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起初并没有把这种传言太当一回事,君侯倒了,太后迁居,只有她这一个中宫王后,可以留于宫中暂时主持大局。屈颂把与长庚共同披览的奏呈又看了一遍,全部命人搬到太宰府中,问他可有疑义。

太宰知道内情,并没有着人回复,而是径直入宫请见王后。

屈颂在兰章宫议事主殿接见了太宰,太宰入内,人才落座直言不讳:“王后,面对如此种种传闻,王后打算怎么办?老臣是特来问一声,绝无不敬之意。但如今君侯病倒,且这样的事,只有王后出去解释,才能够服众。”

屈颂沉默了片刻,杯盏落于案上,砸出“砰”的一道声音:“是非曲直,我明白,王上心中也明白,曾险成中山君之妻不假,为中山君之妾却是子虚乌有,旁人愿意如何说,我以往从不介意,太宰大人也知当今之世,本就女子贞洁不甚在意,从前姜夫人一人嫁三王为妻,也是有过先例的。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齐国借机兴事。”

这个道理太宰明白。

方巧了在这时晋国多了这样的传闻,当初君侯迎亲之时,太宰却没听过到这样的声音,想就是新近传来。

太宰顿了顿,复笑道:“这世上本就有诸多丈夫并不计较妻子曾有前夫,君侯雅量博怀,必是更不会在意,老臣要欣慰于君后夫妇两心不疑,这是我晋国之福。只是——”太宰在此处又停顿了少顷,变得无比正色,“齐国明显是有心逼迫王后出面,他利用这样的谣言,让王后不得已襄助中山。君侯恰于此时病倒,如果王后,处置不当,子虚乌有之事成了案板钉钉之事,反而,就受了公子季淮离间。”

太宰意思清楚,虽然公子季淮利用晋国传闻,逼迫屈颂必须为“亡夫”讨回公道,不释三城,但只要屈颂如此做了,便是将晋侯长庚视同无物,晋侯就算再雅量,也不可能不介意妻子还为了以前的丈夫而着紧,并利用了他。

“如果晋国出面,强迫齐不可讨要城池,有几成胜算?”

太宰一惊,“难道王后,真的要一意孤行?王后务必三思!”

这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来的。

太宰已是面庞青黑,脸色十分不愉。

“我很清醒,我为长庚之妻,乃是晋国王后。太宰大人,你我开诚布公,皆为晋国,不妨直言。”

太宰停了一瞬,慢慢地道:“季淮既是要挑拨君侯夫妇,那么想必此事不难,应有六七成的胜算。”

屈颂道:“中山归还齐国三城,于晋国有什么好处?”

太宰微愣,不言。

“我仔细看过了,这三城看似地小民寡,难以治理,又有流民作祟,百姓不得安居,但于舆图之中实均为地理要冲,齐国得之,进可直扼邯郸,这也是从前君侯必须把大将鸢获放于邯郸布防的关键。而中山得这三城,于晋国却没有妨害,是不是?”

“是,”太宰点了点头,又摇头,“这三城流民上万,勾结串通,与齐国的武士不和已久,齐侯让出这三城,当初未必是存了什么好心。”

“这是自然,齐侯野心勃勃,当然不会给别人什么便宜。无论如何,中山君虽殁,但当初他对齐国的承诺是做到了的,齐国不该背弃信义,捣毁旧约,本就该是天下之人共诛之,尤其晋国军民当共诛之,为何我要出面,却成为千古罪人?”

太宰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之后,他嘴唇之上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了几下:“王后,听老臣一言,中山之事你切莫再过问,一切等王上醒来再谈。”

屈颂固执地道:“我与长庚夫妇不疑,他自然会信我。我也不会利用晋国的威势胁迫齐国。当下,我需要先解除国人对我的误会,我并不是聆泉之妻,阻止齐国为非作歹,是为了晋,更是为了大周。”

太宰自知无法再劝,他伏案慢吞吞地爬起身来,朝王后拱手折腰行礼:“王后一意孤行,老臣自知不能劝动,只好就此作罢,请王后莫要后悔。”

他停了停,正色俯瞰着一丝退意也没有的屈颂:“王上心中的创痛,王后娘娘还没有察觉到吗?”

屈颂真正为太宰大人动容的,从头到尾就这么一句话。

直至太宰离去,正殿之中无任何声息,屈颂仍在为这一句话耿耿于怀着。

她不知道长庚心中的疮疤真正所在吗?她知道,是聆泉。就算是行周公之礼的夜晚,红烛、暖帐,那般气氛之下,他还能因为聆泉说出那些败坏风景的话来,她就知道他心中真正的芥蒂所在了。

屈颂久坐不起,身上已渐渐感到了凉意。

良后脚走入了正殿,跪坐于屈颂跟前,为她斟了一碗热茶,虔敬奉上:“王后。”

良的声音拽回了屈颂的思绪,她看向神情诚挚,欲言又止的良,低低问道:“怎么了?”

晋宫内院,如今除了君侯和她,宫人之中就属良官位最高,按理说他此时是不必出现在此,亲自侍奉她的。

见他一直不说话,屈颂又道:“怎了?”

“请王后恕罪,方才……王后与太宰大人说的话,良不慎都听见了。”

屈颂颔首:“也不是不可告人之事,我没隐瞒,你听去了也不怪你,不必来告罪。”

良却一阵迟滞,又道:“良是有事要说。”

“你说吧。”

屈颂确实感到咽干,于是捧起热茶浅浅呷了几口。

良迟疑之后,慢慢地启唇:“奴婢位卑,当初得到过王后亲手所缝制的那枚绣囊,不知王后可还记得?”

被这么一问,屈颂想了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当初依稀是为了感激良每日在她和长庚之间往来,告诉她长庚的消息,也为她习字付出了不少精力,出于感激之情,屈颂送了一只亲手缝制的香囊给良,作为酬谢。

“那只绣囊,怎么了吗?”

她感到一阵困惑。

“并没怎么,”良的头颅垂得低低的,声音也细若蚊蚋,像是怯弱,被谁警告过不许说出去一般,这让屈颂愈发好奇,忍不住也催促了一句,良便道,“后来先生……王后走了之后不多久,那只绣囊便被王上发现了。他发现之后,先试探奴婢,问这么好的绣囊是哪位绣娘所制,奴婢如实告知,哪知王上竟不讲道理,生生将王后送给奴婢的绣囊……抢去了。”

屈颂既感到惊讶,又为此忍不住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良的脸蛋亦是鲜红无比,“奴婢哪里敢质疑王上半点不是,自然让王上拿去了,也就不敢作声。”

屈颂“嗯”了一声,笑问:“良是想让我替你讨回公道?”

良却突然抬眸,要摇了摇头,正色道:“绣囊离开良已经快三年了,良早就认了这不是良的东西,但服侍王上多年,良却知道,这只绣囊王上一直一直、贴身带着。”

“我怎未见过?”

屈颂忍不住喃喃起来。

这几日在长庚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他也不许自己离开他身边太远,夜里更是缠绵之至,她却从未在长庚的腰间瞧见过那枚绣囊。毕竟是她亲手所制,如果看见了,应是能认出来的。

良细声道:“怕王后娘娘见了生气起来,王上特意又藏得深了一些,但若是找,定能找到。”

“既然你都不计较,我找那个做甚么?便当作送了他吧。”

……

午后回了寝宫。

长庚仍然在晕睡之中,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他睡去以前太过于疲惫了,这般睡着,仿佛却让屈颂更安心一些。大巫来诊治过,道王上脉象平稳,没有大碍,且从前也时常陷入昏睡,常常三天两日不见醒来,在晋宫里头伺候着君侯的人大多都已习惯,见怪不怪。

相反更奇怪的是,王上睡着了以后,情况反倒像是更好些,也不会再吐血。

屈颂在长庚的床头坐了下来,目视着暖红帘幔之中,正闭目睡得安详的俊美男人,偏薄的一双唇瓣隐有肉红色,面庞白皙,显得有几分褪去人色,露出了坚硬蚌壳之中最惹人意怜的柔弱。

屈颂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撑着手臂,慢慢地附唇而下,在他的面颊之上亲了亲,从他的额头,渐渐地往下,亲吻他英挺的鼻梁,干涩的嘴唇,最后吻在他的耳尖,脸蛋轻轻地蹭了蹭长庚。

今日见了良,才想起来长庚以前对她那么坏。

他就是目光一凉,她都寒毛直竖,背后汗透纱衣。

他威严而冷漠,率真而狂诞,对于想要摧毁的,从不吝惜手段,而对于想得到的,一律是胡搅蛮缠,耍横斗狠。他从前怎么会那么坏呀。

坏得让她如此喜爱,忍不住又亲了他的耳根几下。

“长庚,你什么时候醒来?我再不抱怨你总是……欺负我了。”

她开始明白为何长庚有那么深的患得患失感,他真的很怕很怕再失去她。

本不太在意良的话,这时蓦然间又想了起来。

她蹙了眉尖,掀开了长庚的锦衾。一见,又长长地吐了口气。

她今日实在糊涂了,竟忘了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亲手脱下来的。

她转过身,看向木架上所挂着的那身玄金外服,停了许久,她忍不住好奇,走了上去。

长庚的衣襟底下有贴身缝制的一枚口袋,屈颂在外边试探性地碰了碰,鼓鼓的,心道果然有东西藏在里头。

她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枚良嘴里所说的绣囊。

天长日久,因为时时佩戴,这只绣囊早已失去了当初送出去的光泽,甚至上边的花草纹理经纬有崩断的迹象,充满了陈旧和年岁的朽坏味道。

可是摸上去,里头竟像是还别有它物,也不知长庚藏了什么。

本不该动别人的东西,即便是亲密如夫妻,也该问过他才能动,她这样不知道长庚醒来发现了可会生恼。

但,长庚昏睡着,这枚绣囊本就是自己送出去,不属于他的东西,是他先强取豪夺的。屈颂这么一想,竟又感到自己很占理,瞥了一眼长庚,手指飞快把那枚绣囊上的绳抽开了。

她的两根食指伸入,从绣囊之中摸到了一样物事,有细腻的摩擦之感,一根一根的宛如丝线般,几乎在碰到的瞬间,屈颂肉.体之下的魂魄仿佛都为之战栗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她抽出了那一把熟悉的物什。

乌黑的,被利刃所削,光泽隐隐。

一把断了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