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姑虽不认得邱逢春,但听人自报家门之后,立即将人引入馆舍。
听到窗外翠敲门的动静,屈颂披衣而起,转身朝房外走了出去,屋子里黑黪黪的没有任何灯火,只有篱院里,有人挑着宫灯慢慢靠近,映亮了邱逢春那张惨白的绝望的面容。
“邱公。”
屈颂唤了一声,邱逢春听到了声音如同才回魂,他身后的三个昆仑奴早已扑通扑通地跪在了屈颂的跟前。
邱逢春道:“公主幼年时与他们玩得很好,很亲近,他们认得公主身上的气味,到了必经之地安邑之后,就顺着声音和气息寻了过来。老奴真怕与公主就这么错过了。”
在屈颂微微诧异之时,邱逢春又伸出了臂膀推阻了屈颂一下:“公主,你听老奴一言,这个时候便不要去雒邑了,天子他这个时候半点后悔之意都没有,公主你就算去了又能如何,无非是父女再平添隔阂。天子盛怒之下什么都做得出,万一他将你扣押,威胁晋侯怎么办?”
屈颂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已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进屋之后,屈颂把灯火点燃,亲自将三名昆仑奴扶起。
幔帐之中素女睡得极沉,呼吸平稳,邱逢春听了出来,知道素女从青偃大营离去之后又投奔了公主也不说什么,声音低哑地说道:“天子原本属意的就是五公子,不喜九公子,九公子幼年时不知,以为是自己不够用功所致,因此也一直勤勉读书,学习礼乐,想修补父子之间间隙,但,这本就是徒劳无功,大宗师将公主劫去之后,天子更是确定了心中的怀疑,就此杀了卫姬,也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对九公子也动了杀机。”
“天子是全九州最看重血统之人,就算只有一分的怀疑与不确定,他也不会让混淆正统的低贱之徒污了周王室的高贵血脉。大宗师掳走公主以后,天子的态度更是直下,九公子心里头也渐渐明白了,只是在人前他们仍旧是最亲厚无双的父子而已,人后,却任由着天子如何算计和打压。”
邱逢春顿了顿,接下来说的话,多了一缕若隐若无的刻意。
“从前九公子有一个心上人,他曾带着那名女子回雒邑。那名女子身段窈窕,众人都猜测她是一名美人,天子却见了不喜,九公子对她上心,天子就愈发不悦,他便让几名礼官到九公子所住的行宫里去,越过九公子强行欲带走那名女子。”
屈颂沉默地,稍稍回头,往床榻上一动不动侧卧的背影看了一眼。
邱逢春笑了一声,老泪从眼眶之中夺出:“他们欲让那名女子代替了莲公主,代替她嫁给晋侯。那名女子秉性极烈,自是抵死不从,就一头撞在柱上。九公子回来之时,那女子已晕死过去。此时她不知,九公子从来顺从,碍于父子之情逆来顺受之人,当夜里于天子寝宫,第一次顶撞了天子,最后更是拔剑削发……从此父子之间更是在别人看不到处,势同水火。”
屈颂怔怔地想着。
那时九哥来扶柳城寻着自己,听自己说要回雒邑,他并不如何开怀,是因为他知道了天子的冷漠无情,她依旧会得不到她所想要的亲情吧。只是为了她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长庚的王后,他装作笑颜,为了安排了回宫的一切。
卧榻上那静止不动的身影,已悄然发生了微微颤抖……
素女的五指掩住了嘴唇,无法忍耐,发出一声低哑的抽泣之声,泪水模糊了双目,一瞬之间如堕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的出声令邱逢春更加确定了她的存在,这话就是为了说给素女听的。
九公子其实心里从没有同意拿她假作莲公主,但因为这是天子与他之间的私事,他不愿让天子的恶行暴露示众,也不愿泄露莲公主早已失踪的消息,他对素女一直选择了隐忍不言。
“邱公。”屈颂道,“我九哥的遗骸呢,你可找到?”
“找不到了。”
邱逢春忍不住那衣袖拭泪,他身后三名昆仑奴,人都说昆仑奴无情无欲,只听命于主人,却没有人性,可是在邱逢春说出这句话时,屈颂仿佛看到他们每个人眼中都滚起了泪花。
“人在青偃峡受到了伏击,九公子身中数刀数箭,滚入了大河之中。”
邱逢春含着热泪,怪异地发出了一道笑声。
“天子派遣的援军在大河两岸搜了七日七夜了,也没一点消息!”
这是自然了,天子根本就不想再找回九公子。
屈颂又问:“那么,天子打算如何处理?”
邱逢春含着热泪说道:“如何处理?只是为九公子立了一个衣冠冢,青偃峡设有一个,现在还不知晓,天子能不能容九公子的灵位入宗庙。”
一阵沉默之后,屈颂抬起了头,“去青偃吧。”
“诺。”
只要公主不回去质问天子,那么邱逢春便算是遵了九公子遗嘱了。
屈颂不去,一是怕邱公为难,二是,确实她自己亦有顾虑,在这个当口,她腹中怀有好不容易得来的骨肉,不便与天子发生任何的冲突,万一天子暴怒将她扣押,反而让她成为了可以威胁长庚的人质。
素女的病一直没有好,断断续续的,路上依旧发着高热,睡梦中时不时发出呓语。
邱逢春见她脸色惨白,额头上淌着热汗,怎么擦拭也擦不完,痛苦地嘶喊着九公子的名,原本冲到了胸口的热气也突然之间便烟消云散。
事已至此,九公子已殁,留下她一个追悔莫及的伤心人,别人怎么还有心去责怪?
屈颂一人照料不至,让翠帮忙照看了两日,即至马车赶到青偃,素女才晕晕乎乎地苏醒,人还不清醒,只见翠已经走下了马车,对自己伸出了臂膀,素女顺着翠任由她将自己抱了下去。
天上阴云密布,青偃峡的出口,在一片荒村之外,有一道树立的一人之高的石墓碑。
听邱逢春说,九哥就是在这里中箭,他身负重伤滚入了大河中尸骨无存。
屈颂顿了顿,朝着那片荒疏的草木萋萋的泥地走了过去。
“天子,当真就只给九哥立这么一个衣冠冢吗?”
屈颂到了近前。
墓碑前还有还有新供奉的果蔬,没有烧完的长烛,有人才刚刚离去。屈颂的手指抚在了碑上。
邱逢春道:“现在朝中的大夫们都在上谏,立即将九公子的灵位迎回雒邑,他为了大周而死,怎能连一个名分最后都得不到。天子不知是否有所动,但一路走来,老奴和公主一样,都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身后,素女跌跌撞撞地朝着墓碑爬了过来,摔倒几次,翠姑欲将她扶起,她却依旧站立不住,姿势难堪地爬到了刻着他名字的碑下,痛哭失声,绝望无比。
天色昏昏惨惨,几只怪鸟的叫声响彻峡谷,如从云间而来,震耳欲聋。
树影婆娑,峭楞如鬼。
分明夏日,天地却仿佛失去了热烈颜色,惨淡至极。
被清理出来的长草,割得齐齐整整,在坟堆之后铺如厚衾。
素女的恸哭声让每一人心上都无比沉重,屈颂回过神,对邱逢春道:“怎么不见九哥的那位红颜知己呢,战时她逃了么。”
邱逢春叹了一声,“没什么知己,那个女子是郑国的公主,从前一直纠缠于九公子。”
素女一怔,顿时抬起了头,仰目看向阴云底下面孔晦暗不明的邱逢春。
连屈颂也颇为惊讶:“郑国公主,为什么纠缠九哥?”
“这公主对九公子有意。”他亦看了一眼素女,接着道,“九公子对之一向冷淡,只是素女先生的车马出现在青偃城外的时候,九公子就突然之间变了一人,转而对她似乎上了心,营中将士也演得十分配合。”
素女哑着的嗓音突然放大:“怎么可能?九公子明明告诉我,那是她的爱姬!”
邱逢春一声冷笑,“素女先生,到今天你还不明白,还是不愿意相信,九公子是骗你的,他知道天子要动手了!”
素女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可置信,足尖不断地蹬动着泥地,几欲疯狂,双臂伸出紧紧地抱住了那块冰冷的石碑,尖声叫嚷着不信,可手上紧抱的动作已证明了她信了。
屈颂垂落了眼睑,“九哥用心良苦。”
“公主,这里很快便会再有人来,若不想天子发现,当尽快离去。”
屈颂笑了一下,“我九哥为了周国,为了天子,值得如此下场?我从前还觉得有为难之处,日后不该为了周国而让长庚负重,今日之后,我是再也不会犹豫了。”
她抬起目光,低低说道:“走罢,先找一处落脚。”
“诺。”
青偃大营,郑国军队自行撤离了三十里。听说郑伯有意让出一座边境城池,以抚慰天子丧子之痛,尽管他们知道天子并没有什么痛,但郑伯不知。郑伯诚惶诚恐,唯怕天子震怒,号令九州之师直抵新郑,即便有楚侯依靠,他们也决不能完卵得存。
夜晚由邱逢春安排,在青偃城内的偏僻的馆舍休息。
素女哪里肯入眠,从白日里到现在一直处于死寂当中,眼泪哭得干涸了,便也不再哭,只是不动,亦不说话,晚间也不用晚膳,不论谁来劝都不听。
大晚上的,邱逢春又来问门,翠替她传了话,屈颂坐起身,对睡在身畔的素女道:“邱公还有事要说,起身去听一听?”
素女慢慢地点头,魂不在此地艰难爬了起来,越过屈颂,无声地弯腰去拾鞋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