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院的这间小屋甚至不能称之为寝宫,地方狭僻,那方床也只够容纳两个人,稍稍可以滚上一个来回罢了。

住了几年的晋侯再一次感到很不尽兴,心头立马动了迁宫的念头。

宫长领着众婢前来收拾寝屋时,长庚正要更衣,屈颂亲自替他穿上衮衣,戴上诸侯冠。长庚的呼吸轻轻的,垂眸一瞬不瞬地俯视着面色沉静、正专注地为他系玉佩的屈颂,她的身材比起他算是娇小,够不着他的腰后,于是几乎贴住了他的胸膛,环住了他的腰。

孟鱼从榻上的白绢子上发现了斑斑血迹,将白绢子叠好,回禀了晋侯与王后,长庚道不必人服侍了,便都弯腰退去。

长庚只要王后给他把衣裳穿好,等了一会儿,王后直起身来,已是脸颊粉红,羞臊不已。

“那帕子怎么了?”

长庚见她一直盯着孟鱼手中之物看个不住,不禁好奇。

屈颂微微咬牙:“是你的血。”

长庚点头:“她们误会了。”

说罢,他伸出手臂把她的腰肢抱住了,俊脸探下来几乎与她贴住,屈颂耳颊发烫,不敢动弹,长庚便笑:“孤把她们叫回来解释一遍?”

屈颂摇头:“解释什么,让人知道晋侯无力……”

长庚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屈颂忙住了嘴,正要使计逃脱,却没逃得出宗师的手掌心,长庚的脸贴得越来越近了:“孤无力什么?孤昨晚无力?”

她昨晚的表现可不是这么告诉他的,今早上又哭又求的,到现在嗓音还是软软的,又哑又软,连回孟鱼的话都不敢,一个劲地掐他的背让他说话,他勉为其难打发了宫长,于是一直到现在他的冠冕才戴上去,差点要误了朝会。

屈颂摇摇头,不说话,脸颊涨得像红果子。

从未吃过酥肉的晋侯经历了昨晚和今早上实在餍足得很,趁着王后情热,只能现在多占占她的便宜,于是又动手动脚地与她温存了片刻,捱不过宫人的催促才说要去了。

只是离去前,长庚犹豫了少顷,伸臂搂住挣扎不停嘴里直催促的王后,道:“太后对你有成见。她不是觉得你不好,而是有些误会,始终觉得是你害了孤,但孤自己心里明白,孤的伤是征战南匈奴时所受,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若觉得不顺,也请不要顶撞她……你直接走就是了,她不会朝你发作的,有委屈便对孤说。”

屈颂还被他钳着腰哪里敢说半个不是,立马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不用担心。”

打发走了碍事的晋侯,屈颂吁出一口长气,坐于镜台前将自己的头发梳好,盘成工整的凌云髻,赐福帮了把手,替屈颂收拾好,更换晋宫置备的新妇红裳,戴上比翼双翅攒珊瑚珠累金丝的四支金钿,打扮妥当,赐福说道:“来时的嫁妆都收拾好了,为公主放在了床底下,有些常用的就塞入了柜中,公主要有不明白的,只管来问老奴。”

“难为福媪如此费心了。”

屈颂道了谢,起身转面。霓裳如虹,美人如玉,肤色若雪绽春梅,双眸闪闪,极清澈,如月濯温泉。

不急着去拜谒太后,屈颂在屋中停留了几刻,简单地用了些粥膳。

在屋中走了走,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熟悉。只因这并不是屈颂第一次住进蘼院,三年以前她就在这里起居,学字作画,这里的陈设一如往昔,长庚几乎没有叫任何人动过。

她突然想从前他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晚上听着屋外瑟瑟竹声,点点蛩鸣,他心头会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想,他身下那方床榻她从前睡过,他用的杯盏,她从前拿来泡过茶,就连浴桶也是她从前所用,遮蔽的云母屏风上的隐隐裂隙,还是她当年不留神脚滑摔了跤撞上去,不小心撞出来的,他发现过吗?

唯二不同的,一件是昨晚行同牢礼所用镶金红案,一件是正堂上悬着的一幅美人图。

屈颂定了片刻,朝那幅美人图走了过去。

画中女子年岁尚小,看得出还有几分稚气,脸如银盆,双眸若星,却有一丝丝不属于少女的女人味道。美人没有正面,只有侧影,乌发髻鬟似扰扰绿云,闲散地堆在她的颈边,颈下只露出一片雪白脊背,宛如无暇美璧,白色披帛靠于臂弯之中。再远处是一片疏窗,她的美眸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

这画不能说是巧夺天工画得一丝不差,但却有几分她的味道。

真正让屈颂认出来画中女子是自己的,还是那美人美背之上的似火的九瓣红莲,妖娆欲燃。正是这一点红莲,让还稚气未脱的少女瞬间多了几分媚态。

赐福也看见了,大为惊奇,“这是何人、何时所画?”

屈颂离那幅画仅只有一臂之隔,画上的落款写得很明晰。那是屈颂第一年入晋宫的冬天长庚一时兴起所作,放在此处应是为了时时地反复去看。

屈颂微微一笑,对惊愕地长大了嘴巴,难以置信的赐福说道:“福媪知道呀,我从前是晋侯的小侍童。”

说罢,她又轻轻皱起了眉,“只是,他那时明明不知我是女子啊。”

难道是落款有误?

来不及再细想了,时辰已到,屈颂在赐福等几名周国来的老宫人陪伴下至太后寝宫。

这个时候太后才用过早膳,屈颂正来得不早不晚。

太后抬手让行礼的屈颂起身,赐了座,让众人退去。

“早膳用了不曾?”

太后问道。

屈颂应了话,与之寒暄了几句。

她发现长庚的担忧皆是多余,太后至少当着她面时永远是充满了温和与慈爱的,没有一丝锋芒:“屈颂,或者哀家还是应该称你一声莲公主。哀家已决意,三日之后搬出晋宫,回哀家的北山别苑。”

屈颂沉默地听着。

太后的脸色苍白,充满了疲惫乃至颓靡的灰败之色,她低垂了发白的面容,又道:“自先王去后,哀家便深感疲惫,搬去了北山别苑幽居。长庚虽是哀家亲手养大,但他却不怎么听话,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脾性也倔强如牛,但凡是他决定的事,就算是为之死了,他也从来不会反悔的。他就像是一头出了笼的狮子,登上晋侯之位,正要大展拳脚,哀家想自己哪里管得住他,索性也就不愿管了。还是长庚出事以后,哀家才回来。”

她抬起头看向屈颂,目光充满了哀恸和后悔:“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常便陷入昏迷,十几个时辰无法醒来。大巫几度下了垂危的案脉,让晋国早做准备。”

这些屈颂嫁来晋国之前,心中便已有数。

可是听到一个这么绝望、充满了恳求的声音这么说着长庚的病,她的心却依旧感到阵阵钝痛。

若是她还在泥于旧事,始终不肯解脱呢,若是她没有发现师父也从头至尾在骗她,没有回周国呢,长庚会怎样?等终有一日,在扶柳城收到晋侯的讣闻,她便会彻底释怀了吗?

她知道自己的不会的,她也庆幸自己终于决心回头。

“哀家是为了长庚的病而回来,但如今有了你在,哀家便可以放心离去了。”

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底泛出了水光。

隔了好一会儿,屈颂这才发觉,这几年太后竟仿佛老了十几岁,鬓间早已多了无数银丝。

她惊愕于自己的这个发现。这几年晋国声势大振,无人不知晋侯率领晋军踏破南匈奴边防十五座营地,大胜大宗师,扬威九州,无人不知晋侯意气纵横,天纵骄子,当其时世间诸侯难有第二。在扶柳城屈颂一次又一次收到的便是这样的消息。可是他们不知道,她当初也不知道,晋国内部却是一片惊风冷雨,人人惶惶。

“莲公主,哀家知当年对你一直太过自私,私瞒着你将你送出晋国,是哀家错了。哀家如今别的无脸求你,只恳求你,好好地照顾长庚……如此就算他……但哀家知道他如愿了,便会没有遗憾。哀家非常感激你,在这个时候还愿意嫁给长庚。”

说罢,太后起身,要对屈颂磕头拜倒。

屈颂一怔,连忙起身奔出几步,两臂托住了太后要下拜的身体。

“太后,我受不起。”

她定定地望着太后,字字清晰地道:“我答应你。我会尽我所能照顾长庚。”

见太后又要张嘴,屈颂松开双臂,道:“你也不必说感激的话,我嫁给长庚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更不是为了晋周结盟,而是我想嫁给他。”

太后的呼吸慢慢地变得急促,怔怔看着屈颂说不出话,屈颂后退一步,行了一礼。

晌午时分,她从太后的万寿宫中离去。

……

长庚早已先回,正与蘼院的外院屋中与张鲜议事。

晋国休养生息了一年之多,去年收成极好,百姓总算是消除了对此前洪涝灾害的恐惧,国库恢复了充盈。但这里的充盈也仅仅只是足保社稷而已,若要开战,还远远不足。

与南匈奴一战之后,楚国认识到了晋地男儿的勇猛,陆战的剽悍无敌,如今对晋国防备之心日盛。如果楚侯桓夙一直在位,便很难有晋国发扬壮大的机会。

“另,中山那边,灵寿城在公主晴冉的主持之下暂时有所恢复,只是年幼的中山君还无法担当大任,中山一时党派林立争执不休,个个都想拿捏小中山王。”

张鲜意有所指,把中山视作前车之鉴。

晋侯膝下无子,即便把丢算上,也不过是六岁小儿,晋侯不能有任何不测,否则晋国难安。

长庚道:“中山旁支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中山太宰以为都不可用?总不能弱于一个区区孩童。”

“到底是旁支,血统不正,哪里能够服众呢?”

张鲜又偷觑了长庚一眼,却发现晋侯正盯着自己,一双凤目生得冷峻而深邃,犹如子夜之时泛着莹莹冷光的独狼,张鲜脊背后顿生冷汗。

晋侯淡淡道:“张先生,以后嘲讽寡人无子不必拐弯抹角,直言便是。”

“在下不敢。”

张鲜脑门、背脊上顷刻之间生了大坨汗。

长庚也并不是要与张鲜为难,冷冷地瞥过了眸,“你还是说一说,齐国和北燕打算拿中山怎么办?”

张鲜心头有一言无法明说,看了眼长庚,把那话又暗暗忍了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已是黄昏。

夕晖落在屋檐上,仿佛将拂檐的疏枝灼燃,大片的橙红落在青砖砌成的篱院里,把糊了白绢纱的窗晕出深深浅浅的酡颜。

长庚推开寝屋房门,看了一眼屋内,空空如也。

他走了进去,亲自把火烛全部点燃了,在屋内坐了一会,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从早上的朝会,午间的巡游私访,到午后与张鲜私谈,一整日没有休息过,身体隐隐感到有些不适了,喉咙干燥而腥咸,他往口中灌了大碗的清水就着大巫开的药丸吞了下去。

小坐片刻,屈颂从外面回来了。

她迈入屋内,只见火烛通明,屋内只有长庚一人,原本端坐案后,见了她,忽然赌气似的别过了脸去。

屈颂奇怪自己可是何处做得失了妥当,忙吩咐身后跟来的赐福等人都退去了,自己一人跨上台阶,在长庚的身旁停了一会儿,看了眼他正背后的那幅美人图,长长地吸了口气,朝他凑近,柔软的手指一把掐住了长庚的右胳膊,他不动,她轻轻揉捏了几下:“怎么,气了?生谁的气呢?”

长庚气呼呼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别过了头。

屈颂懂了:“气我?”

跟着她更是诧异:“我又做得不对了?”

“没有。”

长庚用明显还气着的发硬的口气说道。

屈颂哪里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回想起今早上去见太后,似乎也并未说任何的重话。虽然当初太后确实自私,欲暗中处置她,隐瞒了所有人,但因为她是长庚的母亲,她觉得并不是不可原谅,也没有对她有任何忤逆,婆媳之间的问题早就和平地解决了。从太后宫里出来以后她更是什么也没做,哪里就会做错了什么?

难道还是因为太后?她那几句话都说不得了?

既然长庚生气的话,她也不是不可以道歉。

屈颂又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还不理她,屈颂就真的要恼了。

长庚被她抓这几下,心里痒得恨不得原地咆哮了,他回过头,将几欲逃跑的王后一把揪了过来,重重地搂入了怀里。

屈颂怔了怔,他的脸就俯低凑了过来,带着恨意地咬了一口她的脸颊,声音里还有几分委屈和痛恨似的:“你午时就从太后宫里出来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她惶惶不安,没想到晋侯竟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指控,屈颂都惊呆了。

“你知不知道,孤有多怕你突然又不在了……”

某年某日的早上醒了过来,他心软地跑到蘼院,对着一张冷床,得知她早已离去的消息,那一刻他几乎快要疯了,那一日成了长庚多年的梦魇,他从来都不愿意回想当初自己有多么作孽,把她伤得那么厉害。

就算现在拥着她,感受着她的柔软温情,心里却没有一刻真正地放松过。

因为这种幸福的镜花水月之感,已经远远胜过他这三年多以来做过最美的梦了。

他就怕下一刻,睁开眼,空荡荡的蘼院退回三年前,一切全部打回原地。她不在晋宫里,她在遥远的中山,她是别人的妻子。

长庚的气息越来越急,胸膛短促地起伏,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屈颂惊讶于长庚这么深的恐惧和患得患失,一颗心被他三言两语勾得疼痛不已。她捧住他的脸,凝视着眼眸浮出了淡淡水色的长庚,再无迟疑,嘴唇朝他的唇重重地压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看看屋里长庚是怎么双标见张鲜和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