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鲜在门槛处犹豫了一瞬,弯腰低眉,瞅了眼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活泼烂漫的丢,伸掌,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便踏入了殿内。

青铜兽纹博山炉之中飘出缕缕淡烟气,屈颂正襟而坐,已静待片刻。

张鲜行礼,“在下叩见王后,问王后凤体安康。”

张鲜这厮惯不正经,从前可从没对她如此恭敬过。

屈颂微笑,从容地说道:“座已备下,先生不必拘礼,坐吧。”

“诺。”

张鲜自来熟地看见那软毡,立马便跪坐下来。

跟着,他垂暮耷眼地问道:“不知王后召见在下所为何事?”

“你不知?”

“不知。”张鲜摇了摇头。

屈颂想或是丢怕说得不明,故而干脆没有说,于是开门见山,从案底下取出了一样物事来。张鲜听到器物落在案面的声响,不动声色地抬起了头来,这时,屈颂分明看见,他那张方才还保持着从容的脸上瞬间便多了几分异样。

“原也没什么,不过是小孩儿一时手痒,带着我在君侯那处发现了此物,我问他此是何物,他说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他又说张鲜先生似乎认得,于是只好来问先生。”

张鲜的脸微露尬色,只见王后说话间,葱葱玉指竟拿住了那器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揪着那软牛皮所制的囊袋,不由更是尴尬,忙道:“王后,此物不好,还是莫要知道了为好。”

他卖关子,屈颂就愈发好奇,揪着那囊袋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张鲜闭了闭眼,横了横心,突然用极快的声音说道:“那是仿照男子身上某处所制!”

屈颂一怔。

难怪她瞧着总有一二分眼熟,原来是……

屈颂再低头看向手中正把玩着的物什,心头猛地抽跳了起来,东西顿时砸落在案。

砰一声,屈颂犹如回神,脸颊都红透了。

张鲜亦是,无论在男子面前如何开玩笑,如今面对的却是王后,王后看着似乎还单纯无比不省人事,张鲜真是半个字都不大好说出来。

忍了又忍,他低声尴尬地又道:“这器具……有大有小,可调试松紧,正好是跟着王后的身量所仿制。”

屈颂面红耳赤,好一阵无话,嘴唇都哆嗦着,过了许久,她抬起眼,看向门槛后躲着的丢,忙挥袖说道:“你快离去!”

小孩儿怎能听这些话!

丢还不大明白,但王婶这么说,想着王婶竟也要瞒着自己,看来自己是无缘知道了,只好叹一叹气,转身去了。

直至他矮墩墩的小身影消失在门后,屈颂才微涨红着脸道:“什么是仿着我所制?说清楚。”

张鲜抬起头,“唉,当初王上以为王后乃是一个男子,因为是在下出的馊主意,让王后以男子身份接近他,这件事王后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张鲜那主意有多馊,在长庚发现她是女儿身的那晚上她领教了个彻底。

张鲜道:“那时候其实王上早已动心,甚至……情根深种,早已深深爱上了王后。可是王上非常痛苦,因为他一直以为王后真身为男子,他又对男男之风深恶痛绝,一时无法接受,致使亦对王后忽冷忽热,想必王后也还记得。”

屈颂却有些微惊讶。长庚那时很爱她吗?其实那时没几人看得出,或许是有一点,所有人都以为只有那么一点罢了,真正让别人看明白,还是到了楚国以后。包括她亦是。

人往往是失去了,在午夜梦回时分,才容易悔不当初。她很难体会长庚那时的心境。

他们之间作茧自缚的一直是他一个人。

张鲜觑着王后脸色,见她脸上的红晕似乎在逐渐地退去,想必已经明白了已接受了,便道:“王上因为不能接受自己爱上男子的事实,可他因为不舍得放王后走,便要强逼自己接受,他便来问在下的主意。至于献上此物,就是在下的另一个馊主意了。”

他越说越是尴尬:“王上起初也不大肯用,弄坏了一个,甚至来问罪在下,在下不得已,只好硬起头皮做到底,又给还是公子的王上悄悄弄了一个,连先王都没惊动。在下原本想着,只要王上肯试用,便代表着他其实已深爱王后,到那个时候,在下就会设法让他知道一切,但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岔子,中间突然冒出了两个人来打乱了这一切的节奏。”

那两人,便是受中山君所遣的越师兄和荆月。看来聆泉似乎洞察了张鲜先机。

屈颂道:“那么王上他用了吗?”

张鲜头皮发麻,实在不敢说,“王后若想知道,此等私密,还是需亲口问过王上……”

屈颂点了点头,脸颊依旧发烫着,“你去吧。”

实在无颜与她人讨论这事,屈颂只好先下逐客令,催促张鲜快些离去。

张鲜自己也汗颜,连忙承了恩情脚底抹油。

他走以后没多久,丢那灵活的小身影又跨过了门槛出现在了屈颂的面前,“王婶!”

他的出现令还在发呆的屈颂吓了一跳,方才还能坦然以对的东西这会儿已经无法再拿出来看上一眼,尤其是在小孩子的面前,屈颂手忙脚乱地收拾好案面上的两样东西,一把扔在了案几下头,忙深深吐纳一口恢复镇定微笑:“你又回来了?”

“王婶,丢还是很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他身心信赖的王婶却也没有大方地告诉他实情,而是道:“丢,不该你问的不要问了,你将来大了就会明白了。”

“哦。”

丢很是失落,大有一种费尽心机结果前功尽弃的丧气之感。

“丢,王婶已经累了,该去歇息了,你也早点回你的小窝里睡着,明日我们再一起玩。”

丢愈发失落,但抬眸看了一眼王婶,想问什么又不大敢,于是只好点一点头,“那好吧,王婶我去了。”

直至他也离去许久,屈颂沉默地盯着那团糟糕的器具看着,听到外间传来孟鱼的扣问声。

从周国回来以后,屈颂一直想着将赐福等人打发回国去,她身边不需要任何一个周天子的眼线,因此孟鱼作为从前太后的心腹,又调回了碧幽殿在她跟前伺候着。

屈颂说道:“怎么了?”

孟鱼回话:“王上那边传回消息,请王后稍待,他即归。”

“我知道了。”

屈颂起身朝外说道。

殿外没了声音,屈颂才起身在屋内走了走,略略活动坐久了而微感到发麻的双腿。

没有想到丢无意之中翻出来的一样东西,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深意,如果她不问张鲜,是不是永远不知道长庚那时为了接纳她所做的努力?她在他眼中从来就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东西”,他对她很珍重也很看重,怕伤了她,碰坏了她,结果到头来被伤的却是他自己!他不是一直以来将她视作玩物,也不是非要等到离开以后,他才知道他对她的心意,他也不是懵懂无知。

尽管从前他对她过于冷漠,不是用那双冷峻的如淬了檐上霜的凤目盯着她,便是用其他的言行威逼恐吓她,她在他面前侍奉得谨小慎微,但是……现在想想,嬉笑怒骂莫不是一种关怀。只是这是属于长庚一种独有的方式。

长庚他,从始至终地爱着她啊。

听着身后传来窸窣动静,屈颂回眸,只见长庚已出现在了门内,进来之后似乎想躲避她的耳目,可惜以他现在的功力没法做到这样,于是失策了,在发现屈颂早已发现他之后,长庚微窘,于是双臂后探将门关上了,落上了门闩。

“王后,等得很辛苦?孤听说丢丢和你处得不错。”

他一本正经地快步走了过来,到了近前,便一把握住了屈颂的双手,“怎么发凉了?可是今日玩得出汗了不及换裳?”

屈颂只好点了一下头。

长庚忙道:“那你早些去浴汤。”

“不急。”

屈颂一瞬不瞬地望着长庚。

长庚被她看得一阵困惑,“怎么了,可是谁怠慢了你?孤看应该早些打了板子拖出去了事,这些宫里的老人是从前跟着父王母后的,仗着资格老吃饱了撑着日日倦懒不干事,晋宫的梁米怎么养得起这些闲人,你说,不用顾忌是什么老人。”

屈颂笑了一下:“没有谁。非说是谁,反倒他自己不知。”

“呃?”

屈颂凝神看他:“长庚,我有一话问你。在你一生之中,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你觉得是什么?”

长庚顿了一顿,忽然露出涩意,“你问……这个做甚么?”

“只是突然想知道,你对自己怎么看。”

长庚果真像是被她问住了,迟疑片刻,忽说道:“最蠢的一件事,莫过于,孤从前竟然真的相信,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早已猜到是这一件了,这对于长庚而言不仅是一件蠢事,还是一件辛酸往事,带着血泪的。

屈颂故意露出微微困惑之色:“嗯?”

长庚一想起来便感到气急败坏,于是恼羞成怒地盯着他的王后,“孤为了你,竟然硬是把自己练出了分桃之癖……”

屈颂似怔了一下,很快地,她竟实在忍俊不禁,笑若银铃,更是忍不住一把抱住了长庚的腰,笑到不能自已。

她的笑令长庚不知有多懊恼,感到自己的王后非但没有因为过往骗他而感到有半分负疚,反而很是得意他为之泥足深陷。可是懊恼之余,却也仍是忍不住欢喜。他实在是太笨、太迟钝了一些,如果早一些明白,其实不至于此。

“孤做过最蠢的事莫过这一件,是为了能够不娶周国的公主,才放出那等狂言……孤自己也因为如此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岂知到了最后,竟仍旧娶了莲公主……”

屈颂仍然在笑,半晌,终于稍稍停了一下,认真地说道:“长庚,对不起。”

长庚摇了摇头,“虽然孤是曾经非常痛苦,但一直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你亦是被我父母所逼,我父母亦是因为我的狂言而逼你,其实祸根在孤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对于屈颂他是半点责怪之心也没有了。

从前就没有了,如今更是不会。

她爱笑,且就笑罢。她喜欢便由她。

于他已没什么妨碍,他可以坦然面对了。

屈颂松开了抱住长庚的双臂,转身走向自己的案几,从底下摸出了两样物什,明眸若星,促狭一般对他微笑,眼睁睁地看着晋侯脸上那股超然和坦然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她还笑盈盈的对他晃了晃手中之物:“那么晋侯,你来教一教我,这个怎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地缝在哪里?林拜!鸢获!给寡人立马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