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

屈颂出声,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张鲜。从长庚口中了解到张鲜这人对时政极为敏感,此前就已根据新田城中渐多的传闻预先料到齐公子季淮可能出什么下策,只是他因为对长庚多少有些惧意,一旦猜错了怕反受灾祸,也就按捺不言。有了那件事后,长庚现在应该是最信任他的。

因此她才用眼神示意,让张鲜劝阻君侯,不可亲征。

长庚的拇指并中指在案面之上敲了几下,消除了王后对张鲜的威胁,张鲜顿了一下,道:“齐晋战事,不容乐观。以往中山、晋、齐三国土壤相侵,留下一个对晋国而言相对狭小的关隘,易守难攻,邯郸城远水无法解救近火,极容易先让齐军突破。”

当初先王在时,就曾经想要将那座山头废弃,将百姓迁回邯郸城,以免齐军突袭,留下的晋国百姓反而成了遗民。但到底是怕民心不满,先王弃置了这样的念头。

果然开起战来,因为地利晋军并没有尝到任何的甜头。这时就算再要移民为时已晚,只能硬碰。

主父好极有默契地搭腔:“且齐军陆战不弱,可多年抵御北燕骑兵的国家,应当不输晋国甚么,晋国是曾在南匈奴一战之上打出了声势,如今军心稳固,但相比之下,晋国率先出兵,齐国更是为了夺回曾属于齐国的城池,他们的士兵更加同仇敌忾,硬碰之下,在下也以为,胜算不大。”

末了,主父好又叩首,把头颅垂得极低极低:“但在下绝不是质疑王上伐齐的决定,伐齐解救中山是必要的,但是这个时机却不太好,黄河两岸若起大西风,晋军就可以造大船乘奔御风直取齐境边邑临西、清河。”

原来如此么。

屈颂并不知道此时开战,天时地利于晋国皆有不利。她只看到了表面,还没有想到深远处,也许是晋国的大胜给了她足够的信心,让她已无暇再去想象晋国对战齐国也会有不利的那一日。

她慢慢地低下了头,身前的长庚的背影依旧笔挺峻立,俨然山岳般不可撼动,并无一丝惧意。屈颂忽然想道,是不是长庚借着这两位先生的口故意告诉自己的呢?他若说一句不是,都仿佛害怕她会怀疑到他头上,疑心他还在嫉妒聆泉,因此对中山略有刻薄。

但是她是真的不会的。

半晌之后,长庚开口道:“若是孤去呢。”

晋侯亲征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若是以往他们不必拦,这时候长庚早已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直取齐国。

屈颂吓了一跳,心几乎要跳到了嗓子口。

张鲜顿了一下,“王上若去,胜算便会至少多两成。只是以王上之躯,贸然行事,但又不测,晋国上下将没有人能够承担责任。”

主父好也持同样的态度,不乐见君侯亲征。

长庚一动不动地坐着,片刻以后,他把怀中鸢获呈上来的军报递给了张鲜,“看看吧。”

这是一封急报。

原来张鲜所言并不是毫无道理,甚至可说是未卜先知,已预先料到晋军在战事上的吃力,如果此战战溃,于晋国武士的军心将是一次重大挫折,鸢获将军连发三道急报,问王上此时是否要稍待。

主父好也蹭过来就着张鲜手中之物看了半晌,两人面面相觑,均立时伏地叩拜:“君侯三思!”

长庚扯了扯薄唇:“思过了,寡人出战,三月可大捷。”

“这……”

并非是不信任君侯,如果长庚没有被大宗师所创,今时今日他们不会阻碍。但正如大巫所告知,如今的晋侯,不过是晋国下等武士的武力,甚至已不可用。他们如何放心。

长庚霍然起身,“就这么定了,余下之言寡人不欲再听。”

……

屈颂一路沉默地跟随在长庚身后,看着他转过宫室,跨过漆彩横槛,步入碧幽殿。

她看起来漫不经心,也跟着走了进去,才入殿门,忽然一阵旋转,身体竟被长庚钳制住,人靠在了门板上。

他定定望着她,带了分小心:“阿奴,你不要生气。”

屈颂怎能不恼,她蓦然抬起脸,只想反问一句方才晋侯不是出言咄咄,余下的话都不愿意再听了么,好一派威风庄严,教人半个字都不敢驳。这会儿又来冲她故意服什么软?

可她真是不能说晋侯什么。

他是一国之主,她不过是一个不能参政,阻碍不了他任何脚步的王后而已。

明明才苏醒,可就算他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随随便便轻言可弃,动辄拿死亡挂在嘴边,她也不能气是么。

屈颂推开了长庚的手臂,径自往床榻那畔走去,到了近前,伸臂将红帐扯落,金钩断裂,大片如蝉翼般的海棠红绢纱幔帐应声而落,曳地而动,屈颂回手一扯,利用将红幔将自己挡在了里边,整个身子便犹如抽去了底瞬间崩塌,瘫坐下来,闭目一动不动了。

长庚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之中,他慢慢地转过面,看向红帐之内。

有一道美丽身影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却没有任何声音。

长庚的心宛如鼙鼓般重重地击打了起来,几乎要蹦出胸膛,他咬咬牙,一步一步地朝王后挪了过去。

到了面前,屈颂忽然扭头看向了右边,长庚更觉难堪,用手把帐幔扯开,走了进去。

在王后跟前,他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屈颂的脸蛋,顿了一下说道:“阿奴,孤知道这件事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孤方才哄你时是真心实意的!只是……”他语气更柔软了,“你也听见了,这一次身不由己,如果要胜过齐国,孤不去是不成的!”

屈颂置之不理,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似在赌气。

长庚吐了口气,坐到了王后左侧,伸掌要拨她面颊。

她不动,他就又拨了几下。

屈颂终于彻底恼了,她回身一把将长庚推了下去,长庚冷不防被推到在榻,王后已跨坐了上来,一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长庚既惊讶,望着这般恼得耳颊通红的王后,又禁不住心脏砰砰地乱跳:“王、王后,今日怎么如此……”

“闭嘴!”

屈颂真是恼了。

她太纵着这个男人是么。

她的两道细叶般的眉颦了起来,气得胸膛急促起伏,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往外蹦:“晋侯,你现在有力气么?能胜得过我区区柔弱妇人么?有力气你现在就把我反压回去,我便让你去!”

长庚就真试图动了一下,但,一如屈颂所言,他被按得动都动不了了。

长庚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不觉苦笑了下,“阿奴,莫闹小脾气了。”

还是小脾气么?

屈颂眼睛都红透了,一手掐住他的下颌骨,逼迫他不许动:“大不了不战!你不能去!”

长庚怔了一瞬。

屈颂又道:“你是觉得,这是我的意思,所以拼了命也要救中山是么?没必要!中山失去那三城,对晋国不是什么太坏的事,不值得君侯犯险。就算明日中山亡了,在我心里,也比不过你身上多任何一道伤!”

长庚更是怔怔无言。

虽然被按得无法动弹,可是王后这番话,却让他的心砰砰乱动着,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呼吸略略急了一些,长庚又道:“可是孤曾经亲眼看到过,你为了挽救中山几乎不惜牺牲性命,这么拼命,孤实在……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见她脸色又变,长庚忙举起了双臂投降,摆出甘做俘虏的姿势,又道:“不是因为聆泉!”

屈颂几乎要被他气笑,目眦泛红,一股冲到了眼眶处的热流再也无法忍住,就这么怔怔地流了下来。长庚挣扎了起来,要为她拭泪,可是王后还不撒手,他竟像条砧板活鱼被掐住了命门,只得无奈告饶:“孤错了,真的错了!”

“阿奴,不要哭了……”

屈颂摇摇头,“你说,你不去。”

长庚不答。

没法说。

屈颂太恼了,恨不得现在拿额头把他撞晕过去。

掐住他的下巴,几乎都掐出淤青了,可见用力之大,他不肯,屈颂又重了几分力道:“说,你不去邯郸,不去黄河,不亲征。”

长庚静默了许久依旧不答,久到屈颂眼眶里的泪越聚越多,最后汇流而下,已是泪雨滂沱。

她哭得令长庚心软如水,若是有力气,早把王后抱在身下哄了,偏这时竟被她按得动不了,无奈至极,“阿奴,如果中山失去了这三座城池,很有可能,明日那个小小的中山君就要沦为齐国的质子,被人按着头颅趴在地上被践踏。他父亲尚且如此,他又如何保存?中山能靠谁?公主晴冉?还是那个百无一用的中山太宰?”

屈颂哪里听得进去。

长庚再度沉默了一瞬,加上了最终的筹码:“还有,扶柳城,你最挂心的人呢?”

屈颂又是一顿,怔怔地看向长庚。

长庚心中知道会如此,一见,果然是如此,叹了一口气,道:“阿奴,孤知道你对你的师父十分敬重,不然当初不会甘愿留在还是公子的孤身边。孤娶了你,你的生父,你的师父,自然都会敬着,孤不希望让你嫁了孤之后还会皱眉头,还有得不到的东西,还会看人眼色强逆自己的心行事,还会面对人祸而束手无策。你想要什么,不必说,孤都给。”

“长庚……”

他并不知道,在扶柳城她和师父闹得很僵。

之前戳破聆泉的谎言和手段,他应是知道了聆泉的可恶之处,但至于师父,她半个不好的字都没说,甚至在他面前提都不提,他竟还主动记着。

屈颂不知该说什么,哑口无言地望着长庚。

手上的力气卸去了几分,趁此大好良机,长庚立时看准了反扑,将王后压了回去。

天旋地转之后,屈颂惊觉落套,长庚炙热的唇已经吻了下来,屈颂恼火极了,一口就咬了回去,长庚被她的小虎牙咬得不胜欢喜,能看到一向自持冷静的王后今日为了他如此失态,什么都不枉了,长庚反而笑嘻嘻的,手臂托着屈颂的头,低声诱哄:“王后,孤胜了,孤可以去了么。”

“你……使诈!”

长庚勾了勾唇,在她的嘴唇上又印下了一吻。

两人现在势均力敌,屈颂悲哀地发现,好像在下面是不怎么能动。

“诈兵之计,孤一向用得不错。”

他亲了亲她的嘴角,彻底地拉上了棉被,开始与王后缠绵……

屈颂浑身发软,早已没有了任何拒绝他的力气,他一开始要她,她就认了……

……

屈颂再醒来之时,身边之人已离去许久。

她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榻边跪着几个巫医,这几个巫医常为长庚治疾。但今日,她身侧的被窝都冷透了,他们竟然还在这儿。

身旁赐福说道:“娘娘醒了,过来探脉吧。”

巫医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跪在榻下。

屈颂顺从地把手臂从被褥里伸了出去。

巫把指头摁在屈颂的腕脉之上。

说实话这时候最紧张的反是赐福。

她贴身伺候着王后,对她的月事也是再清楚不过,上个月本该来时便没有来,但王后的月事一向不准,时有拖延十几日的状况,她也不大敢肯定,今日竟晕睡了这么久,赐福尤觉不对,立马召了大巫过来候着。

果然不出所料,巫医大喜过望,仰目说道:“这正是有孕两月了!恭喜王后,贺喜君侯,这是大喜之兆,我晋国大喜了!”

满屋之人喜出望外,所有宫婢和巫医几乎一同发出了道贺的声音!

屈颂却没有动一下。

她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并不感到丝毫意外。

是在长庚昏睡时想到的,当时全身心都扑在他身上,怕他有任何不测,便忘了再去细想。他醒以后,她也想过说,但很快便被他气得不轻。如今,人更是走了。

巫医连忙起身要往外走,“老臣这就写信给君侯,立刻告知君侯这个好消息!”

岂知,人才迈出门槛,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沉怒的叱声:“谁也不许说!”

凭什么告诉那个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庚庚的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