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的父亲是一个有大胸襟的人,极能容人,算是长庚见过的最富雅量的君子,当初他自愿将爱子送入晋宫,再也没来看过丢一眼,原因无他,是希望丢安心陪伴晋侯左右,如今接回丢,也是为了免去晋国与他的诸多隐忧。
毕竟楚国公子戚前车之辄犹在,说不清楚是否与楚侯桓夙有关。
丢那个小没良心的到了父亲怀中就完全忘记了王叔,只知道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好话哄他。毕竟是养在身边这么久的小孩儿,长庚对他毫无保留,亲自教他武艺兵法,还亲手给他做了许多他从没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儿,真要离去,他反倒是有些依依不舍的那个,至于小孩儿,好像只要有他父亲,便什么都不顾忌,也不再害怕了一样。
于是长庚明白了,孩子终究还是亲生的要好。
是夜,晋侯与王后双双浴汤之后,便又在蘼院正房的牙床上滚得筋疲力尽。
晋侯搂着汗津津的王后,感受着王后靠在自己的臂弯中慢悠悠地往肺中汲取着帐中泛着点点春意的气息,内心之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闭上眼仿佛都是她不堪承受,娇弱地对他求饶的美模样。
从前竟不知小东西除了穿女服惊艳无双,内里更是肉软骨酥,美妙至厮。
他开始庆幸,原来聆泉不曾尝到这样的滋味,否则便一定会把她供在掌心里不放出来,哪里还有独身一人赴齐的事,又哪里还会让她重回他的怀抱。
屈颂人是清醒的,只是因为晋侯的勇武过剩一直到现在都无法抬起手臂动弹一下,只好窝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地闭目养神。虽然并不排斥这样的事,甚至隐隐喜欢,可是每每回念起床帏之中种种,仍是不得不感到心有余悸。
最荒谬的,是屈颂害怕有一日长庚突然力不从心——虽说今晚没有吐血。
她怕到必须用自己的臂膀搂住他,才能得到些许安全之感。过了片刻,她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带着浓浓缱绻的嗓音:“阿奴,丢丢已那样说了,你打算何时让孤真正有自己的孩儿呢。”
屈颂的脸颊顿时犹如火灼了般,烧得红烫红烫的,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道:“只怕生个女儿,不能让晋国的士大夫们放心。”
长庚挑了一边眉:“那有什么,孤喜欢。”
屈颂微微一愣,忍不住仰起脖颈望他,长庚把嘴唇凑到她的额头上,浅浅地,拿自己带着一丝缠绵余温的碰了她一下,嗓音低低的:“孤任性至厮,让他们担心坏了,孤知道,他们曾经想,若是先王能留下一个公主也好,公主摄政,所生之子一样是晋国嫡系血统。”
知道他不是玩笑的屈颂,只愣愣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长庚说自己是胡闹,可她清楚他是认真的。
晋国的士大夫更是认真的。
当时,都已经到了那个地步了吗?
“长庚。”你为何不愿纳姬呢?
她不大敢问了。想想,也不需要再问。
她紧紧地搂住了他,亲吻他的嘴唇,含含混混之间,对复又火起手脚开始不规矩的晋侯道:“我想为你生小孩儿……”
这话像点着了柴火堆似的,一整晚这把火还没烧干净。
……
屈颂第二日睡到很晚都没起来,醒来时长庚已去朝会。
问了赐福,晨间醒来时王上精神极好,还用了两大碗米饭,教告知不许惊动她休息,才没唤醒她。
屈颂点了点头,放心下来,慢慢地又躺了回去。
躺了会儿,想起间壁的素女,又问赐福素女的情况,赐福方才去看了眼,此际才回,禀道:“人醒了,烧也退了,只是到现在仍旧不声不响,也不愿意用饭。”
“我去吧。”
屈颂想了想,怕是只有自己能让素女开口吃点儿了。
她撑着臂肘坐起,身上仍是酸痛无比,在眼光毒辣的赐福面前自知无法瞒过,索性就破罐子破摔让赐福扶自己一把,艰难地爬下了榻,屈颂弯腰为自己拾鞋履,忽听到身畔双臂扶住自己的一条胳膊的赐福喃喃不休道:“这晋侯也真是,虽说是年富力强,可也不能将公主如此欺负,晚间奴婢听着公主的声儿都不对。奴婢真没见过世间哪个丈夫是如此勇猛的。”
屈颂好不容易褪去红晕的脸蛋蹭的便红透了,忍不住咬住了嘴唇抬眸望向赐福:“福媪……”
赐福矮身下来,为公主穿履。
屈颂并不娇贵,能身体力行的小事,尤其是脱鞋穿履这样的事,她不愿意麻烦福媪,自己忙弯腰把长履拾起,要为自己穿上。
赐福一旁瞧着,屈颂面生红云,便似春雨浇花端,雪颈腻肤之上红梅斑斑,连手背都是大团嘬出来的红痕,赐福一双眼睛明利着,看得是一清二楚,忍不得又要说:“奴婢是听说过晋侯是什么宗师,可公主毕竟是身娇肉贵,哪能由他这么胡来,一晚两晚的公主定是没少受苦。公主脸皮薄,只须告诉福媪一声,这些事本也该让老媪去说。”
越说越让屈颂脸热了,赐福偏偏这会儿看不出,仍道:“公主不必畏惧,公主乃是大周的公主,九州之中位分最高的公主,就算他是晋侯,也不得不敬着,公主只将难处说出,福媪并不是外人,这时候不须羞的。”
难处么?
屈颂的头垂得低低的,慢吞吞将自己的鞋袜拾起穿上,道:“我没觉得他欺负了我……”
赐福一愣,还道是公主受了晋侯威胁拿捏,昨晚那动静委实教人听去了不忍,必是受了许多苦楚。
屈颂却将另一只长履也拾了起来:“福媪……”
她虽羞涩,却为了避免以后更羞,必须要叮嘱赐福:“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在晚上过来听这些……壁角了。晋侯是不会欺负我的,他待我极好,你们也切不可把内心中私以为的一些事胡乱报给父王。我与晋侯之间的事除了我们自己,周天子也做不了主。”
“这……”
公主看来是非常清醒的,知道她们这些人虽一个个将她敬着,也当亲女儿似的疼着,但毕竟是周天子派遣过来的,即便说破天,也有着监督公主的嫌疑。公主聪明理智,就算是再信任她,有些事也一定会防备着她们。
屈颂已弯腰将鞋履全部穿好了,红了脸又道:“其实,我极爱晋侯那样勇武,心中是愿意至极,你们只不要曲解了我的心思胡乱说出去……”
赐福更是一愣,说不出话来。
她是周宫老人,一生独居未嫁,夫妇之间事大多都不能亲身体会,公主既然这么说,反倒让赐福没得反驳了。
“也、也好吧。”
屈颂耳朵烫得厉害,也不敢再让赐福服侍,简单穿戴严整,便出门去拐角寻素女。
在素女的房门前,屈颂略显得有些慌乱的脚步停了停,屋内静悄悄的,似无一丝动静,屈颂的手抬起来,慢慢地将房门推开。
这时素女已醒了,正静静地靠坐于床头,也不说话,面容憔悴,遮面的纱早已落了下去,露出里头皮肤尽毁的半张脸。
见是屈颂进来,她沉静地抬起头:“你知道吗,我从前说对毁去自己的容貌丝毫都不后悔,那是真的。可是当我看到他身边有一个那么美貌年轻的女子的时候,我突然后悔难当!我既羞愧,又耻辱,我恨自己早已失去了在姬幽面前骄傲的资格,当他要逐我而去的时候,我竟只想落荒而逃,半点气魄也没有。原来一直以来,我在他面前都是如此自卑,强打骄傲目中无人,是我害怕让他看到这样丑陋的我……我害怕他眼中的温柔变成惊吓和嫌弃……”
“素女……”
她迈步朝素女的胡床走了过去。
素女的手拾起了那面轻纱,放在掌中攥着,面色痛苦:“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如今这是我罪有应得……”
屈颂在素女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当初我与长庚为什么会分开么?”
素女听说过,她点了点头,“因为你一开始骗了他。但这并不是你的本意。”
屈颂道:“这只是其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从前我在长庚面前永远是诚惶诚恐的,我害怕哪一天身份暴露,会给自己、给师父带去弥天大祸,我害怕他的愤怒和敌视,而他更是,虽然也喜爱我,可是在他面前,我永远只是一个侍童,他从来不会考虑让我做他的王后,他有气,可以任性在我这里撒,喜欢的时候,也可以给我几分恩赏,碧幽殿外六十六道台阶,我从未与他站在过一个台阶之上。你明白吗?我永远比他低一等,他爱我,却不是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陪他共度一生之人。”
至少在那时,她没感觉到是那样。或许是长庚有点幼稚不知该如何处理,总而言之,就是错过了。
素女怔怔的,听明白了:“原来是如此。”
她与九公子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她如同当初的公子长庚,而九公子一如屈颂。
她泫然欲哭,眼中又有晶莹的泪珠要滚落下来,屈颂递给她一条热毛巾,道:“素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论我九哥怎么想,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要活得好。我想我在晋国还是有一点地位,至少可以让你在新田安心地住一辈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明日我们送太后到北山别苑,你也可跟着出去走走,你意下如何?”
素女沉默地点了点头。
屈颂转身出去,推开门,手扶着门框却生生顿住了。
不远处,台阶之下长庚不知何时回来了,还未脱去的兖服,玄底,淡朱镶边,华贵非凡,有风亦岿然不动,屈颂忽然一阵心虚,忙掩上身后的门朝他奔下台阶去,人走到近前,长庚突然伸出手臂,两把广袖展开如桎,将屈颂严丝合缝地笼入了怀中。
他的手臂收得那般紧,屈颂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惊疑不定:“你听见了?”
长庚是耳力奇佳的宗师,隔百步远听到动静都不足稀奇,她只是想不知他何时回来了,今日没有微服巡游,回来得竟这样早。
长庚“嗯”了一声,嘴唇低了下来凑到她的耳边,在她的耳廓后轻轻一吻:“过去是孤错了,你就原谅孤好不好?”
“我从来没怪过你啊。”
屈颂实话实说,她确实从来没有怪过长庚。
他是她第一个真心喜欢的男人,以后她每每回想起来,记忆之中似乎都只剩美好,至于他的不好,她想不起也不愿想了。
长庚不相信,“可你后来对孤很坏。”
屈颂想了想,道:“好吧,我怪过你。”
果然。他身体微微僵住。
屈颂抚了抚他的背:“所以你要乖,长庚,我再也不提这事了好不好?”
“嗯。”
长庚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郁闷。
她松开他,双手捧住他的俊脸,慢慢地挤压揉捏,几乎变形,她明眸微烁,笑若芙蓉:“我是在同你说笑。我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我对你坦坦荡荡,无可隐瞒,过去的事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我都可以告诉你。”
长庚凝视着她的美眸,却终于缓缓地摇了下头,他什么也不问。
“还有,昨晚上忘了告诉你,我告知了良,晋王宫里要准备迁宫了。”
长庚点头:“本就是照你的心意,你想迁何处?”
“兰章宫吧,我看极好。”
屈颂牵着长庚的手,往自己的寝屋走去,趁他还在微愣之间,微笑了下道:“晋侯,人在面前,不再需要睹物思人了,你的小心思也大约可以收一收了。”
蘼院寝屋之中一切的安置,大约都不必固执地非要维持原样,连张像样的漆几都搬不进来。
晋侯闻言俊脸一阵烫,顿时尴尬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素女和九公子就这样完了吗?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