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从睡梦中醒来,天色已亮,赐福守候在旁,见状示意身后宫婢跟入,于是屈颂的琼华殿很快便有数名宫女鱼贯而入。
也是这时,屈颂才感到自己的背后竟已湿透了,单薄的寝衣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究竟做了怎样的噩梦,一时也已想不起。
时人信巫,若是知道公主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一定会曲解成不祥之兆。
这是她和长庚的大婚,她不想再生波折。
周礼繁琐,最注重庄重典雅,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赐福与众名女婢,将女罗裙层层嵌套,为屈颂一身一身地穿上。菱花纹青铜镜子里头映着姽婳的一道影子,似凝露海棠,朦朦胧胧又看不真切。屈颂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们抬高自己的臂膀,脑中完全混沌,想不起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来了。
毕竟一切都还如此不真实。
前不久齐国的求亲队伍出了雒邑,跟着无数前来求婚的队伍,都出了雒邑。天子以盛情厚礼相赠,实为打发。
她从老君山回宫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周天子大约心中揣测她恨嫁,于是故作模样试探她的心意。
屈颂在天子面前从不谈私情,处处大局着眼,唯恐让天子察觉一丝。
联姻虽是修同盟,但也极危险,在这之间她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丝线,周天子生性多疑,万分警惕,如果她这个公主在婚前迫不及待,甚至情系晋侯不能自已,反而让天子感到不安,于婚事不利。民间素女嫁女泼水一说,天子心中更是明白。
她谨言慎行,索性是没出差错,天子将信将疑,这相持之间,晋国已递来了聘书,连同纳彩、问名一道过了,可见急切与催促。天子反而不好拖延,不得已只能接下,合二人八字,于宗庙卜告祷祝,推算大吉,天子可算放心。
其后屈颂表现得更加矜持,甚至在素女离雒邑去时,她亲自送了她一城,并安排了身边的武士随行护送。
再其后便是纳征、请期。婚期是周天子所定良辰吉日,晋侯命人送来玄纁束帛、俪皮,加大璋,请示天子。天子大悦,还赐丝帛数十两,还宝玉、珍贵兽皮数十,又赐重礼器七件。
不能与晋国书信往来,她在担忧之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婚期如约而至。
赐福慈爱的笑声于耳边响起,让屈颂收回了神:“公主是有大福分在身上的人,奴从不担心晋侯不好,公主嫁去晋国将来必会如意顺心。”
屈颂低低地说道:“多谢福媪。”
“不急,良辰还早,公主就请先坐下,老奴来为公主梳妆。”
屈颂点了点头,再度看向镜中。
朱红锦衣外裳迤逦数尺有余,衬得她身材格外纤细修长。这两年屈颂虽扮作男子,却弃了胸带,但今日却还是头一次发觉,自己已经有了几分饱满丰腴,她半是惊奇半是羞耻,望着镜中垂落三千青丝,显得面容多了几分妩媚和女人味道的自己,也听到了赐福老人的微笑声音,不禁脸色更烫。
长庚一年没见过自己了吧,他可会吓一跳?
屈颂这么想着,赐福已经将屈颂的头发一绺绺地梳了上去,今日之后便要盘作妇人髻。鬓如绿云,钗攒金凤,配以琉璃耳珰,月华颈链,侍妆女婢殷勤而细致地为她描眉,敷胭脂,点绛唇。凤冠压下,身上的厚重让屈颂几乎无法承载。
这辈子也没打扮得如此隆重过,从前,她没有一件自己的女式罗裙。
从离开扶柳城,回雒邑之日起,屈颂再也不抗拒自己的女人身份,她换回了金钗长裙,做回原原本本的自己,再也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屈颂梳妆毕,等晋国迎亲的婚车前来。
昨夜里屈颂暗中命令乌丘将刀剑藏好,少等片刻之后,屈颂找了一个机会让人给乌丘带了一个口信,让他混入晋国迎亲队伍之中,将东西先藏好,她嫁入晋国以后便会立即与之会合。
天色将昏时,整座周王宫热闹了起来,礼乐之声不绝于耳。
天子执她之手,亲自送她出玄门,走向晋国的婚车,大夫以上,数百之人,连同所有周国武士在内,都面露不舍送她上车,屈颂在车前停了停,无法挤出眼泪,便只对天子说了些告别之语,转面走入了花车。
车马驶动,百两将之,离开雒邑。
迎亲的是个小儿,丢。丢年纪小,不能骑马,于是便钻进了车里。
丢见过新妇上车,但没见过打扮得如王婶一般的这么华采艳丽宛如明珠照人般的新妇,于是好奇地朝她身上不住地打量,左看右看。小孩儿的目光赤城,又不加掩饰,看得屈颂渐渐地感到脸颊一阵发烫,身体也开始大不自在。
“你瞧什么?”
小孩儿一本正经地道:“王叔总说,王婶并不美,一定是自小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头所致,丢想看看王婶,王婶其实很是美貌,定是王叔看岔了,眼睛不好。”
屈颂珠冠微动,她看向丢:“是么?”
这小孩儿年岁虽小,却是个鬼灵精,他的话不可尽信,免受挑拨。
她在心里想道。
丢那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往屈颂身上瞧,又看了好几眼,说道:“王婶这样美貌,也很得王叔喜欢,他一定会好好爱护王婶的。”
“你这小孩儿知道什么?”屈颂温柔一笑,别过了脸颊望向窗外。
“当然,”提到这茬儿丢甚至还颇为自负,眼睛里闪烁着神采,“王婶到了晋国见了王叔自会明白。丢在宫里住了好久好久了,我很想我的阿父和阿娘。”
屈颂不明白这与他刚才说的又有什么关系,丢又顿了顿,从座位上跳起来凑到了屈颂跟前,非常认真地看着屈颂。
“所以王婶要早点生小孩儿啊。一定要早,最好马上就要生!”
屈颂微愣,继而面颊一红,忍不住咬唇道:“你说什么。”
“是真的,王婶生了孩儿以后,丢便可以出宫了!”
小孩儿很激动,在马车里跳来跳去,屈颂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实是话糙理不糙,若是长庚有子,晋国那些公卿大夫们由不得他胡来。只是想起他不生子,却是为了自己,从前不知忍受了多少责难和委屈。
这个活泼胆大的小鬼越看越教人喜欢,未免他又活蹦乱跳,屈颂伸出臂膀将他抱了过来。丢一下子半边身子便僵硬了,一动不敢再动,任由屈颂抱着,呼吸都放轻了,要是王叔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会不会打他的小屁屁?
“你告诉我,你王叔近日可好?”
听到王婶有此一问,小孩儿立马严肃了起来,“这几天能吃能睡了,他说很好的……虽然也不能全信,王叔刚从扶柳城回宫的时候也说很好的,结果九公子走了之后第二天就吐了半盆血……”
话没说完,小孩儿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主父先生交代过这种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的!他紧张兮兮地,偷瞄向屈颂。
没想到王婶比他还要严重,眉头全揪起来了,于是丢立马改口:“不过王叔肯定会好起来的,王婶你不要……”
“我明白。”
屈颂声音微暗,脸色沉郁。
“他身体如何我明白,不然不至于全晋国着急至此。我知道他们都对我心有埋怨。”
屈颂低头看向怀中愣愣发傻的小孩儿,低低说道:“无论如何,于你王叔,于晋国,我会尽全力。”
小孩儿没有明白,只感到这似乎是很重的一句话,于是也不再问了。
晋国迎亲的婚车遥遥驶入新田城,这一日晋国王都所有百姓尽皆出门,争相一睹王后风采。
熟悉的晋人声音在耳边嘈杂地响了起来,前来相迎的林拜策马到花车一旁,扣问,王后可需要将让百姓噤声。
晋国崇尚武力与秩序,这一点他说得出便能做得到,但屈颂摇了摇头,她想听。
“我有两年多未曾回晋国了,于我而言,这才是真正的乡音。”她慢慢地笑了一下。
她自幼被劫,流落晋国,在晋国长大,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
于是林拜不再问。
黄昏之时花车入宫,请王后下车,屈颂改换登车那日所着婚服华袍,梳好发髻,由周宫数名婢妇扶携下车,丢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往里探望。
已入内宫,车不能行,只能步行入内。
“君侯已在等候。”
晋宫派来的宫人前来相迎,为首的正是宫长孟鱼。
孟鱼对屈颂施礼,躬身为周人引路。
但前方之路,越行越是偏僻,丝毫不像行正礼所用之地。屈颂惊讶地想着,这路径不知为何有些熟悉。
她知道前方拐角,会出现一株老柳树,果不其然,绕过花廊,便见一株已经枯坏的老树,枝桠丝拂,上挂有红帛以示喜庆。
这时屈颂身后一名高傲的周国老妇突兀开口:“晋侯是要娶的正妻,怎么把我们引入小路上来!莫非晋要无礼于周!”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感到奇怪的众婢妇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部停住了脚步,连屈颂也不得停下,看向沉默寡言的赐福,正要说话,身后的孟鱼却走上一步,看向她面露不忿的周国老婢,客气温声说道:“君侯请公主入寝宫行正礼,正是为示看重。如公主不喜,今日礼毕之后,君侯会再行迁宫。”
这个答案让周国老婢似乎并不能满意,她嘟囔了几句,道:“晋国君侯怎能住在这么荒僻的地方,莫不是你们晋国有心无礼,刻意为之。”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十分敏感,这几名老婢又是天子所挑,奉王命而来,就是不能让周国在晋国这里有半点不适,决不能有半点委屈。否则周国嫁女联姻,便真像是刻意巴结晋国了一般,这是万万不能的。
孟鱼依旧十分客气:“媪有所不知,君侯喜静,所住蘼院,乃是晋国宫中最安静的一处。”
长庚喜好奢华,从来不待见蘼院。
屈颂问道:“是何时起,他住进去的?”
孟鱼躬身复又施礼:“屈先生离开新田以后,并没有几日。”
最偏僻最安静的地方,是她从前住过的地方。
晋侯竟然住在那样的地方。
屈颂的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刺,她很不该问。于是微微抿唇,不再言语,也示意让身后的婢妇不得再计较琐事,否则一律问罪。老婢妇忍了又忍,拗不过早已把胳膊肘拐给了晋侯的公主,于是暗忍下来不再问。
再往里,果然愈见偏僻深幽。
蘼院外却结着彩,外院宾客如云,众皆翘首。新妇跨过门,屈颂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阿父!”
小家伙跳进门槛朝着那个最熟悉的声音奔了过去,里头一个男人弯腰抱起了他,躺在阿父的臂弯里,小孩儿瞬间嚎啕大哭起来,谁也哄不好了,男人面露歉然,对身旁长庚说了一声,抱住哭个不停的丢转头走开了几步。
屈颂走入离间,无数双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她,这个夺走了晋侯魂魄,俨然九州一个传奇般的妇人,究竟是何模样?
侍女奉匜,沃盥礼成。众婢退散,屈颂方抬起眼,看见人散之后众人簇拥之间的那道人影。
他立在人群之间,身着嵌朱云纹玄色婚服,高冠岌岌,眉目英俊而深邃,也定定地望着自己。
屈颂顿时感到自己的腿中仿佛灌了铁水般,沉重得无法动弹。
跟着,长庚动了。
起先有几分迟疑,慢慢地走了几步,跟着他的脚步愈来愈快,一直奔到自己面前。屈颂感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就喷洒在自己的耳畔,人在昏头之间,竟已被拦腰抱起。
她紧张地扶住了长庚的胳膊,在众人的大笑和道喜声中,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不出意外应该还有十几万字,不用担心文文不甜哈。
特殊时期,还是要祝福大家新年快乐,在家待着憋出门,谢绝走亲访友,勤洗手多开窗,本湖北人将以身作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