚分心。

天子深深地呼吸,吐出一股热雾,瞬也不瞬地望向长庚:“你与姬幽,是何干系,凭什么轮到你来为他抱不平?”

长庚道:“他为寡人的妻兄,更为寡人的挚友。”

天子冷漠地微笑:“但予一人也是他的君父,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予一人与姬幽之间的事,岂轮得着你来置喙?”

长庚更笑,睥睨着他:“此时天子又不再说你我之间乃是翁婿了?又不说什么父不记子过了?”

他握着剑,手腕一动不动,但落在侍卫长等人眼中,即便是灯火拂过剑刃擦出的道道微曜的光影,亦足以令他们双股站站。生怕长庚有丝毫握剑不住,伤及天子。

诚然天子的所作所为,近几年来连他们这些近身侍候之人也有所看不惯,但上位者也是凡夫,岂能事事无错,相比之下,天子自亲政以来,勤勉不辍,比前任数代天子都更有为。他们生为周人,为周国臣子,岂能不殚精竭虑,效命于上。

虽则晋国是强国,但在这种危及主上的时刻,即便是拼了性命,冒着得罪强国的危险,他们也必须阻止晋侯。

长庚道:“天子这话听起来无情无义,毫无为君为父的仁心,你不怕众叛亲离?说实在话,你猜忌姬幽,疑心他不是你所出,既然也怀疑了二十多年了,那么你可有证据?”

天子一愣,不语。

长庚又嗤了一声,“没有证据,你便动了杀心,这确实很天子。那么,你要杀了姬幽,为什么利用郑伯之手,借用周郑两国素日里的摩擦?难道是指望着诸侯代你声讨郑国?可惜天子你不明白,如今的九州之师,各为其主,独善其身,天子你振臂一呼,将会无人响应,即便寡人今日在你的寝宫之中杀了你,明日,也不敢有任意一国的王师打到寡人的新田城来。但明明是你动了杀机,你暗中挑拨郑国武士,杀你亲子,你却欺骗姬幽,你会派遣援军驰援,令他不敢拿将士的生命冒险突围。如此伎俩,可谓卑鄙。其后,又欲以卑鄙手段,强留王后于周,如非寡人及时赶到,她身为你的亲女儿,总无可怀疑,你却利用她欲来牵制晋国,如此行径,更谓龌龊。”

天子更是一怔。

这些话并不是长庚自己想透,而是,与他的王后相处甚久,王后执着,日复一日地琢磨推测而出。长庚派人到青偃搜寻姬幽的尸首,顺道也打听出了蛛丝马迹。

这些话容天子抵赖不得。

杀人凶手,罪魁祸首,以卑鄙手段加害姬幽,道貌岸然,恶心至极。

长庚此生,最不屑阴谋算计。

令阿奴如此难过,在姬幽离去的这数月里,依旧时时不忘,常常恍惚,长庚早已动了复仇之心。

但他明白,杀了一个天子,除却令九州更乱,无人收拾以外,整个周国将会受到秦楚两国的瓜分和兼并,这样的结局并不是长庚想要的。他也不能,亲手加害了王后的生父。

天子懊悔哀恸不已,热泪汩汩地从一双眼眶之中涌了出来,若非扶着床榻,只怕早已滑倒在地不复起来。天子的哭声清楚地传了出去,令还在门槛处戒备的侍卫长和禁军个个潸然,争相咬牙暴眦。

长庚凝视着天子半晌,见他乱发之下,双目猩红,面容不胜悲凉,微微蹙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可惜的是姬幽若在,只怕也并不想自己亲手了结了他的父亲。最为可悲的就是,姬九这厮过于死板,一生于周国从无背叛,竟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长庚突然开口:“寡人今日来,本不为取你性命,连同今日闯宫所伤、所杀者,也都克制己手,并没有开杀戒,宗师之剑,须染万人之血,但寡人今日,不为杀人而来。”

天子一怔。这时还守备在寝宫外的所有禁军武士都是一怔。

事情出现了转机,他们振奋不已。

长庚话如此说,但却提起一脚,踩在了天子的胸口。

武士震惊起来山呼“不可”,但天子已仿佛神志不清,只顾哀哀堕泪,发不出一丝声音。

长庚脚踩天子,手中之剑慢慢地撤回,离开了天子的颈喉。

“寡人不为杀你而来,但寡人欲让你知道,姬九之死,寡人永远记得,他日就算他回魂,名不在周国宗祠,他亦与你无关。如你再敢动歪心邪念,于莲儿不利,于晋有挑衅,寡人会让你后悔你这一辈子所做出的所有决定。”

天子仿佛浑浑噩噩听不见此话,长庚脚下一用力,几乎碾了过去,沉声道:“寡人知道你听见了!回答!”

天子被这一脚踩得几乎吐血,自知断不能不回答,点了点头,神色凄哀,哪里还有半点强撑的骨气和尊严。

侍卫长等人不仅心痛,更是怒意填胸,目眦欲裂。

若非晋侯此时仍然手握着天子性命,他们真想拔剑冲上,与之拼杀一场。

长庚冷然地扬唇,“这还不够,寡人需留下一物,作为信物。”

他停顿了下,似乎在考虑留下何物作为信物。

末了,他似乎想到了,目中微带雪亮:“从前,姬幽不是为了素女来你这里断了一绺头发么,今日寡人割你一把,算作偿还,加害之仇,于他算作了结。”

侍卫长大呼:“晋侯不可!”

天子之发,岂是能轻易割得?

但长庚已手起剑落,不费吹灰之力,断了天子的一把因为初醒还蓬乱未得梳理的、已冒出了根根银雪的头发,长庚取发缠在手中,执剑弯腰,手指如疾风侵袭过去,令天子陷入了昏睡。

随即,他转过身,看向已渐渐涌入了寝殿乌泱泱如蝗虫入境的所有周国武士,微微一笑,“赌一赌,看寡人今日能否毫发无伤从周国闯出去。”

袖袍如鼓长风,瑟瑟一振。大宗师面前,周国武士无不骇然凛然,待如大敌。

……

尽管长庚闯宫,并割走了天子头发一事,周国从上至下皆守口如瓶,违者立斩不赦,但事情还是泄露了出去。

自然,如果晋侯想要世人知道,周国是阻止不了的。

彼时太后正与屈颂围炉而坐,十月的天气已经转凉,太后往火里焙着一些栗子,拿钳子拨了拨火苗,令屈颂好生握在胡床上养着,听孟鱼来报,不禁蹙了细眉轻叱道:“胡作非为,简直是无法无天。”

屈颂行动不便,也把脸稍稍扭了扭,说道:“长庚呢?他受伤了没有?”

孟鱼回道:“君侯毫发无伤离开了周国,正连夜疾驰往回赶。”

从雒邑至新田,快马加鞭,不过两三日的功夫。

长庚此去,实在太过妄为。屈颂还是周国公主,不好评议什么,太后骂了几句长庚,转头问道:“阿颂,他伤了天子,还请你勿怪。只是长庚为何突然去雒邑寻衅天子?可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没有?”

屈颂自知太后问这话并无恶意,仔细一想,长庚临去前一个晚上,她倒是确实说过些话,只是竟不大能想得起来了,她对天子素有埋怨,余怒未消,这些长庚是知道的,平日里说的也不过是那些话。倒是长庚那晚,对她似乎有试探之意,是得到了她的回答,确认了她不会生气,他才离去的。

见她不答,太后也不再好追问下去。

此时,良与翠姑并派从殿外迈步走入,跪倒在太后跟前,“禀太后,中山太后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