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晋地,又是天朗气清的白昼,晋侯长庚与妻子周公主共同护送太后出国都,车驾遥遥,一路驰往北山别苑。
北山别苑地界清幽,盛夏亦不感暑热,只是冬日里却难免严寒侵体。长庚与太后在别苑山庄之中小坐说着闲话,王后却拉着好友下山弄水去了。此处溪泉清澈冰凉,入口甘甜,与新田北城的井水同出一源,颇受晋地百姓喜爱。
午后,长庚从别苑出来,在山坳口出与归来的王后逢面。她玩得仿佛忘了形骸,一身的泥浆子,裙袂上全是点点淤泥,连头上的金钿也没幸免于难。
长庚看了一眼,露出无奈神色,屈颂也自觉失礼,与长庚身后的七八名谋士撞上了,面容微赧,忙拉着素女往一旁的车里避了进去。
上车之后,屈颂就取了帕子毛巾,递给素女一条,两人一同擦拭着脸上的污泥,岂料越擦越脏,对视一眼,不由相继大笑。
“我从前在新田城生活了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尤其下肆的夜市,你若是有兴致,改日我可带你前往一游。”
素女知道屈颂这是想方设法地要让自己高兴,心意她领了,笑容顿了下来,道:“你有心,只怕你的晋侯未必肯把自己的王后借出,哪怕一时。”
屈颂微笑:“不会,长庚可乖了。”
话音未落车门被突然拉开,正被提到的长庚探了一颗脑袋进来,英俊的面目露出一缕怔忡的神色,与屈颂正尴尬地撞见了正着,屈颂便像是没说过刚才那话一样,神色如常问他:“怎么了?”
长庚道:“回了。”
他把手递给她,请她下车。
这是长庚特意为素女单独安排的一驾马车,长庚意思很明确,王后应该与他同乘一车。
屈颂把他的手掌轻轻地拿指尖点了一下:“不了,我身上都是泥,免得蹭到你身上,我同素女同车而归。”
长庚哪里会信她随口扯得一个借口,但说不上反驳的话,恐惹她不悦了,只好怏怏而去。
素女问她:“你不怕恃宠生骄,反受其乱?”
马车动了起来,起初只是点点颠簸,屈颂擦脸的毛巾停了片刻,看向素女:“恃宠生骄?你说长庚?他确实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恃宠而骄的君侯回宫之后,再也不给屈颂任何拒绝的机会,趁着左右无几个人,竟将屈颂一把抱住双腿从马车里扛了下来,屈颂叫天天不应,不忍让素女笑话自己,捂住了脸闷闷哼了几声,教长庚给扛回了寝宫。
良办事得力,一上午便把迁宫的事宜准备妥当了,长庚直接将屈颂扛回了兰章宫。
一路疾行却丝毫不颠簸,屈颂肚子搁在他肩上都压痛了,心底里却真佩服长庚的体力,隔三差五吐血,呕血了也坚持敦伦的晋侯怎能不让人佩服?眼下更是,扛着一人徒步爬了六十六道台阶,等爬上去时,体力稍显不济,只喘了一两口,屈颂就被放了下来。
她疑惑地盯着长庚,盯得长庚有点脸热,忍不住要解释:“孤从前身体好时,背两个你再多爬一百道台阶都不是什么难事!”
“哦。”
王后顺从而敷衍地应道。
“你不信?”
长庚狐疑地看她,一副你不信,孤就非要让你相信的架势,看得屈颂渐渐地有点儿心慌意乱。体力不济尚且夜晚如此磨人了,要是恢复了,岂不是要了她的性命去了?
可只是一想,屈颂心里那股疼痛和艰涩又冒了上来,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身体,到了这个地步,连太后都不再抱有希冀了,还真的能够恢复么?
屈颂心疼不已,拉住了他的手腕,“我们走吧,累了。”
长庚不肯走,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他不肯动屈颂便也拉不动,忍不住回头望他,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只见长庚红了双耳,清咳一声,道:“孤想让你看看,六十六道台阶,孤是扛着你上来的,总之,这个位置,只有你陪着孤站,别人都不行。”
屈颂回头俯瞰,这确实是碧幽殿前的六十六道阶,竟这么轻易地上来了。从前,竟是那般可望不可即,如今轻而易举被踩在脚下。屈颂的身体凝滞了半晌,眼眶微微发热。
她抓住长庚的手,用力与之十指紧扣,声音微哑:“我说的话不过是个比喻罢了,你做甚么真?我真累了!”
长庚执着于此,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了几步,将王后横抱起,步入了碧幽殿已彻底打理出来的寝宫。
宽敞的宫殿有着久违的舒适,长庚像头亢奋的小野兽,一刻不停地与王后在帐中缠绵。
王后神魂欲醉,饱满的翘唇看得出些微红肿,起先尚能忍耐,最后实在忍不得了,只能求饶,偏晋侯激动极了,完全不肯放过她。
最后,屈颂竟然在他的兴奋之中晕了过去。
赐福说是不听壁角了,又耐不住听了一耳朵,老脸臊得通红,啧啧了几声,回去后与七八个都是未嫁之身的老姊妹说起,个个听得又是羞臊又是兴起的。
“瞧晋侯这架势,用不着几个月,晋国的小公子就要揣在公主肚里了!”
“早怀上早好,像晋侯这个年纪还没有子嗣的,全九州的勋贵之中也寻不出超过我一只手的了。”
赐福点点头,“这倒也是,天子问讯,问公主在晋宫可好,天子极是疼爱这唯一的女儿,是半点委屈也不肯教她受的了。只是公主却因为从前一些事,不得这些晋国的酸臭大夫们的敬重和喜欢,只有早些怀上晋国公子,这个王后才当得稳妥。”
赐福考虑深远,几个老姊妹一同笑出了声。
……
晨间醒来,屈颂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朝打起的帘幔外看去,暖红的光芒撒入寝殿,长庚正伏案批阅着奏呈,听到了动静,偏目瞧了眼她。
屈颂却隐隐心惊,这还是她嫁过来之后,第一次看到长庚露出这种疲态。
她从榻上翻身下来,忍着还残余的疼痛走到长庚面前,走了这几步几乎快要站立不稳了,一跤摔入了长庚怀里,长庚用臂膀托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屈颂索性就贴了过来,张开红唇,略带埋怨地发出了一道嗡哼声。
长庚朝屈颂凑了过去,那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她的耳朵,低低地道:“对不住王后了,是为夫又孟浪了,王后恕罪。”
“你明明是故意欺负我。”
她想他是不是求子心切。不过这也得用对办法才好。
长庚发出愉悦的笑声,胸膛一阵震动,震得屈颂心尖尖都发痒了:“孤只是怕,王后这般可人,以后可就想吃吃不到了,实在可惜,未免食髓知味多贪了几口。”
屈颂霍然挣动,头扭了过去看他,长庚神色认真,却又是一笑,伸臂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要尝她的嘴唇,屈颂的小手却将他的胸口抵住,比他更严肃,于是长庚只好悻悻不动,耷拉下眼睑来,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
屈颂哪里真狠下心说他几句不是,捧住了他的脸,主动上前亲了亲他的鼻尖,长庚要回吻,却被屈颂避过,托住他的脸颊两侧道:“长庚,我问过大巫了,他说他其实也并不能断言你一定会撑不下去,越过宗师之境的人身体,不论体能还是内呼吸都要远异众人,大巫不是大宗师,他不敢说你一定就不会好,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么?”
长庚不动。
屈颂又道:“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也请你相信我。”
长庚脸色微白,眼底隐有青灰,一副疲态,想是病体难支,屈颂取下了他手中的紫毫,扭头过去。
“我念给你听,你告诉我,该怎么写。”
身后许久都是一动未动的,屈颂怕他是不信任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
长庚望向她,慢慢地凑了过来,双臂将她的腰肢搂住,下巴搁在屈颂的一侧香肩之上,轻轻嗅了一口熟悉的菡萏幽香,眼帘清浅地耷了下来:“你会写?”
屈颂勾唇:“晋侯忘了?”
“嗯?”
“是你教我写字的啊。”
长庚隐约想了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他从没把这当作一回事,那只是他从前用来故意亲近小东西的小手段罢了。
可是这于屈颂不一样,她认识了文字,读过了书,就见识了山川之广阔,日月之代行,也从文字之中触摸到了人世百态,温情磨折。因为学习识文断字,她才对长庚不留神地就已情根深种。
长庚点头,打了个哈欠:“那好,你念,孤说,你写。”
他困极了,两条臂膀随意地垂落在她身前,眼睑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碰着。
屈颂拾起一封奏呈,低头便念了出来。
“去年九月,齐人阳叔奔郢,阳叔为齐人,乃我晋国士大夫,由此可见,齐人野心不逊,虽处晋国,其贰于楚也,君侯不得不妨。此无独而有偶,成王二十四年、二十六年,新田均有齐人奔出。在下提议彻查晋国中士大夫来路,如有齐人,一律扣押严办。”
真有这样的事?屈颂眉心跳动,望向颈边悠长地吐着热气的长庚,“王上,你看这件事要怎么办?”
长庚拍了拍她的脑袋,瞧她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不住低低一笑:“荒唐透顶。”
屈颂正要转过身,要拍醒长庚。
他懒懒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孤为晋国之君侯,知是疑人,便不会再用,用而再疑,庸君误国也,每年都有大夫出逃,未必都是齐人,良禽择木,理之自然,他不过是这仗着齐如今为难于晋,才敢说这么篇废话。这人是谁,孤看他挑拨君臣,倒是该查一查是哪国人。”
屈颂翻开奏呈,在竹简背面,看到了名字,颇觉熟悉,于是念了出来:“范子萍。”
长庚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果然又是此人,不管他了,下一个。”
屈颂听话地将这枚竹简卷起放在了一旁,长庚尤不解恨似的,挥袖将其一扫,范子萍的这枚竹简于是滚到了废竹筒子里。屈颂无奈一叹,又念起了下一封奏呈。
每每长庚听完之后,批复很快,言简意赅,嘴里说着,屈颂便动笔点了朱砂在竹简上批复。
时辰过去得很快,不出半个时辰,长庚案上积压的一摞公文便几乎全部处置完毕,只剩最后一封简牍,屈颂拿了起来,抽出系绳,展开,这竟是一封关于中山的奏呈。
“启奏君侯,中山君聆泉……”
屈颂才念到这里,声音便停了下来。
她偏过视线正要看长庚,哪知长庚竟睡着了,两只臂膀虚虚地垂落身前,呼吸极有节律,平缓而温和。屈颂放下了竹简,内心柔软无比,用自己的手臂轻轻搂住了长庚的腰,抚着他的背道:“睡会儿吧。”
等长庚完完全全陷入了沉睡,屈颂才重新拾起那枚竹简,往下读了下去。
只是越读,屈颂眉心的褶痕便越深,一股怒火瞬间从胸肺之中几欲喷薄而出。
齐人辱中山,劫掠中山君,承诺予中山三城。
战事过去之后,中山失了王君,只剩姑侄二人,幼子不堪重任,任人欺凌。而齐国再度撕毁信约,要归还中山君尸首,请中山还齐三城。
无耻之尤!
……
屈颂所看的这封奏呈,是从齐国发出,仿佛是可以挑衅长庚,言辞之中多有鄙薄之意。
不但如此,齐公子季淮特意命人在信中对她大肆笔伐,痛骂她不德不贤,本就是中山君之妻,如今又托庇于晋,龟缩不出,置亡夫何地。
同样的骂辞,几乎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晋国。
她曾为中山君聆泉爱姬的事,知道的人不在少,当初跟随长庚赴楚之人,多半都在聆泉身边见过她,这件事本就无法瞒住。
齐国放出这样的风声,便如千里疾风,顷刻之间,屈颂成了晋国罪人,由军至民人人痛骂讨伐的对象。
而这时,长庚却陷入了昏睡之中,已经十个时辰还未曾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季淮哥哥,搞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