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微微一愣,似乎并没有想到长庚朝她索要起了东西。此时,那只重新揣回了断发的绣囊正安静地躺在长庚的枕下,他没发现而已。
“你——我是被良出卖了吗?”
说罢,屈颂又慢慢地点了下头。
“良先告诉我的,回头又在你跟前出卖了我,其心可诛。”
长庚不肯受她迷惑,目的明确,就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屈颂又道:“你凭什么说那只绣囊是你的呢?我和良都记得很清楚,那是我送给他的。”
长庚的手似乎颤了一下,很快,他的嗓音微微暗了下来:“那头发呢,那绺断发总是孤的。”
他漆黑而浓密的羽睫像两把精致的小刷子,失落地垂了下来,看不清眼底情绪。屈颂的心又被什么拨了一下,道:“对不起。”
长庚自嘲一笑:“不必说这个。”
屈颂一步走到他跟前,拉住了长庚的手。
“头发是聆泉让我割的。”
长庚微忡,眸中立刻露出了惊讶之色。
跟着屈颂感到自己的手被他反握住了,长庚用了点力气,攥得她骨骼一阵窒紧之疼。
“长庚。”
她踮起脚尖,嘴唇凑到了长庚的下巴上,轻盈地为他印下一吻。长庚在她凑近的瞬间闭上了眼睛,面部肌肉绷得很紧,一缕微弱而湿润的香雾随着她的唇齿喷洒到他的下颌,渐渐凉了,长庚才睁开双目。
屈颂离得极近极近,眼睛如山涧之间的溪泉般,充满了爱慕和宠溺地看着自己,长庚一动不动的呼吸都乱了方寸,耳边只剩下她柔昵的嗓音响起:“我在楚国郢都城郊的果园里遇见了一个人。不打哑谜了,是安。安失去了双腿,在郢都的御果林活得很是艰难,没有任何尊严。”
长庚更是惊讶,惊讶之后,也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他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长庚,她走了很久之后,长庚才渐渐回想起来,她当初为何那么隐瞒他。
除了父母的逼迫之外,他自己也是非常主要的一个原因。
他残忍,恶劣。
对欺骗了自己的安的处置,让她感到害怕了。
他想通了很多事,对安的处置虽不至于后悔,但是倘若再来一遍,他会有更好的办法,至少不至于吓坏了他的小东西,让她那么不安。
那一日她在房中对素女所说的那些话,他在房外听着,心头感到有无数的羞愧和自我鄙薄一起涌了上来,在她开门的瞬间,他几乎想要拔足而逃。而很快,她又用自己的包容接纳了他。
是他有幸,才能得到这样好的小东西。
长庚的声音极黯:“是么,想必他对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已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是记得他的惨状。对安这个人,我的记忆里几乎只剩下了他那鲜血模糊的惨状和他在御果林里对权贵低三下四逢迎还遭人拳打脚踢的谄谀情状了。”屈颂顿了顿,观摩着长庚愈加阴郁懊悔的脸色,又道,“但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在楚国遇见安,并不是偶然。”
长庚有点儿惊讶,“那是因为什么呢。”
屈颂道:“是因为聆泉的安排。是聆泉安排的他在御果林等候,让我不小心撞见……哪有那么不小心呢。包括,长庚是否还记得,当初闯入宫闱指证我欺骗你的我的师兄师姐?他们也是受到了中山君的安排与帮助,才得以入宫,其后又得以逃脱。”
是有这么两个人,可惜那时候长庚根本无心于此,后来林拜回禀他们已经逃跑,长庚在蘼院里醉生梦死,混混沌沌之间想着,跑了也就算了,他们是小东西的亲人,她未必想让他们死。
后来长庚再也没想起过越和荆月,听屈颂说起,这时恍然大悟。
“好长的一条线。”
屈颂面露复杂,心中也甚是后怕和黯然,慢慢地点了下头。
长庚立即就顺出了一条线,“原来聆泉自那时起,就已想得到了你,甚至在他见到你之前,莫非是他已一早知道了你的身份?”
“对。”
得到了肯定回答,长庚犹若当头一棒下来,打得短暂地懵了片刻。
他一直以为他的小东西魅力极大,先惹了季淮的惦记,又惹了姬九的关注,跟着又让中山君一见钟情。现在想来,一个只不过是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一个是她的亲生兄长,一个是为了利用她,倒都不是偶然。唯独自己是个死心眼的。长庚满心复杂,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又扯起了嘴角。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几分开怀。
屈颂又哪里知道长庚在笑什么,但总算也稍稍放下了心。
“长庚,我未对聆泉动过心,你可以放心了么?”
屈颂走上前一步,将他的腰慢慢地抱住了,脸颊朝他的胸口枕了过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要再害怕那缕头发,也不要再害怕聆泉。现在,请你做出作为晋侯正确的决定,请你相信我,我亦相信你。”
长庚的身体微微一僵,很快,他感到自己心头的那朵乌云仿佛终于被吹散了,块垒尽消。
“孤明白了。”
“还有,”屈颂道,“你方才问得不对,我无故夫。”
长庚一想到这都忍不住心口绞痛,坚持不承认错:“你知道吗,当孤好不容易从昏睡后醒来,双脚都还不能下地,就听到中山王宫要操办立后大典的消息,孤一猜就知他册的是你,孤心痛得要死掉了。”
一面说着,他从腰后捉住她的一只手,要往自己的心口处送。
屈颂一阵心虚,闭上了眼睛,用了力气把手从长庚掌心挣脱出来。
“好了长庚,我们不想那些旧事了,不说了。你不是要绣囊和头发么,我回去就还你。”
她转过脸,提裙跑下了台阶,逃得飞快,连累金丝凤头钗都跑掉了一支。
长庚失笑,从她身后拾起那支钗,只好追逐王后而去。
……
长庚的问话里一如屈颂所言有那么一个漏洞,转眼之间,晋王后又被渲染成了背弃旧义,置亡夫于不顾的水性女子。
横着竖着都是错,屈颂早已想到了,季淮玩舆论把戏,她并不在乎。
只要不失大德,她这个王后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倒是齐公子季淮,惹上了长庚这么个大.麻烦。
晋军听君侯号令,陈兵邯郸,威胁齐不可索要三城,且还中山君遗体于中山,否则晋要代天讨伐不义之国。
此消息传回雒邑,天子立刻松懈了下来,着五公子前来寝宫,父子两人相对沉默,天子拿起一卷竹简,交给姬五:“晋今日之举,真正让予一人相信了长庚的诚意,他会善待你的王妹,也会善待周国,灭去跳梁之齐,周国可安。为父对你,算是倾尽了心思,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人自然也就不必再留在世上了。”
姬五一阵迟疑:“父王,真要这么做?”
“怎么,你不敢?”
天子有些惊怒,一拍龙案,“予一人已经替你做到了这一步,你仍旧不敢?惧他什么!父要子死他不得不亡的道理,是予一人从小教给他的。你拿天子之印,还拿不下他,那么这个位置你也就不必肖想了!”
天子生九子,九子当中只有一个老五还算是有几分开疆之野心,如果不是如此,这个不堪大用的草包又岂会被他所看中。
姬五一阵沉默以后,捧着天子印慢慢退了数步,直至与天子隔了一丈之远,他折腰垂目,恭谨叩拜:“臣谨遵天子令。”
……
晋国武士摩拳擦掌欲于齐国一战,连长庚也在准备。
她清早起来,能看到长庚在她身旁擦拭剑锋。
屈颂梳洗罢,从他身边路过,要去何处长庚不再阻拦了,连问也不问,看来是真的放心了。屈颂也就深吸了口气,彻底走出了兰章宫。
琐事不及处理完,王后又回来了,身旁一人也没有,连方才跟出去的赐福等人也没有回来,长庚见她罗袜生尘,秀靥微红,喘气声儿有些不匀,双手背向身后,脸庞上挂着一缕神秘的笑容,不禁问道:“这是跑去哪了?”
他起身,放下狼毫,朝她走了过去。
“长庚,你还记得我说的要送你一件礼物吗?”
要回了绣囊以后,长庚那晚又耿耿于怀起来,扬言她连良都有东西送,却没送过他礼,还要他费心地豁出脸皮去抢别人的,身为晋侯,这也太不光彩。屈颂正要解释一二,他就爬上来用行动堵住她的嘴,把她正反两面好一通欺负。
屈颂松了口气,从身后抱住一只剑匣,双臂托呈,置于长庚面前。
“打开看看。”
长庚立得笔直,一时间动都不敢动,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是……是孤的吗?”
屈颂眼眸雪亮清澈,充满了柔情笑意:“自然。想了很久了,送给谁都不合适,唯有晋侯能配得上它。若你喜欢,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送什么,孤都会喜爱。”
长庚的嘴巴抹了蜜似的,甚至接过剑匣还飞速地弯腰低头亲了她一口。
话是那么一说,人有喜恶,未必真的喜欢,只是碍于种种不可说的原因,必须强迫自己装作喜欢。长庚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他真正揭开剑匣,看到里头所藏的一把新铸的剑时,仍是一顿。
他的目光仿佛被这把剑吸去了,既惊讶,又仿佛有着一种故友重逢般的欣喜,他的手指抚上了剑鞘,几乎屏住了呼吸。
“铸剑其实很快,但作为王之兵,还需要精美,所以我亲自画的图样让我的剑师打的。”
“长庚,你不是送了一把剑给我父王求婚么,我今日又还你一把,你且试试锋芒。”
长庚道了一声“好”,执剑出匣,拔剑出鞘,剑锋之上光泽鲜亮如鉴,近剑柄之处,还镂着一朵九瓣莲花,与她肩胛处那一朵形状如出一辙。描画这朵莲花时,屈颂刻意挥开了当时琼华殿的所有人,夜晚对着镜子照了很久,画得极吃力,但心里一直幻想着长庚拿到剑后的欢喜如狂的神态,就感到一切都十分值得。
不必试,长庚也已猜到这是一把锋利宝剑,剑刃所用的原料与以往的青铜都有所不同,长庚一阵困惑,怕将剑试坏了,只顺着一旁净室门口倒悬的一把珠帘,提剑抬腕剑刃一扬,不必使劲,一排珠帘应声而落,噼里啪啦如豆子似的掉落在地复又溅起,响成一团。
长庚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向露出有着微微得意神采的王后,“这是什么剑?怎锋利至此?”
“这是铁剑。”
屈颂想了想道。
“可以用生铁锻造。不过送给你的,用的是最好的一块天外陨铁。因为原料就极好,不需要再有别的变动,所以打造起来就非常容易。只是塑造剑身用了点功夫,才耽误到现在。”
长庚一愣,“陨铁?铁?”
“对。”
屈颂的红唇微微上翘:“陨铁材料稀缺,已经不剩了。我好像还记得,晋国有好几座赤红矿山,从前底下的官僚上报说是有铁矿,如果你愿意拿来开采,那么我可以替你做这个监工。挖出来的铁矿可以铸剑,我试过铁质柴刀,比铜刀好用,铁剑也是一样,如果原料运用得当,几乎不用大力,便可削断一把铜剑。”
“阿奴……”
长庚眼中的惊艳和欢喜几乎变成了一种崇敬,立马就抱着剑跳了过来,将他的王后萝卜似的拔了起来,像头兴奋的小野兽晃了几圈,晃得屈颂眼晕了,他才将她放下,声音带着急促:“只有孤知道吗?王后,你只告诉了孤一个人是不是?”
屈颂没有想到令长庚最高兴的好像不是晋军的如虎添翼,而是,她把这个大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人?
但,左右都是高兴,屈颂也被他的笑音所感染,重重地,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骡子长庚,你需要去广场上撒野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