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殿之上陷入了一团漫长的寂静中,无人敢大声喘气。

王后与几名大夫争执不休,正是到了紧要关头处,众人都信服的年高德劭的太宰大人于此时也不敢轻易开口偏帮哪边,对峙之下显得整座王殿的空气都似乎充斥着焦躁气息。

终于,有一个站了出来:“王后言之咄咄,不得让齐人得回三城,是在维护中山吗?”

屈颂凝睛一看,据此人所衣,得知是晋国的上大夫。

今日王后辩口利辞一上来便给了一个大大的下马威,欲撇清昔日与中山君聆泉为妻的事实,在百官看来滑天下之大稽。跟随王上昔日出使楚国的不在少,是非曲直那么多人都看不明白?就连王上心里,也是一清二楚,无须再议。

这本不是什么令人不耻的事,即便是王后承认了,先夫亡故,身为周公主再嫁,无可指摘,但非要把这件事实撇清,那就是谎话连篇,晋国容其不得。

再有,撇清了身份,他们猜测,王后的下一步一定就是利用晋国声威,遣大将军鸢获陈兵邯郸,威胁齐人不可出尔反尔,不许打中山三城的主意。

无论王后能不能再说出话来,都不能改变,她这是在为亡夫聆泉“守孝”的实情,因此晋人不忿,虽敬重君侯之威不便触逆王后,但这时,总有人已无法按捺。

屈颂于高台之上俯瞰其人,美眸锐利,言之锵锵:“是,我欲维护中山。王之功绩,在于千秋,若后人议之,今日晋侯讨南匈奴其后守成半生碌碌不为,我深信这不是诸位卿家所愿,更不是晋侯长庚所愿。如要成为超越南楚的上国之国,与大国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打得不是与晋国早有情谊在前的秦国,不是远在西北的燕国,而唯有是屡番寻衅之齐。今日还齐三城,犹如纵虎归山,这道理难道你们不明白?就算是王上此时是清醒的,也一定会认同我的决定。”

是的,他们也心知肚明,王上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就放弃这大好机会的庸君。王后所言是真的,但偏偏是这王后,倘若是不曾隐居北山别苑的太后出来发此等号令,也不会引得百官人人不忿,暗有微词,偏偏这王后,她再记着中山一下,无论因为什么,都让人不能容忍。

上大夫意犹未休,再度拉长了嗓音:“齐国三城,原就是流民作祟,不堪收服,齐侯才让出。便是它收回这三座城池,于晋有何害?”

不少人随之附和,窃窃私语里头屈颂分辨出来,他们交头接耳是正点头称是。

于是她发出了一道哂然的笑音:“士大夫不识武功,眼皮竟浅到了如此地步,我区区一妇人,也知道流民不可谓不可用的道理,食之以梁米,衣之以锦帛,安其家,化其俗,何愁无法收归囊中?反而这样的人,阵前冲锋不惜性命,杀人不眨眼,一人可抵十名武士,才最为可惧。”

上大夫几十年晋国旧臣,跟随先王守成多年,不思战事,也却不想再兴战事,没有想到今日朝会之上竟被如王后这样的年轻妇人所指着鼻子责骂,一时老脸铁青,铁青了又转红,只得花白胡须巨颤:“此言狂悖!”

“太宰大人!”

支持上大人的大夫此时对着太宰蜂拥而上,将其层层围住。

太宰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君侯病倒之后内外一应大小事宜均由他处置,这时老眼昏花,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哪能禁得住如此左摇右晃?险些没一个跟头摔在台下。

屈颂紧皱起了眉:“你们松手!”

她亦能看出太宰无力再支撑,再让几个庸臣如此摇下去,七旬老人焉能安然无恙?

见他们置之不理,对自己完全不听命,屈颂忍了火气,立即就要走下台去。

“寡人看何人敢欺我妇?”

一道声音从屈颂身后的鎏金漆彩龙纹座屏之后传出,低沉而威迫,一瞬之间,殿内鸦雀无声。正欲抬腿迈步下阶制止他们的屈颂,也不禁停住了脚步,惊喜地看向身后,兖服峨冠的长庚阔步走出,剑眉微扬,神情冷漠。

众公卿大夫莫有一语,更完全不敢再动,全部松了太宰的手臂。

太宰大人晕晕乎乎,险些就此摔去,勉力站住,眼花地慢慢扶住了自己的头。

屈颂仿佛得以解脱,松了口气。

晋侯长庚威压迫人,所到之处,无不惶惶。

方才气焰嚣张的上大夫,这时竟如鹌鹑般龟缩了手脚,一动不敢再动。

长庚听了这么久了,也听了出来就是此人不断地寻衅王后,也最先去寻他的麻烦,长庚峻冷的眸子率先扫到了上大夫身上:“你来说说,陈兵齐国,威迫齐国不得对中山收回三城,为何不允?”

上大夫怔忡抬头,怯懦望着君侯却是哑口无言。

他所为的还不是君侯。

这固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自己的王后心念旧夫,还念着旧夫的故国,这不是对于晋国的侮辱么!

上大夫道:“中山君聆泉先拥王后为妻,此时晋国无人不知,王后方才咄咄逼人,是要老臣必须让步,老臣以为,王后愈是如此,她欲撇清之辞则愈不可信,心中实在……不平!”

屈颂几乎要向着长庚的背影上前一步,向长庚解释她方才对上大夫有些失态。

长庚讥诮一笑:“你不平什么?姬莲是寡人之王后,周国之公主,从晋周计,齐卑鄙之国,背信失义,趁人之危,于兄弟之国尚且如此,不忠不义,何以从之?寡人以为王后宽仁,已恕尔无罪,众百官再有敢对王后不敬者,一律以犯上大辟!”

一语落,大殿之中失去了除了微弱春风之外的所有声音,上大夫更是面如土色,几乎跌坐在地,嘴唇发白地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还有疑义?”

长庚的嗓音响彻整座议事大殿。

没有了。

再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顶撞。

方才长庚来时,先在路上召见了一人,与张鲜边走边谈。

“张先生上次在寡人面前欲言又止,敢情是因为这个?你一早料到公子季淮会拿中山和王后的名声做文章?为何迟迟不报?”

张鲜汗颜,这才如实禀告道:“实话,在下也怕王上心中还有介怀。”

“介怀什么?人都死了,寡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长庚的脚步越来越快。

张鲜跟不上,只好停了下来,走了这么远,骤然停下来,背后很快便被一股潮汗所濡湿。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想道,这话骗骗鬼都罢了,拿来骗他张鲜,啧,说实话鬼都不信他心里没疙瘩。

长庚一句话堵得上大夫闭了口,诸位跟随上大夫之人也不敢再答话,长庚环视周遭,嘴唇之中发出轻轻的一道咳嗽声,他转过身,朝着玉阶之上今日盛装出席朝会的晋王后走了上去,人未到跟前,屈颂的一双细嫩白皙的柔荑就被长庚握入了大掌之中。

屈颂闭了闭眼,在众臣面前有些赧然,怕长庚又做出什么惊天骇地之事来,他若是不当着晋国这些大夫们的面儿吻住她,她就好过了。

步摇之下,芙蓉花面微带紧张,浮出了浅浅的几缕晕红。

方才其实她比上大夫还要怕,上大夫怕晋侯手里的生杀大权,她怕丈夫不信任的指责。好在这一切的担忧皆是多余。

长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王后,寡人要你说。”

她错愕地睁开了双眼,望向面前一脸温柔,充满了雅量,看起来格外谦谦君子的丈夫。

他道:“寡人要你说,你可是因为思念亡夫,才意图救中山?”

屈颂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长庚,慢慢地摇头,怕一下不明白,又摇了几下。

“不是。”

长庚转过面,看向瘫坐在地的上大夫和其余众人:“听到了吗?王后说并不是。你们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为了没有凭据的事情来指责寡人的王后,不正是中了公子季淮之下怀?蠢人不自知!”

百官汗颜,默默地擦了擦脑门。

确实,他们有这个觉悟了。今日要是真闹得王后下不来台,也不去为中山解围,那就真是让齐国得了大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中山君,还弄死了人家……传出去,作为中山老邻居,曾被中山求救,且与齐国同为九州强国的晋国,实在也无颜。

太宰大人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轰然如山崩,一头撞倒了下来。

……

若非长庚身手敏捷出手及时,太宰大人的脑袋磕在石阶上,恐怕当场便要一命呜呼。

当下晋侯立即大吼让人去传大巫来,自己亲手将昏迷的太宰大人就近扶入菊英殿安置。

晋宫一通忙乱,长庚与屈颂在病房之中等候。

“大人这是年岁已高,疲劳过甚所致,倒无大碍,王上切勿忧心。”大巫下了论断,又躬身拜服,开了一副安神温补的方子下去,长庚亲自接了,命人拿下去立即照方抓药。

太宰乃一国朝政之重,长庚深谙自己不时便陷入昏睡,自己昏睡时间里头只有太宰能够信任,他既要处理大事,又要处置小事,七旬老者身体哪能禁受得住?说到底,终归是自己的责任。

他看向一旁的屈颂,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脸凑了过来低声道:“孤晕睡期间,委屈了王后了。”

屈颂再也不顾别人,上前一步,双臂环住了她的腰。

下一瞬,她的脸颊便贴到了长庚的胸口,声音含含糊糊地传来:“我只要你,以后不要再睡这么久吓唬我了,长庚。”

软玉在怀,温言在耳,长庚的身体有说不出的舒泰。

不知何故,每每他长睡之后醒来,感到身体反而更好些,但接着又会开始吐血,久了以后再昏睡一次,周而复始。

只不过现在他昏睡的时辰已越来越长,说不清楚哪一日睡去便真不会再醒来了,自己无感觉,身边着紧他的人难免会感到担忧,瞧王后,厚妆之下也掩不住忧虑和疲惫,长庚心中柔软无比,不觉也心疼了王后,悄然收紧了臂膀,将她紧困于自己怀中,道:“我们让太宰休息吧,孤有话单独同王后说。”

王后静默少顷,仿佛才想到这是在太宰大人的病榻之前,身旁来来往往的都是伺候病人的宫人,不由脸颊一热,浅浅地点了下头,于是被长庚半拖半拐抱出了菊英殿。

拐过两道弯,一直走到一个堆砌杂物的房外,于廊腰折角,长庚停住了脚步。

屈颂认真地打量着他,几乎不敢眨眼。

长庚这时显得极为忸怩,忸怩之下,甚至微微红了耳根,在她感到万分诧异之时,长庚慢慢对她摊出了一只手:“阿奴,把孤的绣囊和头发还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脸要东西呀晋侯,闷骚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