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以内的哭声嘶喊声持续了少顷,渐渐弱了,季淮凝神回眸,眼眸掠过一丝悲怆之意,长指抬起将倒垂的纱帘拨开,缓步以入。

众人以新君侯季淮马首是瞻,不禁齐齐望了过来。季淮面带肃容走到已经气绝,脸颊淤青发胀的老齐侯身边,连连称道可惜地摇了摇头。

“来人。”

“微臣在。”

季淮的脸上是悲伤的,声音却带了一丝莫名之味:“齐侯已薨,照他生前所愿,将其与中山君合葬泰山阴。”

“诺。”

齐侯出殡发丧,不过短短数日,季淮即位,整饬了齐宫之中靡乱奢华的风气,将从前齐侯储的那些男宠全部拉去殉葬,齐侯信任的替他在民间搜罗美人的大小官吏全部锒铛入狱,依照罪行判处刑罚,重则大辟车裂,轻则刖去双足,或是终身服徭役。

公子季淮为人素来狠辣,前有大巫警惕过齐侯,公子季淮貌柔而心狠,阴戾诡谲,不似常人,如若听之任之,必至齐国大患。那个敢于说真话的大巫听说后来受到了季淮的觊觎,如今,坟头草已经没过墓碑了。

忙于内政的季淮,有一段时候几乎夜不能寐,已至深夜,人仍伏在案上,眼帘一闭一开,懒倦地翻开着手中简牍,煌煌灯火之外,淳于长按剑微步而来,听闻动静季淮抬起了头,面带笑容看向淳于长,嗓音却透着一丝疲倦暗哑:“怎了?”

淳于长道:“还是因为君侯的决定,中山那边……民怨大生。”

季淮淡淡一笑:“不归还三座城池,齐国便也没有理由归还中山君的遗体,中山君为侍奉我父侯而入临淄,便是齐侯之人,如今寡人要怎么处置,中山又有何权利过问。”

淳于长觑了一眼君侯,其实心中并不大认可这句话。

当初是认可的,在经历了强要三城,与晋国开战以后,淳于长渐渐地便已心有动摇了。

“王上,这个时候中山唯独能仰仗的,不过是晋国。那个曾经让他们大有不耻的晋国王后,如今成了他们争相攀附的对象,无数人希望她念及旧情,说服晋侯出兵抗齐。”

季淮又是一哂:“晋侯长庚自身难保,何以抗齐?”

即便长庚答应,晋国的武士也不会应许。

他收到的密报是长庚已经昏睡了足足五日了还未醒,毫无醒来迹象。虽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个小王后故作镇定的戏很快便会演不下去了,晋国已有数日不开朝会,这是无法瞒住民众的。只要再静待时机,拖垮长庚,晋国将无人为继,从此也便不足为惧。

倒是他那个千娇百媚的小王后……

季淮忽然眯了眸子,抚着下颌的玉手慢慢地一停,露出些微妙神态来。

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屈颂的。只是屈颂不知,在周国时,她虽不大爱露面,有一回季淮入宫赴宴借故如厕之时,曾经在周宫之中偷瞧过她一眼。季淮这样的人,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窥得美人的机会的,传闻那小公主的美貌令几国国主倾倒,更是让长庚牵肠挂肚甚至终身不娶,季淮从前见她时,她面貌还尚且稚幼,且是作男儿装束,但对于他这样男女不忌的人来说,亦可算是一位清秀佳人,虽不至于产生势在必得的心思,但到底也动过几分念。

而周国王宫的那一次相见,却足以令季淮为之惊艳。

她已长开了,在宫中游园,从前的亭亭玉立,变成了一种富态雍容的大气之美,既有娇媚之色,亦有纯真高洁,如梨花冷浸溶溶月,如一树红梅枝头霰雪生光,只是远远地看着,季淮已颇为心动,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想将她就此让给长庚,甚至动了将她劫掠而去,与周天子开战的心思。

淳于长自是不知君侯心中在思量着什么,只是看着君侯,感到他如今是势在必得,不论是对中山,还是对晋国。

对晋国,这则是一个很危险的主意。因为那百万晋军,连同他们的主帅鸢获在内,都不是池中之物,而且齐国没有可与之比肩的宗师。就算晋侯身有不测,晋国本就是军权发家,一旦鸢获占领高地,振臂一呼,凭着他双手积攒下的累累战功和素日里爱兵如子的声望,未必不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但淳于长只是看着自己的君侯,一次,再一次,欲言又止,终究无言。

这一任的君侯虽不至于老君侯一般荒唐,但行事癫狂野心勃勃,比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齐国百姓跟着这样一个王,是幸或不幸。

“末将听说,”淳于长顿了顿,终于还是说道,“中山太后去了扶柳城。”

季淮微微一愣:“中山太后?”

继而他的如画朱唇微勾:“太后去扶柳城,是为了找什么人……没有想到,她也想巴结屈颂啊。长庚的小王后,真是越来越抢手了呢。”

……

长庚已经昏睡了多时还没有醒来。

第一日文武官员或多少存了些平常心,因为君侯的骤昏于他们实已是家常便饭,一个月的朝会总有那么几日是要停掉的,幸而晋国这两年来风调雨顺,休养生息恢复不错,否则民不堪重负,君侯再一病倒,社稷不复,才真是人心惶惶。

但随着这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甚至第五日过去,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坐不住了。晋宫之中的宫人里头更是谣言大生,暗中多有诽谤之语。

说实话,屈颂这个王后,他们是不服的。王清醒时,她是王后,王不清醒自顾无暇时,她在他们眼中就不是什么了。

毕竟她曾跟过中山君,致使时至如今晋国依旧受到齐国和天下人的讥笑,尤其如今中山君与老齐侯阖棺而葬,那个曾侍奉中山君的女人,自然更令人不齿,地位难堪。何况她又是周国公主,嫁来晋国也没有多久,凭着她的资历,也不能让人放心。

所幸则是,这位王后并没有因为中山君受辱而做出过激的事情,这几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王上的病榻边,如此,她的吩咐,他们这些宫人也就勉强听了照做罢了。

五月的晚风有一些清凉,晋国王都新田下了一场连绵了两日的覆盆大雨,此际雨停,屋檐还滴着不绝的雨露,碧幽殿后的几丛芭蕉心心叶叶舒卷开阖,摩挲出淡淡的清音。在这分外静谧的夜里,听得也是分外清楚。

屈颂亲自为长庚用热毛巾擦拭了一遍身体,知道他喜洁,每晚都要为他擦拭一遍,上上下下无一遗落之处。

热毛巾扔入盥盆以后,她命这些下人全部散了,自己脱去了鞋履上榻,躺在长庚的身侧。

他的身体一直发凉,冰凉如铁,这几日还没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人睡着之后的那种安逸而平和的面相却是一点也没改变,令屈颂半是担心半是疑惑。

她抱住长庚的头,把他放在怀里,为他揉搓身体,擦得手掌都发烫了,但他这具冰冷的身体仍旧没有丝毫的热度。

“长庚……”

她的情绪已经崩溃过几轮了,不知道怀着孕是不是更容易恐慌和杞人忧天一些,她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她从扶柳城离去,同师父闹成那样,已是再也回不去,好不容认了父亲和兄长,也转瞬之间便又失去,如今她还剩下的视同亲人的人,只剩下长庚了。她如何还能让他再有事!

“求你了,你醒过来……”

这一两日以来长庚的身体已愈来愈糟糕,前两日还能灌入流食水米,这两日几乎要药汤也无法再灌入,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

屈颂几乎不敢想,晋国没有长庚会怎么样。

灯火阑珊的寝宫之中,渐渐传出了女子绝望的饮泣声……

今晚的风不同于平日里,起得格外烈些,破开窗而入,带入一股湿润的混合了打湿了的芙蓉幽兰的芬芳,屈颂微微一怔,看向漆黑的窗外,没有一人。她抬起手臂,飞快地将脸颊上残余的泪水擦拭干净,放下怀中的长庚,翻身下榻,穿上木屐朝窗牖走去。

走到窗前,屈颂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再也无法平静,这半晚也不知为何,总是感到有事发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只有漆黑起伏的宫室轮廓,在飘摇欲坠的排排宫灯之间隐约可见,时或有人声,和点点移动的如萤火般的亮光。

除此之外,便望不到什么了。

突然,一阵轻巧的风掠过了屈颂,直直地擦过她的面颊从窗外跃入。

屈颂大吃一惊,没等到回过神,突然之间胸口仿佛中了什么,再也说不出话来。

偌大的寝宫内突然之间多了一人,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是要说话,喉咙却无论如何使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屈颂大惊失色,要拍门抓刺客。

“不要声张,小美人。我可不是什么怪叔叔。”

那人从一片败落阑珊的灯火之中缓缓走出,语调上扬,微微带笑。

屈颂凝睛惊讶地朝他看去,来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湖蓝的洗得发白的袍子,破雨帘而来,身上竟无半点湿痕,足可见功力之深。但见他长发飘飘及膝,漆一般的眉,星一般的眸,嘴边生着淡淡青黑胡茬,一股子落拓江湖之气,屈颂不禁更是惊讶。一个猜测惊喜地在心中生起。

“我叫花醉。”

来人懒洋洋地一笑,说道。

天下第一刺客,二十岁入大宗师之境至今无人可敌的大宗师花醉。

越王倾数万之兵力也无法捉住他一片衣袍的花醉,长庚的授业恩师。

他终于来了!

屈颂说不了话,也似乎动弹不得,可是瞬间眼眶里的热泪却再也不能止住地如泉般涌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等着,寡人终将“无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