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的头胎坐得极稳,目前来看并没有半点差池,如果安心养在晋宫,再用上半年时间瓜熟蒂落,晋国将会迎来岑寂了多年的黑暗之中的第一轮朝阳。

他的出生,将会一如晋地之上高悬的红日,泽被百万之人。

巫医留下了一副安胎的药方,并不强制屈颂服用,如果身子有了不适再服,是药终究都有三分毒,不必多用以免伤身。

但屈颂的精神头也不大好,终日里恹恹地不知做甚么,转眼便在榻上养了两三日了,照长庚那拼了命的打法,估计人都快到了邯郸。屈颂只一想到,便隐隐有股恨意从腹中冒出来,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去,将那不顾生死,把性命视为等闲的男人揪住摁着不动,甚至教训他一顿。他难道就不想,一旦他有任何不测,留下的孤儿寡母何以为继,晋国的情况将比中山还要糟糕。

他果真是个混账!屈颂侧身向内,暗暗咬牙想着。

鎏金云纹兽炉徐徐喷出一股淡白的烟气,被斜照的夕晖穿缀的红幔,微晕出斑斑金色洒落在侧卧如海棠春睡般的美妇人身上,迷人的脸蛋透出微懒半醺的光泽。随着铜壶中点点滴滴的响动,正闭目不动地休歇着。

赐福守候在床榻旁侧,唯恐生了乱子。过了一会儿,见屈颂翻了身,似乎醒转,赐福忙跪上前道:“公主。”

屈颂惊讶,“福媪,你怎还未离去?”

赐福顿了顿道:“早前公主说不要告知君侯这件事,奴婢自然不敢多嘴,但周国那边……若是天子知道公主已有孕,会很高兴的。”

屈颂对那个陌生的周天子心底里没有一丝温情,想必在她缺失的那几年的记忆里,周天子待她也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好,那是自然了,如果真心疼爱女儿,又怎么会轻易杀了她的生母?

是否告知周天子屈颂心里并没什么计较,对于周天子可以敬着,但不能受其掣肘,否则于长庚于自己都是一把枷锁,屈颂也停顿了下,道:“过段时日吧,我听人说头胎三月方能坐稳,等孩儿稳妥了再行禀报。”

她既如此说,又在理,赐福也就不反驳什么了。

“公主考虑的是。周国那边,奴婢自然会去打发了。眼下全九州都盯着晋国,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过声张为妥当。”

说罢,赐福又道:“公主,到了晚膳时辰了,该起身用膳了。”

卧榻上的人又轻轻地翻了个身,拥着锦被坐起,目光仍然有几分混沌。长庚走了这几日,她几乎已不分昼夜,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安危,若是马上突然晕厥,一头栽落下去……她已连续数日做这样的噩梦了。

“嗯。”

屈颂起身,将外袍拢上。

赐福命人传膳。

膳房这几日伺候得分外小心,但凡生的凉的,刺激的,一应不许呈上来。

听说楚王后当年极爱吃一道名作八宝鸭的烧菜,怀孕期间也不间断,而且连番得子,膳房照着原烧法改善了一些,做得更适宜孕妇食用,果然有滋有味,屈颂多用了几箸。

用饭期间,就听赐福靠近了些说道:“奴婢听说这几日司寇大人与素女先生走得近。”

屈颂怔了怔,目光转向一旁为她布菜的赐福:“怎么说?素女不是一直深居简出,几乎不与男人走动么。”

她心知素女秉性,一向是清高自傲,不将什么男人放在眼中,晋国的司寇大人,连她都没听说过名字的,素女又怎么会与他走得近。

赐福放下木箸,一掌掩住了自个儿的唇,把从老姊妹那里听说来的话一股脑对着屈颂全倒了出来:“晋国的司寇大人还是先王所擢拔,年纪轻轻便死了爱妻,已经孑然一身守了十年之久了,不知在何处见了素女先生一面,便已情意暗许,这些时日,不断地托林拜将军送东西入宫,暗中还买通了兰章宫内的一名女史。公主这几日烦于君侯之事没有顾及,奴婢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屈颂沉默地听着,柳叶眉微微起了波澜。

既然九哥已经另有所爱,素女年岁只比长庚小了一岁,也是该寻一门好的亲事了。

“那位司寇大人,是何人?”

赐福道:“听人说亦是相貌堂堂,这么多年也不断有媒人上门,奈何眼光却高,他是一个都没有相中,难得竟主动看上了素女先生,老媪以为,若是素女先生也同意,这不失为一门极好的婚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我……问问吧。”屈颂道。

说完,她陷入了一团迟疑之中。

……

司寇主掌司法刑狱,屈颂很快查到了这个人,名扶夷,二十四岁便经由先王提拔坐上了司寇之位,年少得志,才高傲物,倒是与素女确有共通之处,廿一岁时结发之妻难产而亡,十年来孤孑一人,府上无其他姬妾,为官称得上清廉,从政称得上勤勉,看起来倒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了解到这些,屈颂以为可以旁敲侧击,对素女试探一二。

“素女,你对扶夷有什么看法吗?”

素女只顾调弦,别的仿佛没停在耳中,试探不成,屈颂抛出了这句话。

素女摇头,“没有。”

她停了下来,忽然诧异地看了眼屈颂,“你替他当说客来的?”

屈颂略有尴尬之色,“不是,只是为了你的终身,如果不待见扶夷也没什么,只要你有了这个想法,我可以替你找到更好的人。”

素女再度摇头,“我无此想法。”

“我九哥……亦不能说不好,从前我是真的觉得他一往情深,此生不会变心,但事已至此,错过了终究便是错过了,万事朝前,你还年轻。”

屈颂的明眸微微闪着溪水般的亮泽,趁素女迟疑间,又道:“素女,我认为他既然已经变了心,你就没有任何必要再惦记着他了。”

素女彻底放下了琴弦,玉手从广袂之中探出往墙角处一指,屈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墙根处摆着一些珍奇古玩,琴瑟笙笛等物,不觉惊讶,素女缓缓道:“这段时日,我的屋里多了很多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但你知道我一向懒得管这些,今日你若不说,我还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现在知道了,我这就还给司寇大人。”

“你……”

素女又道:“我没有结亲的念头,没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为了等待他,是为了我自己,在我自己还不能变心以前,我不嫁任何人,即便老死,也是我一个人潇潇洒洒的,不必又亏欠了谁。”

素女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冷漠,不知为何,她的每一句话轻飘飘的,但都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屈颂忍下了要说的话。

“也好,你这么想,便没人能逼你。你如不方便出面,东西我代你还。”

素女再度垂下了面容,沉默地调试自己的琴弦。

屈颂叹息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屋内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发烫的泪珠,一滴一滴,清晰地掉落在丝弦之上,发出低沉而微弱的一丝声音,很快便犹如游丝般被吹散了。

东西很快有王后身边的人来搬走,尽数封箱,托林拜还予扶夷。

林拜面露犹豫,对屈颂道:“王后……这件事末将办得甚是为难,那扶夷与我相交多年,引为知己,要末将去伤他之心,实在难以做到。”

屈颂淡淡地看着他,“我还记得,你与我的师兄越也是知己之交,林将军好多的知己,却不知朋友多了,有时亦是一种负累。”

林拜登时额头上沁出了滚汗,跪了下来:“末将一时糊涂!”

“没什么,你还了去吧。”

林拜再也不敢推辞,忙领了东西就走。

但那位司寇大人尤未死心,隔日里又亲自入宫请见王后。

如今晋师开拔,王战于野,宫中之事全部由屈颂管,除却些许小事,可放给良以外。本来良自己便想将其打发了,但竟耐不住扶夷的再三恳求,屈颂见他心诚,也只好再去见他一面。

兰章宫议事正殿,扶夷跪拜叩首,万分虔敬:“王后容谅,扶夷今日仓促入宫,实在昨晚林将军归还我送出之物时说是王后的意思,臣思之,心中不免仍抱了一丝希望,可是王后以为扶夷不配素女先生。”

屈颂如实回答:“我没有这样以为,但是素女没有结亲的意思,司寇大人正当壮年,若是肯稍稍放低眼光,又哪里会缺妻妾,素女请司寇大人莫要执着。”

“臣……”

司寇似乎明白了,但仍然没有放弃。

“王后,可否容臣见一面素女先生,若她当面拒绝了臣,臣便死心,否则臣无论如何也不能心甘!”

屈颂也以为有理。不论什么人,对心爱之人的追求,若是不能得到她的亲口否定,心中必都不能完全地死心,还是见上一面为好,就算素女真的无意,如此也可免去以后的诸多纠缠。

“我替你安排一下吧。”

扶夷再度叩拜:“多谢王后!”

晋国的司寇大人,长庚也颇为欣赏的人物,不必想也知道他曾被多少欲结亲者踏破了门槛,如此恃才放旷,眼睛长在头顶之人,最后竟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素女的阁楼。

屈颂在地面上一望,素女竟连一丝分给扶夷的眼光都没有,可谓无情,看来是半点这个意思都没有。她不禁稍叹口气。素女当初太犟了,只要稍稍软一些,九哥也不至那般死心,拱手将她送给了中山君。但她的脾性却一点也没改,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是没半点好脸色,甚至这一次,快刀斩乱麻,扶夷大人完全没得到任何机会,仓皇而去了。

素女感到有一双眼睛似在望着自己,她站起了身,朝着安排了这场见面的屈颂望了下来,很快,又抿了抿唇,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也许是记着自己的恩情不好责怪,但心底多少是有点不快的。

屈颂在榆阴下沉默地立了片刻,忽见老树底下素女一袭紫衣款款走出,脸上蒙着一层浅浅紫纱,在屈颂一臂之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我真的无心结亲。”

“现在我知道了。”

连如此出类拔萃的司寇大人都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屈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素女又停了一下,迟疑着,说道:“我在这里,不是想挑拨你和九公子之间的兄妹之情,如果你觉得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我这就走。”

屈颂一阵惊讶,“素女,你怎会这样想?”

素女目光幽怨地望着她:“那么,我可以一辈子跟着你么?”

“当然可以。”

素女再度迟疑了片刻,朝她点头:“多谢。”

……

四月暮春,齐晋两国相持不下之际,周郑亦发生了战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的场子给九哥和素女了,还没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