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醒来以后,身上的热毒退散得差不多了,令晋国阖宫上下都齐齐松了口气。

晋宫的大巫们汗颜,没有想到自己竟真如大宗师所言,法不对症地为君侯医治了两年,害得君侯险些丧命,一个个诚惶诚恐,恨不得扑倒君侯病榻前摇尾乞怜,告老还乡去。长庚自己也没想透被吴应所伤后的关键症状,也就感到自己其实没什么脸怪罪大巫,既往不咎了,反而对他们赐了不少银珠以示宽宥。

屈颂依着花醉的吩咐,每一日让长庚泡上一两个时辰的凉水澡,将碧幽殿的四面窗一日十二时辰大敞,用了不须两个月,长庚的身体果然转好,气色也渐渐恢复了白里透红。从前她能在床帏之间挣动,与长庚较量个不分上下,随着肚腹日复一日地变大,和长庚的有所恢复,已是河东变成了河西,她自己处处落了下风。

王叔的身体转好,丢放心地离开了都城,回到了平阳他阿父的身边去了。

小丢丢走的那日,还亲自一本正经地对王叔交代,在宫里一定要听王婶的话,王婶让做甚么他都必须照办,如果王婶有事不让,他若做了,不仅王婶,连丢也会生气的。他摇头晃脑的像个小大人,对长庚的悄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放开了长庚的耳朵,转身跑向为他准备的马车了。

小孩儿登了车,在车门口回眸,朝他们挥一挥手,说了三遍“再会”,才转身步入了车中。长庚伸手搂住王后的腰,脸上缀着丝笑意真诚点头。

送走了一个小孩儿,转头又要迎接另一个小孩儿。

屈颂进了临盆期,整座王宫之中的人都紧张不已。连一直在北山别苑幽居的太后,这段时候,也迫于情势搬回了王都,就近入住了兰章宫。

肚子日渐沉重,屈颂已不能时刻下床,兵器图纸的事完毕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打理过平阳剑炉的事,乌丘得长庚授意,也不敢拿这些事再来问她。屈颂将自己从前冶铁时所著的手札,命心腹抄录了一份送给长庚,长庚交给新田城的两名铸剑大师,命其带着手札前往平阳。

到了九月份,长庚的身体已经彻底痊愈。

不等宣告天下的那一日,花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突然不辞而别,踪迹无寻。

他依旧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他想隐匿起来,倾举国之力,也寻觅不到。

花醉这人不好同人讲感情,觉得别扭,也不爱听道谢的话,更不喜欢与长庚针尖对麦芒地相处,不待人反应过来,大宗师拂袖出了晋国,再度云游去了。

对于没有来得及同花醉道谢,屈颂一直心怀遗憾,本想以国宴之礼宴请花醉,也只好作罢。

夜里夫妇俩缠绵之后,长庚搂住了屈颂,将她的小脑袋压入了自己的怀中,她的嘴唇靠着他的胸壁慢慢翕动着,像条搁浅的游鱼儿贪婪地吐着香雾,忽听见颅顶传来长庚带着一丝事后的靡哑的声音:“阿奴,这段时日,你的父王似有忏悔之意,不断地朝孤送来国书,央求继续两国之好,这个年节,请你回周国陪他共度。”

屈颂原本的慵懒和困倦,听到这话之后荡然无存,“他不是后悔了,他是想通了,不得已不为。”

长庚何尝不明。

如今之世,周国犹如覆巢,脱离了晋国的庇佑,他存活不了太久。

第一个灭了他的,必会是西边的老邻居秦国。

长庚微微垂眸,“那么,你是什么心思?”

屈颂道:“我只是区区一个妇人,我的心思重不过黎民社稷。”

长庚微微一怔。

屈颂停顿了少顷,声音再度徐徐响起:“我从幼年时便没有感知到什么父爱关怀,对那个人,始终如隔雾观花,后来流散多年,于此更加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他加害了我的母亲,又以卑鄙之手段逼死了我的哥哥,相比之下,这恶行实在无法原谅。原本我能够嫁给你,就是我利用了他的慕强之心,我于此感到歉疚,如果这个父亲还愿意要我,全父女之间的体面,将来或许无论如何,在不牵涉晋国的情境下,我会帮他的。但是现在看来,我的所想其实太不值得。我固然于他没甚孺慕之情,他对我亦是虚情假意,这种所谓结盟友好,实为晋国负累,不如不要。”

她的一番剖白令长庚震惊,但似乎还没有完,屈颂说完这一段,双臂忽攀住了他的胳膊,面孔微微朝上凑了过来,与长庚近在咫尺地贴着,肌肤上的细微绒毛刺得长庚微微发痒。

她又定定地说道:“所以长庚,你自己决定,我绝不过问。”

长庚反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面颊上还挂着未褪尽的残红的王后,慢慢地,发出一个声音。

“好。”

那声音很郑重,令人意外。

但屈颂实在倦了,只好沉沉睡去,再不理外物。

怀孕之后她常常感到精神头不济,异常疲惫,宫中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媪,老媪说妇人生产头胎大多如此,一回生二回熟,等王后多为君侯产下几个小公子,日后便不会难受了。因为他们的君侯同先王一般是个固执的,有了王后以后心眼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不肯纳姬妾,因此眼下屈颂确实备觉压力。若这头胎是个女儿,虽说长庚也表示过不会不喜欢,但堵不住众人的口,长庚又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膝下尚无一子,确实令人不安。

但太后却一直劝慰她不必多想,当年太后亦是这般过来了,就算屈颂只生下一个小公主,但这也比从前长庚一意孤行要过继他人之子的局面强多了。

屈颂只好暂时不多想。

醒来以后,她照例去探身旁的被褥。

从长庚上一次陷入昏睡以后,屈颂格外忐忑心细,陪伴他睡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在稍稍恢复些意识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摸身旁的床褥,但是什么都没有摸到。

被衾之下,早已是一片冰凉,毫无余温。

屈颂的蒙昧和半梦半醒瞬时间全被吓退了,她急匆匆地坐了起来。

“孟鱼!翠!”

她朝外唤道。

随着这一声传唤,孟鱼立刻推门而入,以为屈颂收到了惊吓,见她虽然面露惶急,但身体却似乎无恙,立刻松了一口气,说道:“王后。你可是要找君侯?”

孟鱼神色平静,看起来并无大事,屈颂稍稍安心,随即面生红晕,赧然地点了点头。

孟鱼道:“今日朝会,君侯走得早了一些,说是去交代一些事宜,朝会散后,单独传召了老太宰。”

“这个节骨眼上,可是齐国又生了事么……”屈颂忍不住喃喃。

日上花梢时分,推算时辰朝会该早已完毕,但长庚依旧未归,屈颂心头的不安之感愈来愈浓重,再也无法忍耐,翠随侍王后身边察觉到了她的焦虑,自告奋勇走一趟前朝,但人还没有出去,便听到孟宫长那边突然传来消息,王上失踪了。

“失踪”两字不仅让屈颂,也让太后震惊,一口气立时提上了胸口,翠姑又立刻说道:“太后王后勿忧,王上是交代太宰大人之后才离开了新田,想来是早有安排。”

太后勃然盛怒,“即使是有了安排,可怎能不对内宫通气一甩手离开了新田?王后生产在即,这个节骨眼上,他要去何处?不说清楚,哀家立刻命人传太宰过来!”

“回太后,太宰大人说,王上独身一人去了……雒邑。”

紧随而至的孟鱼缓步走入太后身旁,矮身回禀。

太后一诧,掀起了两道纤细的弱眉:“雒邑?王上竟独身一人去了周国王都。他这是要做什么!”

太后后头还有一句,他这是要刺杀周天子么!

但顾虑屈颂在场太后没说出这话来。

长庚自幼桀骜不驯,对天子从来不敬,周国又妄图通过屈颂来牵制晋侯,以长庚之性断不能忍耐。但周天子毕竟还是天子,虽然王室式微,覆灭是旦夕之间的事,但只要周国一日仍在,九州便一日要承认它凌驾于诸侯国之上的超然地位,敢行刺周天子,那便是弑君大罪,要受到九州之师合力诛伐,难道长庚如今坐上了君侯的位置还不明白这一点,还要率性妄为?

孟鱼沉默少顷,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脸色发白的王后,又道:“奴婢不知王上的心意,但料想到,王上此次前去,晋周之间的关系将会……不容乐观。”

事实证明孟宫长所言不错。

长庚一骑突围,一路从雒邑城外遇到阻拦始,单剑破防,杀入了周国王宫。

俱传闻说天下的大宗师在成名之时,都要留下这么一段光采事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宗师实力。

天下三大宗师,个个都是曾经闯入过禁宫重围,取走过宫中一物的。

听说前不久长庚那个授业恩师,曾行刺越王得手的大宗师花醉回了晋国,替他治好了身上的伤,并且不知用了一种什么如同鬼斧的法子,令晋侯长庚不过月余之间,功力蹿升,到了如此可怕的境界。

易守难攻的周王宫甬道,派遣了五百精兵绞杀围堵晋侯,竟被他一人杀得丢盔弃甲,颜面无存。

周天子尚在睡梦之中,还没有完全清醒,冰冷的剑锋便已架在了脖子上。

那剑锋之上,还有干涸的令人冲鼻欲呕的血腥气,从寒芒下拂了出来。

周天子大吃一惊,身子一翻,扑倒在地。

身后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一齐涌入,觳觫万状,“晋侯手下留情!莫铸成大错!”

无论如何天子与晋侯乃是翁婿,一旦天子见了血,便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侍卫长吓得脸色惨白,不住地好言相劝,请晋侯罢手。

无论今日晋侯闯宫杀了多少人,只要不伤及天子,天子仁慈都可以宽恕,只要不铸下大错,一切就都还可以商榷。侍卫长苦口婆心,但两瓣唇其实已吓得不住哆嗦。

其实长庚没有想到,天子不仁,倒行逆施,还曾经恼羞成怒下杀了前任侍卫长,如今他的身边竟还有如此中心耿介之徒追随,以性命相效。这个周国不知是该可悲可笑,还是命不该绝。

天子早已双膝发软,站立不住。

天子比起数年前更畏死了许多,也愈发不济了,而长庚,却已不再是当年任性胡为,在他殿上玩弄死蛇疯狂大笑的少年。

天子清楚,面前所立之人,是天下如今新的一位大宗师。

今日他很有可能,要死在长庚的手下。

天子依旧面色不崩,扶床而坐,但实则已汗透重衫,他掀开眼帘,蜡黄的脸有些微发白,漆黑的眸珠定定地凝视着长庚。

“晋侯,如果你此时撤剑,你今日之举予一人可以考虑赦免。”

天子冷静的声音自寝宫当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