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院坐到午时三刻,听赐福过来传话,良已至。
阔别晋宫两年有余,想起从前做公子长庚的侍童时候,良对自己颇有照顾。听说随着公子长庚即位,他也升迁了,如今是晋宫之中的宦者令,内监之中的一把手了。
迁宫的事宜与他说最为稳妥。
那年去时良还面貌稚幼,没过几年便成熟了不少,闻言,道:“王上说了,迁宫之人全凭王后心意。蘼院虽好,地方却有些窄,他一人住着方便,怕王后嫌挤。王后挑好了地方,只需吩咐下去就是了。王上说,后宫之中的事,全凭王后做主,不必过问他。”
屈颂点了点头:“我也不是嫌挤,不过君侯住在这里,难免让有心之人拿住把柄,就是我父王那边,恐也会疑心长庚慢待我。我不需要挑地方,碧幽殿就极好。”
“诺。”
良顿了顿,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等太后出宫,此事立即就可以办。”
“也好。”
送走了良,屈颂正要歇晌,但院门外这时又传来了动静,赐福在跟前伺候着打扇,只见翠脚步匆匆地从外院走进来,道:“有位素女先生要见王后,正于宫门外候着,不知王后是否见她。”
“素女?”屈颂惊讶,刚刚才侧身躺下立马又坐了起来。
“我见,快请她进来。”
素女。屈颂心头喃喃过这个名字。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素女,是在待嫁之时亲自送她至雒邑城外,当时素女虽然沉默不发,但屈颂看得出她欲见九公子的心非常迫切,相处了这么久,对素女的秉性心思她自问多少能够看明白一些。
没有想到她去见了九哥又突然来新田寻自己,翠只通报了素女一人,并未说九哥也跟随至此。那就是素女一人,她在九哥那儿果真碰了钉子?
素女背着她的绕梁古琴,风尘仆仆,面容苍白,目光凄然,跟在翠的身后亦步亦趋来到蘼院之中,屈颂忙起身相迎,在外院便接到了素女,她双手冰凉如雪,在看到屈颂的那一刻,抬眸看了一眼她,屈颂为素女目中的绝望所震惊,正要开口询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素女身忽然往前仆去,屈颂接之不及,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
“王后!”
“公主!”
一众婢妇唯恐抢不住屈颂一拥而上。
屈颂却没事,只是将素女的肩膀扳过来,只见她紧紧闭着双眸,眼窝之处仍有泪痕,竟是晕了过去。
屈颂大感诧异,忙把素女交给翠:“快将她扶进去。”
素女被宫人安置于蘼院偏房,几名宫婢忙前忙后地照料,素女额头发烫,敷了冷帕子,强灌了几碗汤药,睡了足足两个时辰,人才晕晕乎乎地苏醒。
眼眸睁开了一线,见屈颂趴在自己的床边守着,苦涩一笑,眼中又不断地有泪珠滚落。
屈颂望着她,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见温度已退下去,可算放心了不少,于是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会从青偃出来?我九哥对你说了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之下,素女眼眶里的泪水愈聚愈多了,源源不绝地沿着眼角滚入青丝鬓发之间。
方才灌药之时,屈颂为了方便屏退左右,亲自揭下了素女的帷面,这会儿只是松松地覆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乎便要飘去。素女从前非常介意这个,但眼下却完全顾不上面纱了。
“九公子……并不会再要我了……”
素女忽然溢出了一声哽咽,整个人痛苦地蜷作了一团,小脸上所有五官仿佛都揪了起来,哭声低哑而无力。她此时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见只有屈颂在这儿,也不顾忌了,任由脸上的纱滑落在枕上,侧身蜷缩着,痛苦不堪。
屈颂既惊讶又后悔,她猜到可能结果不会太如意,当初她应该拦着素女的!
“素女,九公子他对你说了什么?”
素女脸色恍惚,整个痛苦紧绷的身体在屈颂不断安慰轻抚之下有了短暂缓解。
去投奔九公子以前素女其实已有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那时她想,最坏的结局莫过于他对她视而不见,或是另拥别人,她黯然神伤离去也好,已做了这样的准备,可是当一切降临在自己的头上的时候,才发觉其实她早已接受不了。
她承认从前对姬幽恃宠而骄,她从没有想过他身边出现别的女人的可能,因为她能感觉得到,那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几乎再也容不下其他。
当素女好不容易冒着千里风霜,抵达青偃大营,却看到的是他身边已有一个乖巧纯稚的美人儿相伴,她玲珑秀丽,比她年轻,更比她娇俏美貌,宛如枝头最盈盈粉嫩的初绽的解语可人的春海棠,与他出双入对。
她不会有傲慢的神情,也不会忽然冷场,甚至当他不说话时,她会想方设法地逗他开怀,娉娉婷婷的身影,像一头美丽的小鹿活蹦乱跳,充满了永远无法止歇的活力。
甚至,她的箭术也极好,连营中的男人们都喜欢她,佩服她。
他们对那个少女很好。
而她,在自己的帐篷里坐了三日,乏人问津,毫无人在意。
被冷淡了整整三天,她在煎熬愧悔之中反复抨击着自己的那点可笑而做作的所谓心意。是啊,她爱上了九公子,在两年细腻入微的照顾之下,人非草木,岂会半点念头都不动。她一直自欺欺人,骗自己是为了聆泉而对他冷漠,若用情不专,令人不齿。
可是她承认了,她就是那么恶劣。对心爱的男人永远不假辞色,是盼着他能够永远在意自己,哄着自己,永远眼中只有自己一人,无非是仗着他的喜欢才骄纵无比。
所以他把自己送给中山君的时候,她才那么震动,那么愤怒。
可是他是周国的九公子啊,他本来应该享受女人的崇敬和爱慕,本来应该有女人愿意为他而放低姿态到尘埃里去,她到底是哪里想不开,从前竟会那样待他,最终终于,推开了他……
三日以后,姬九亲自前来帐中看她,孤身一人,身旁并无那朵娇俏而可爱的解语花。
她病容憔悴,见到他走进来,通红的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慢慢站起身。
姬幽露出歉疚的神情,说道:“这几日冗务缠身无法解脱,故而怠慢了先生。先生当初施恩姬幽之事不敢忘记,幽自知以财帛衡量恩情实为辱没,但细想之下,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报偿先生。”
他身后,又几名抬着大箱的裨将入内。
不必问,这口足可能容纳半人的彩绘大漆箱中所盛放着的是多么名贵的金银玉器。果不其然,武士将箱口揭开,里头珠光宝气亮彻军帐,几乎晃晕了素女的眼。
素女怔住了,她愕然地后退了几步,步子都是僵硬的,险些摔倒。伸手扶住了一旁的铜灯盏,才堪堪立住般,她惊愕地望着姬九:“你……你要把这些送我?”
姬幽慢慢地点了下头,发出一道作为肯定应答的声音。
“对。”
素女颓然坐倒,整个人仿佛坍陷了大块似的,已经完全站立不住。
过了半晌,见他人还在帐中,素女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神色平静的他:“你已决意,要和那位喜爱你的女子在一起了是吗?”
姬幽望着她,起先一阵沉默,随后,他微笑了下,点头。
素女的脸孔白得吓人:“可是,我若说,我也喜爱你呢?我从很早很早时也爱上了你呢?九公子,你再也不要我了吗,再也不想听素女的琴声了吗?”
她的问题是让姬幽感到极意外的,他怔忡了一下,但很快,他平复了神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素女道:“素女先生,你的琴声属于别人,不属于姬幽。”
“不。”
素女恍恍惚惚地摇了下头,起身要朝他奔过去,即将扑到他面前之时,姬幽却侧身让开了。
素女抓了空,双膝一软,几乎立时又要跪倒下来。
她痛苦地转过头,看向已经漠然的他,声音发哑:“我……平生所愿,一愿师父琴技发扬光大,二愿得遇一心之人。我曾以为中山君会是那个能解我琴音,爱我一心之人,到头来我发现他根本不爱我,也根本不记得我,甚至,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幻想……九公子,我是爱你的,我原来是爱你的……你把我从越王的手中解救出来,你待我这么好,这么好,我原来早就爱上了你,可我……我明白得太迟了!”
姬九负手侧目,看了她一眼,面容清贵而冷漠。
“素女先生。”
他的语气依旧客气,多了几分疏离之感。
“从前姬幽纠缠不休,徒增先生烦恼,自感惭愧。但中山一别之后,姬幽执念既断,魔障亦消。”
“我敬重你琴技超凡,敬重你不计前嫌扶柳解围,也愿意对你以礼相待,只是你留于此,我的爱姬只会多想。姬幽自知对你不起,但无奈仅能以此相报,请先生报府上所在,这些东西幽会派人送到,以还盛情。如果还有所求,只要无难为爱姬之事,姬幽一定为先生办到。”
他所指之物,便是地上那口彩漆大箱,以及箱中的金玉珠宝。
素女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狼狈离开青偃大营的,她忘了自己淋了多久的雨,仓皇奔出,在黄河边上,看着封冻了半边的滔滔大河,怆然于天地之间,再一次感到自己竟是无所皈依,她又能往那里去呢!
浑浑噩噩之间,人竟然到了新田。
真是可笑啊,刚被兄长所弃,她竟又只能来投奔他的妹妹。
可是,她竟真的不知,除了屈颂,还有谁会接纳这样的自己。
她咎由自取,她作茧自缚,还有谁会接纳她呢?
素女战栗地抬起了头,绝望而茫然地看着屈颂,仿佛害怕她下一瞬便也会说出,请她离去之类的话。
屈颂再度试了一下素女的额头,低低问道:“那么那个箱子呢?”
素女摇摇头,苦笑道:“我岂能拿。拿了,就真的毫无尊严了……”
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出于风寒,通体冰冷,牙关打颤,屈颂又为她加了一床棉被,将她好生地盖着,拍了拍她的背,道:“我早该拦住你的。但事已至此,你就在这里安心地住下来,好好养病。这副方子是大巫所开,用得极好,你休息一晚,明早起来应就会没事了。”
安抚了素女,屈颂从偏房走出,长庚早在内院的天井里等候着,见她出来,快步走了上来,一把便握住了她的双手。
屈颂的手仍是湿的,风吹过有些凉,长庚放在嘴边低头哈了一股气,替她挼搓着,却不问她发生了什么。
反而是屈颂先问,“丢的事解决了?”
长庚点了下头,继而又巴巴望着她。
他眼神的意思很明确:丢的事解决了,那么寡人少的那一个儿子,谁来赔给寡人?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的儿子大概可以提上日程了,晋侯这么卖力,怎能不天道酬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