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听人传信女儿已在雒邑城外,大为震惊,姬幽刚死这个时候屈颂回来这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听人来报公主身后有上万的晋国武士,如此声威,周国百官无不骇然。
“公主可有何诉求?”
下官回报:“公主说,她欲见天子一面,恳请天子准允。”
她带着万名晋军前来,名为探亲实为威胁,晋国武力之盛绝非周国、郑国这样的小国可拟,那如同过家家的一场战事里,天子从没有向晋国求助过,即便晋军当时有千里之遥,但只要求助了,姬幽很有可能不必死。屈颂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她来问罪于父亲的。
可是明知如此,天子依旧不得不见。天子在殿内踱步了几个来回,最终,他别过眼,一抬袖:“准。”
“诺。”
烛火坍灭,大团的阴翳朝着天子笔挺而立的修长身影砸了下来,天子的脊背仿佛被砸得弯曲,他负起了手,闭目静候着。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努力使保持平和的心情,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时候他根本已无法再做到平静!
损失的是他的儿子,无论姬幽身体里流淌着谁的血,但他毕竟是他养大,一手带大的。他从小便是九个儿子当中最听话的那一个,沉默、用功、勤勉,无论他说什么话,姬幽从来不违逆,他就是太乖巧了,乖巧得让天子一点不相信他像自己,是自己所出。
可是这种乖巧,却无形之中给了天子另一个讯息——他这是在引咎。他心里清楚,这才屡屡媚上。
猜忌的形成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日复一日。二十多年来天子没有一刻停止过那种猜忌,终于,忌恨的火苗澎湃高涨,他最后还是动了手。
很快他所全副身心信赖的五子就会在没有任何异议的环境下登上自己的这个位置,一些都会重新步入正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却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甚至在夜里,他开始不停地做梦,梦到九子年幼时也如同世间所有的天真稚子,软糯憨甜,要父王抱抱,他躺在自己的膝上乖驯地望着处理奏呈的自己,毫不打扰,想出声又不敢,又黑又大的眼珠乌溜溜如凝漆纹丝不动。他开始梦到,九子长大之后面对他的偏颇之时的无数次的沉默和欲言又止,他甚至开始梦到人死之后所抵达的那个世界,那里没有光,黑魆魆的到处都是厉鬼魍魉的嘶喊咆哮,九子浑身血淋淋的,身上拖着长达数丈的手腕粗的链,乱发之下,一张昔日英俊而干净的面目却是七窍流血……
为什么,他竟开始有几分后悔。
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他是那个大宗师的儿子,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处理这件事。
他可以把他发落到百越去,发落到东海去,发落到任何别的地方去,他明明可以有很多的选择,为什么他一时被嫉恨和怒火冲昏了头脑?
天子原本静立的身体开始了颤抖。
“父王。”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天子一阵怔忪,背向身后的手瞬间便松弛了下来,天子猛然回头,面前所立的却不是想象之中的九子,而是唯一的女儿。天子望着屈颂那张平静而疏离的脸,心沉入了谷底,不复起来。
“莲儿,”天子克制着自己,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莲儿嫁去晋国一切可还好?”
屈颂淡淡地道:“还好,莲儿来看看父王。”
天子摆了摆手,走向自己的座位,于沉香木漆绘蟠龙纹座屏前撩开裳服袍角落座,又笑了一下,“父王这里极好,听说那晋侯甚为迷恋你?长庚是重情之人,这点上父王也可放心。”
屈颂看了天子半晌默不作声,天子为自己斟茶,才发觉茶壶已空,已倒不出什么,略微露出尴尬神色,又装作平静地拾起了简牍,屈颂提起脚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直视周天子:“我来这路上,竟没有见到雒邑城中百姓有一个人为九哥服丧。我心里很清楚,天子脚下百姓,如果没有天子的首肯,是不得戴孝的。我想,九哥一生雅正谦和,深受百姓爱戴,他身亡不至于没有一人肯为之祭奠,毕竟入城之前,我在青偃也见到为九哥送行的十里长街。”
天子抬起了目光,“你想说什么?”
屈颂语气平静:“我想说,是父王吧。父王不让他们祭奠九哥。”
天子露出了隐怒之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莲儿知道,周国王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屈颂失望无比,“是天子猜忌九公子,天子不信九公子为己所出。”
“够了!”
天子怒而起,一脚踹飞了笔架。
笔墨四散,简牍也摊了一地。
屈颂的神色却显得很淡定:“父王害怕了。但其实你并不知道,也许九哥不稀罕天子之位,也许你把心里的猜忌告诉他,他会自甘离去呢。为什么,父王一定容不得他?”
为什么,为什么。失去了姬九之后,天子又何尝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可是他是天子,他不能后悔!
天子的呼吸渐渐浊重了起来,胸膛不住地激烈起伏,怒视屈颂。
屈颂又上前了一步:“青偃大营的兵马足够完成一次偷袭,为将者不会不知道游斗下去耗尽粮草自取灭亡,而拼死一战尤有一搏之力,未必全军覆没的道理,之所以九哥陪着郑国耗下去,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父王你答应了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派去的兵马一定会赶到青偃峡。”
“不要再说了!”
天子双目赤红犹如充血,他愤怒地看向屈颂,再也忍不住,就要踏上前一步钳住屈颂的细颈,但屈颂的身后三名昆仑奴犹如鬼魅般窜了出来,护在屈颂的身前,不许天子靠近。
而屈颂的背后,周宫的守备也一个个拔剑出鞘挺身而上。
天子与屈颂瞬间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局面。
天子在原地站住,神色莫测地看向屈颂,半晌后,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原来莲儿不是回来看父王的,是为了你的九哥来质问父王的。没有错,是予一人容不得姬幽,予一人让他必死!”
屈颂半点不退,胸口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冒了上来,几乎要伏地呕吐。
她强忍住那股不适之感,蹙眉道:“我为九哥不值,你不配当他的生身之父,你也不配做我的父亲,从今以后,请天子收起自己的假意关心。如果这个周国容不下我的哥哥,也便容不下姬莲,今日我从这个门槛踏出去一步,从此便与周国无关,周国,也将与晋国无关。”
屈颂转身离去。
天子怔住了,一想她话中之意,突然扬声:“慢着!你站住!”
屈颂顿了脚步回头看天子,道:“我想九哥也不需要一个强迫来的名位,我会带着他的衣冠到晋国去,既然你不认,从今以后他便不是你之子。”
天子一时塞言,如果要让她留下,就必须承认,姬九是他所出,即便心有怀疑也必须咽下这口气,如果这么做了,那么他前边所做的一切的努力牺牲又算什么?承认自己错了吗?不,天子永远不会有错。
就算赌上国运,他也不能承认自己有错!
姬莲自幼养在外,与外人一条心,她岂会明白自己。
她要让晋国与周国划清关系也好,终归她是从周国出嫁,就算将来得不到晋国的任何好处,终归她不会反手来打自己的脸,父女之情此后犹可伺机修复,但这时若服了软,天子威严将不复得存。
天子眼睁睁看着屈颂踏出大殿,再无阻拦。
屈颂随着一行人步出周王宫,在外与等待已久的邱逢春会面,她矮身登上马车,对外间的邱逢春道:“辛苦邱公,去行宫将九哥的所有遗物收拾出来,我们即日回晋。”
“老奴这就去。”
听公主的意思邱逢春知道公主与天子的谈话并没有谈拢。
其实原本邱逢春就猜到了,公主心气儿高,绝不肯屈从天子委屈了公子,所以应是一早就想到了带着公子的遗物回晋国,自己亲自去供奉。天子怀疑公子出身,就算勉强留下,终究不是滋味,来日又不知天子是否反悔。邱逢春虽然不舍,也为公子不平,但不得不承认公主的考虑是有理的。
……
天子在寝宫之中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双目,俨然死去了一般寂静。
那张脸瞬间犹如苍老了十岁,这其间有无数人欲叩门一见天子,天子都宣称不见。
静默地坐了近一个时辰,侍卫长在外问话:“天子,公主的马车很快就要驶出周国了。”
再晚一些,便再也追不上。
天子的目光一动,瞬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自脑海中形成,再也等待不得,天子急促起身,命人拉开门,侍卫长走了进来,天子负手催促道:“快去,派兵马,不惜任何代价,把公主的车驾扣押下!予一人不许她离开周国!”
“可是公主……”
公主身边有万名晋军随行,根本不是他们能敌。
天子怒斥:“你们敢违抗予一人的命令?予一人不惜任何代价,听着,一定要让公主留下!她若回了晋国,予一人保证你将人头落地!”
“诺!”
侍卫长本是想劝天子与公主和好,以免周晋联盟被破坏,联姻反成了不美之事。没有想到最后自己竟揽了这么一个苦差事。真是苦也苦也!
……
素女的病始终未好,烧退了,身体不再发热,只是终日里以泪洗面,混混沌沌的。
马车出了雒邑,行驶在官道之上,风裹挟着飞扬的沙尘不慎吹入了素女的眼睛,她怔怔地拨开一道帘,望向车外,忽然说道:“从前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和他在一辆马车里,走在郊外,四周没有人,他那么个人,竟怕我闷,想方设法地与我搭话……可我……可我竟然不理他……”
“素女……”
“我真的很后悔……很后悔……”
屈颂叹了一声,摸了摸素女不再发烫的额头,低声说道:“误会已经解除了,九哥没有变心,他还是爱你的,他不愿见到你这样的。上次在青偃大营,你说你已把自己的喜欢告诉了他,我想他是很开怀的。”
说罢屈颂看向了邱逢春。
马车另一侧的邱逢春立马会意,说道:“是的,素女先生,那一次你离了青偃有所不知,公子其实甚是欢喜。”
素女摇了摇头,“邱公,你骗不了我,你那时不在他身边。”
他那时只怕都并没有信她那些话。毕竟她曾那么坏!
邱逢春一滞,顿时不说话了。
而这时,马车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兵乱的声音,马匹长嘶,蹄声混乱,屈颂的马车也突然慢了下来。
马车众人心神凛然,车外,林拜蓦然扬声道:“戒备!有人突袭!”
作者有话要说:天子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