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窗外楼宇房檐的滴水声已绝。

清新的口气透入胸肺,这连着数日以来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不安,似乎都渐渐地离体而去。

长庚已经入了浴,大半边的身体泡在凉水里,两鬓沾湿水汽,紧黏在他的颧骨上,薄唇微抿,漂亮而冷厉的眸子闭着,比起前几日的平和、温润,多了几分紧绷。看起来泡凉水似乎并不舒坦。但是反而让屈颂感到心安些。

花醉找了一处绝佳的地方,以往长庚拿来小憩的胡床侧卧下来,“跑死了两匹马,又运了这么会功,我看我还是眯会儿好。”

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倦意,但说着真就闭上了眼。

殿中一片静谧,等了一会儿,花醉如愿等到了长庚的王后终于耐不住开口:“师父,长庚不会再有什么岔子是吗?”

“岔子?有什么岔子,你信不过我?”

花醉睁了一只眼,斜睨着她。

屈颂连忙摇头,“不是,只是师父若睡去,我心有不安。”

花醉一笑:“你倒黏人。”

他坐了起来,盘腿调息,嘴唇往上微弯:“好吧,那就说说话。”

屈颂侍候在长庚的汤桶旁边,替他把湿发一绺绺地拨到耳后,随即收回手,趴在他的浴桶旁盯着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却也不说话。

花醉忽道:“长庚这个小混蛋小时候就长得很不错。”

屈颂微愕。

哪里想到花醉要说的话,开口就是这个。

其实长庚是生得很好看的,但大约是因为脾气不好,好像从没有见到长庚身边有什么狂蜂浪蝶。

花醉闭眼调息,嘴里却不停:“其实小长庚眉眼若画,生得倒像是个女孩儿。”

屈颂微微惊了一下,再看向长庚,他的眉目线条凌厉,充满坚毅阳刚之气,何曾似一个女孩?

“正因为幼年时太过于好看了,时或被人真当作女孩儿,为师还记得,他小时候,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小郎君看上了他,还说把他娶回家,小长庚气得跳脚,当场就将人鼻梁打歪了。为师想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一段经历,他一直不大喜欢有男子对他的容色指手画脚,更不喜男子过分近身。”

原来如此。屈颂心道。

长庚的眉突然紧了一些,尽管仍然阖着双眸,但屈颂确乎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惊奇地看向花醉,花醉“哦”一声,说道:“他现在有感觉了。能听见我们说话。”

屈颂的心随之跳动了起来,激动无比,立时唤了几声“长庚”,花醉砸了砸嘴:“怎么样,还想跟我说话吗?”

屈颂感到有一丝赧然,说什么也不肯继续说下去了,长庚恢复知觉以后大概会恼羞成怒的。上一次丢扒出那样物什之后,长庚脸都红透了。此际看去,长庚虽然半边身体浸泡在凉水之中,肌肤冰滑,但白皙的俊容上却飞出了淡淡红痕,泛着春水桃花般的感觉。

花醉发出一道短促的嗤笑:“就算长得再漂亮,也不过头狼崽子,喂不熟,又不跟人亲热,快要死了倒知道来找我,我要不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就不管了。这头崽子野性不驯,死不听话,等把他治好了,我这就走,省得人家醒了不感激还要嫌我。”

随后屈颂惊奇地发觉,长庚眉间的褶痕平了一些,像是怒意消散了。

她呼出一口气,转面看向花醉,“师父,长庚并非有意的。”

“我还不知道他?”花醉嗤了一声。

随即,他又道:“天下三大宗师,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立于顶峰的寂寞,天下谁人比我更明白?长庚是有天赋和造化之人,这一次能不能越境成为大宗师,成败在此一举了。”

屋内静悄悄的,屈颂并没有接话。

长庚竟然有成为大宗师的机会吗?她只想治好他的伤,至于别的,哪怕武道皆弃,成为废人,她都没考虑过,也没有害怕过。但花醉一直说长庚是因祸得福,被大宗师吴应所伤,废了武道修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如今他不但可以治好伤,还能变得更强?她知道长庚心里会在乎,这个好消息于他而言不啻天降之喜,她竟然也跟着隐隐有几分心潮澎湃。

泡过冷水浴汤后,长庚回到了床上。

花醉说他需要散热,必须保持门窗畅通,而且不需要穿衣,更不需要盖被,于是屈颂只好照办。

花醉见屈颂如此听话,也就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深夜之中,屈颂感到自己搂着的一贯冰凉的身体竟开始发热,大吃一惊,起身要去唤花醉,但还没有侧身张口,身旁榻前忽多了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指尖如风按了长庚几处大穴,屈颂急忙去探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花醉低沉的难得正经的声音:“无大碍。继续睡吧。”

这一晚上这样的事大概发生了四五次,花醉不厌其烦,每一次都没等到屈颂开口,只稍稍一动,他便立即翻下胡床身影一飘来到近前为长庚按穴。

天将明,晋宫里传来报晓的鸡鸣,屈颂听到花醉打哈欠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沉沉睡去,鼾声大作。

屈颂这一夜的无眠总算过去了,她摸了摸长庚的胸壁肌肉,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看起来似乎不会再作祟了,才心安下来,也打了个盹儿。

用早膳时分,孟鱼领着众宫婢入门,捧盥盆的,执银壶的,托玉碟的,鱼贯而入。

孟鱼当先入门,见到胡床之上睡得昏天黑地的男人大吃一惊,险些将其当作刺客。

但见到他似乎并无加害君侯之意,孟鱼斗胆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卧榻之上所睡着的人真面目以后,孟鱼吃了一惊,身后众宫婢又是惊恐又是害怕,哆哆嗦嗦地问宫长这人是谁,怎么没有惊动宫中的禁卫就突然闯了进来,孟鱼示意噤声,吩咐他们去服侍王后起身。

屈颂早醒了,先梳洗用膳,孟鱼为她簪上绢花,头颅微垂凑到了屈颂的脸颊一侧:“王后,大宗师怎么说?”

经过昨夜,屈颂已经稍安,便道:“有办法了。”

不出所料,孟鱼露出喜色,“那么王后,这个好消息容我立刻命人带去北山别苑。太后终日悬心,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嗯。”

孟鱼才一走,花醉便闻着膳香被勾了起来,右臂撑着身体坐起身来,眼睛还未睁开,人就先被勾到了肉粥面前,那捧粥的女婢眼睛一花,不知发生了什么,红木漆绘盘中的粥碗便被人夺去了,花醉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畏烫,须臾片刻粥碗便见了底。

用过之后,他摸了摸肚腹,“几日未用饭了,王宫里的伙食就是不错,不怪我一直还想多给长庚当几年老师。”

“王后……”那宫女小脸发白,委屈地看向屈颂,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粗蛮无理的江湖汉。

屈颂语气平静:“大宗师喜欢,你们便多准备一些。”

小宫女不服:“可是这些都是给王后准备的……”

屈颂道:“我用不用膳无妨,去吧。”

小宫女只好端着空盘离去,花醉一臂伸出唤住她,“那不行,王后身怀有孕怎么能不吃,还有别的好吃的都上来,酒最好也弄一两坛,要紫苏酒。”

小宫女几乎瞪圆了眼睛,这个大宗师是什么人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这紫苏酒可是西域所进贡的,整座晋宫里就剩下那么一两坛了,向来是国宴上,公卿以上之人才能有幸分到一爵!

屈颂道:“去吧,这是王上之师,区区御酒,能有则有。”

小宫女仍是不服,可拗不过王后只得去了。

他们连王后都还没有服,如今又来一个这等做派的大宗师,开口便要紫苏酒,她们没有一个是心中好受的。但愿他有法医治君侯,不然就该拉出去流放才是。

用完早膳,花醉揉了揉圆滚滚的肚腹,正要找地方纳凉,便听到外头传来小孩儿的喧哗,丢宛如一阵风跑进了寝殿,花醉眼睛一亮,疾走过去将这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孩儿双臂一揽抱入了怀中,丢大惑不解,不认得这是谁,只听花醉道:“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奶娃娃,根骨极好!”

说罢看了一眼屈颂,“长庚生的?”

不待屈颂说话,丢立马回道:“晋侯长庚是我的王叔,我不是他生的!”

“哈哈哈,好好好,极好。”花醉道,“你比长庚还小一辈,但我有意收你为关门弟子,我乃天下第一大宗师花醉,小奶娃娃你意下如何?”

丢粉白盈润的小脸上挂满了疑惑,犹豫半晌,他为难地看向了王婶,继而一双活泼的脚丫子开始蹬动。

于是花醉只得将丢放下来,丢一径儿跑向了王叔的病榻,再不理会这个奇怪的“大宗师”。

花醉暗啐了一口,心道想拜我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个小孩儿竟有眼不识泰山,这么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也不要!

屈颂一笑,“师父不要生气,丢还小,只听他父亲的话。师父要人,总该问过人家的父亲。”

花醉道也有理,当年可就是老晋侯求着他收长庚的,不然小孩儿跟了自己学不好,也没法跟人父母交代。

这时,屈颂突听到身后传来惊喜的童稚的奶声:“王叔?你醒了!”

她的心骤然停摆了一般,猛然回眸。

长庚发出一道轻轻的嘶声,伸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和太阳穴,看向大开的帘幔之内,趴在自己床头满脸惊喜的小胖墩儿,嘴唇一牵。

“当王叔的师弟可没有什么好处,丢丢可千万不要受人骗。”

作者有话要说:文文进入尾声了哦,数一数大概还有不到十章就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