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吓了一跳,心道自己可就只按了她的哑穴,别的穴位就没碰了。
女人聒噪得很,待会儿探看长庚的伤势时一定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闹得他不得安宁,他乃是为了免去诸多的麻烦不便。但见到这小妇人的脸颊不断地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美人梨花带雨,他心里烦躁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歉意,挥了挥手,“我先看长庚的伤!”
屈颂重重地点头,花醉已扭头朝幔帐走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花醉举止粗豪放旷,没有一点规矩可言,人还未走到近前,长庚的大红洒金床幔便被他大掌粗暴的扯落,屈颂惊骇不已,来不及阻止,花醉的声音传了回来:“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主意?长庚为大宗师所创,体内暴热,要时时透风,捂得这么紧,难怪治了两三年都治不好!”
屈颂的心随之一跳,原来不是如此吗?
花醉又转身一袖轻飘飘拂去,一道劲风擦过屈颂的眉鬓,扑向她身后的窗牖,四扇轩窗应声而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殿外守夜的侍女瞌睡断了,挑着宫灯叩门殿门,花醉看了一眼屈颂,解开了她的哑穴。
屈颂明白他的意思,回向外间,“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诺。”
守夜的侍女早已疲惫不堪,于是再不推辞,俄顷,碧幽殿外已无任何声音。
花醉从长庚底下摸出了他的右手,按住了他的腕脉,看了一眼被衾底下泄露出长庚的光滑无余物的皮肉,右边眉毛挑了一下。
屈颂万分紧张,但却出乎花醉所料,在他望闻问切期间完全没有出声搅扰,等他放下长庚的臂膀,坐了下来之后屈颂才问:“花先生,长庚……”
花醉挑眉:“你是他的王后,自然要随他唤我一声师父,怎么如此失礼?”
说着说着,他双臂环抱,双腿也上下交叠了起来,好整以暇地微笑。
屈颂瞧他年岁不高,比起想象之中须发皆白的耄耋老翁,简直是云泥之判。尽管传闻出说花醉当年刺杀越王的时候还非常年轻,但在屈颂这个俗人的想象之中,总是感到要年高方才显得出众望所归。没有想到如今见到了这个大宗师,非但没有感到他德高望重,反而还有几分不羁和轻浮。
但她也只好乖乖地唤道:“师父。”
花醉大喜,扭头一把拍了拍长庚被下的大腿,笑道:“瞧你赌气说什么也不肯唤我师父,如今你的王后替你喊了,你可输人又输阵了不是?好在你师父我也算是宅心仁厚,就不计较你这小混蛋小时候的一些混账事了。”
屈颂忍不住上前半步,“师父,长庚可有医?”
“医?有的医。”
花醉摇了摇脑袋,“这小子算是因祸得福,年纪不大,就受了大宗师的一掌。啧,吴应这个手下败将下手忒狠了一些,拿我的徒儿撒气,差点搭上九州陆战最强的晋军,真要是输了,南匈奴得志便猖狂,中原人都找根绳子挂房梁上一了百了算了。我都羞愧。”
听花醉这么说,曾经那个重创长庚大宗师,与他颇有渊源。
花醉一抬起头,只见屈颂那双如水般清澈明净的妙目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花醉身上不禁起毛,又挥了下手,道:“好啦,是那个吴应狂傲无礼找我切磋,被我用不了十招打败了,自知再练上几十年也赶不上我,干脆就投了南匈奴以虐我的小徒弟长庚为乐。说起长庚受这伤,跟他的师父我多多少少有点干系,若非如此,这个小坏蛋就算是死了也是他自个儿的造化,他迈入小宗师境已算是我还了他父王当年恩情。”
屈颂咬唇道:“但是师父方才说,长庚他因祸得福……”
“是这样的。”花醉双臂环抱,耸肩道,“你的男人其实到了十五岁之后修得了小宗师境,路子就走岔了,所以后来他干脆放弃了武学,没怎么再动过。照他后来三日打渔,两日晒网的做法,是练不到大宗师境的,不过吴应这掌打得太巧妙了,直接废了他的小宗师修为。”
屈颂惊讶得美眸滚圆。
花醉轻轻睨了她一眼,“小宗师之境界,实为悖逆之学,这天底下只该有宗师和普通剑师,越过一道坎便如同飞升,设一个小宗师的门槛,你可知有多少人修炼到了这个境界,就止步不前,拿天赋不够的说辞去自我麻痹?你们晋国的大将鸢获,典例在前。所以当年我就说了,拜鸢获为师学习兵法尚可,武道?那就免了。”
鸢获也是到了三四十岁才有小成,因为与敌军作战功绩突出,不知被多少兵家人奉为神兵天将,可是他的武道在花醉这里,竟是不堪一提。
屈颂对花醉不禁由衷地感到敬佩。
花醉又道:“本宗师从二十岁越过直接从剑师越入大宗师境界,练的这一门功夫,霸道至极,于身体其实有些妨碍,久习之,脾气就会不好,需要多看书休养心性,幸得我这几年隐居避世,饱读诗书,这点儿妨碍也就自然而然没有了。长庚跟了我,当然脾气也不大好,发起火,有时如同走火入魔不能控制,”他又看了一眼屈颂,“你不感到委屈?”
屈颂一愣,继而慢慢地摇了下头。
花醉喃喃道:“这臭小子着实有福气。我的女人跟了我没两年就受不了,同人跑了的。”
屈颂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再说长庚的修炼,他走岔了路子,奔着小宗师去了,其实以他的天赋底子,要超越我不是什么难事。他还小时,第一次见了我,听了我夸他,就说他将来的成就必不弱于我,要在二十岁之前就达到大宗师的境界,也是因此他过于求成,怪我当年重任在身,已没多少时日可以教他就必须离开晋国了,后来回来,他已经岔了路子故步自封了,我深以为憾,便丢下了他。”
屈颂忍不住问:“师父你早知道长庚为大宗师重创,为什么到了今日才肯现身?”
实情么,对着长庚他可以厚颜无耻地说出来,对着他的小妇人,花醉牙齿一痒,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个目无尊长的小长庚,小时候就口出狂言要超过他,呵呵,花醉是九州之中天赋异禀的奇才,当了几年第一没有多久,岂能轻而易举被他超越?于是非要等到长庚过了二十一岁的生辰才来救他。
师徒一场,他算是仁至义尽了好嘛。
花醉指了指窗外,“今晚月色不错。”
屈颂道:“师父,今夜大雨。”
“……哦,是吗?为师身上怎么一点雨滴都没有哈哈哈……”
那是因为他来得太快,屋檐下滴得水半点没沾带身上。
殿内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花醉绷不住,将话又扭回正道上来:“长庚用的什么药方?拿给我看看。”
所幸药方子在碧幽殿就有,长庚的烛台底下,用精美的木椟封存着,屈颂去取了过来,沉默地递给花醉。
花醉起初神色轻松,看了下去,眉间的褶痕愈来愈深,郁燥之火在他的眉眼之间反复跳动,面部的青筋从太阳穴一路暴起,屈颂心惊肉跳,感知到了这药方似有不妥,花醉大怒,将那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绢帛揉在掌心叱道:“庸医误人!”
若非长庚的内家修炼已有了些火候,只怕误用了两年这种药,早就一命呜呼了,花醉气得不轻,“这谁开的?”
屈颂惴惴难安,待要回答,花醉突又道:“害人不轻!”
说罢,他一把将绢帛揉了扔出了宫外,“从今日起,这种药全部停用,长庚这里的门窗每一日十二个时辰开着通气,难怪他一直晕厥到现在都不醒,敢是用了两年毒所致!”
“师父,这药方……”
花醉又搭住了长庚的脉,头也不回地说道:“长庚的武道是我教的,他的身体我非常清楚。吴应与我教过手,他的路数我也非常清楚。中他一掌,身体内部时有高热症状,肝火不退,等同于是中毒。但长庚因为常年修习着我所传的功法,可以自己运功将毒排出,但这样就会造成身体表面的阴寒,开方子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几年,一直拿着治表不治里的药方在害长庚。他需要的不是温养滋补和不透风,而是散热!所以每当他用了庸医的药以后便会不适,过一段时日就要晕迷一次,他每次昏睡期间,都是在运功将体内的两种毒排出去,但从前吴应的那一掌他就几乎要受不住,现在这些药灌进去,更是让他左支右绌,身体完全无法负荷了。药必须立即停下。”
他扭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屈颂,“你听明白了吗?”
屈颂的身体已然僵硬,唇瓣微微颤抖着。
花醉一直不明白,吴应那厮虽说是大宗师,但长庚毕竟是自己的徒弟,怎么受了他一掌就要死要活的,还道是长庚这几年疏于练功懈怠所致,暗中骂他活该,数典忘祖的臭小子活该吃点亏。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自己冤枉了长庚。原来他的宫中还有一张要他命的符时时作祟。
花醉立即侧身将长庚从卧榻之上扶起,在他背后运指如风,按了四五处大穴。
很快长庚的脸上便呈现出一股隐隐的黑紫之气,屈颂惊呆了,花醉闭上了眼睛,一面运功,一面说道:“看清楚了?这便是中毒的迹象,我要是迟来一两日,晋国可就真的没有君侯了。老晋侯当初救了我的妹妹,他的这个恩情我一直记得,晋国要是真的无后,我这一生必不安宁。”
“感激的话多余,便不要说了。从今日起,长庚的身边只需要一人来照料,这件事你自己就可以完成,给我在这间寝屋里另置一榻,如果你不想晚上是我为你代劳搂着你的男人睡觉的话。”
屈颂脸一红,“师父还有吩咐,只请说出来,屈颂莫有不从。”
花醉闭着眼把头往下一点,“那就好。”
慢慢地长庚脸上的黑紫浊气淡了一些,因为过于灼热,脸庞浮现出了异常的如血的红晕。一股热雾从他的颅顶如同烟气般蒸了出来。
“等会儿运功之后,弄点凉水进来,给他泡一两个时辰,每日泡几遍。”
“诺。”屈颂顿了顿,小心地问道,“敢问,需要泡多少日呢?”
花醉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差不多在他的儿子来到世上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怪叔叔来了!其实人家还是很年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