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毕竟久居上位,看到青铜剑以后仍能对公卿王臣保持喜怒不形于色,至议事毕散去以后,天子揣着剑回了寝宫。
回宫以后周天子立即将长庚送来的青铜剑从匣中取出,他瞅见此剑第一眼便感到眼熟,取出剑,将剑鞘上的花纹端详数眼,周天子拔剑出鞘。
冷光乍现,天子视线一凝,竟发觉了这剑刃之上所雕镂着的朵朵出水莲花,不禁微微一讶。
此剑他还有些印象,本是先天子所赠予晋侯之物,长庚原物奉还,此为何意?
天子的心沉回腹中,眼神也慢慢冷了下来。
莫非,晋侯长庚这是要对他宣战?周国嫁公主给齐国公子,晋侯便让周国付出代价?或是让齐国付出代价?
若是后者,此剑眼下应该在季淮手里。
“问公主安。”
仆婢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周天子抬起头,还剑入鞘,看向慢步而来的屈颂,目光凝住,露出淡淡悦色:“来得正好,长庚今日送来一柄剑,让予一人着实诧异,思来想去,此剑中寓意,怕是只有你能解。”
屈颂正是听到了风声才赶来,一眼便看到了父王手中的青铜剑,正是她从前见长庚惯携的那柄,剑鞘华美,缀有东海宝珠,不但锋利,更象征着权柄在握。她没有想到长庚送来的是此物,微微愣住之后,被周天子传了过去,他把剑交到了屈颂掌中。
屈颂拔剑出鞘,亦看到了上面的莲花。
“此剑是予一人父王所赠,当年是赠与长庚祖父的。他传给了长庚。本是因为几代晋侯对周国撑底之情,天子负疚,故求宽宥,以持两国之好,但长庚始终无法原谅周国。他赠还此剑,予一人也看不懂。”
屈颂对着剑刃端详片刻,垂目,看向玉阶之上垂膝而坐的父王,道:“此为止戈之意。”
天子惊讶:“当真?”
屈颂肯定地点了点头,“晋侯送来此剑,便是意在过往一切既往不咎,两国皆不再提。”
“周国的代价呢?”
长庚耿耿于怀多年,总不至于突然便要归还信物与周。
屈颂颔首:“父王,要是晋侯来求婚呢?”
周天子倒是盼着这个可能的,晋侯求婚周国公主,于周天子是极大的面子,正也可驳回了其余诸国,想必大多是心服口服,但是周天子却不大信。晋侯长庚自幼顽劣狠戾,又是个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不是什么可欺顽童,个性又倔强执拗,怎么可能轻易放下成见?
“此事予一人要好好想想,他且来了再说,不来一切都免谈。”周天子把剑接回,架在了剑架之上,背过身不再动了。
天子满腹疑惑,既不大信,又隐隐盼着是如此。
过不多久,晋国的队伍果至雒邑。
但晋侯长庚却没有亲来,传书说是身体抱恙,不能远行,已在晋周之交的安邑暂住,遣使臣赴周代为传话。
此举让周天子更是蹙了眉头,长庚并没有亲自来,倒像是并不如何重视,天子并不愿迎,打发了下去。
赐福这时却道,晋国的使臣入了雒邑,正于宫门等候,公主亲自去迎了。
周天子蒙昧之中霍然惊动,心中暗暗想道晋国实力不在齐国之下,国君虽没亲来,但使臣又岂可得罪?倒还是莲儿想得周到,周天子也正了衣冠随后步出寝宫。
谁又知道,从晋国使臣的马车上跳下来的,竟是一个年不过五六岁光景的稚子孩童,满脸白腻软肉,玉雪可喜,周国大夫无不惊讶变色,只见那小孩儿站在车辕上目光环视扫过,定在了屈颂身上,便跳下了车,乖乖巧巧地在行礼。
屈颂亦惊讶,“你是?”
丢扑通一声跪倒,恭恭敬敬地对屈颂行了个叩首大礼。
“问王婶好。”
宫城外众人皆愕。
屈颂一怔之下,脸颊也微微发热了起来。
“这……”
“这成何体统?”
周国大夫最是重礼,谁也没料到这小孩儿竟敢口出狂言,如今多国求婚,天子都未允准,他晋国怎就敢嚣张至此?
可细想下去,又岂能深究?听此子之言,他是晋侯长庚的王侄,这般大年纪,所言之语未必是晋侯所教,童言无忌,岂能真拿这事挂心,反倒显得不够磊落了。
屈颂停了停,恢复面容之上的冷静:“你王叔派你来?”
小孩儿并不怯懦,与屈颂对视着定定地道:“王叔身体不适,才让丢过来,丢如今是晋国最能代表王叔的使者。王叔有一言让丢传达婶婶。”
屈颂又一阵脸颊发烫,只想让这小孩儿快些闭嘴,不许如此唤她,可嘴上却禁不住问道:“他要你说什么?”
小孩儿看向周遭,连同禁军武士在内大略一数有两三百人,他把心揣回腹中,定了定神,再度看向屈颂:“王叔说,晋侯不可托付,但他一定是莲公主虎伺之下最好的选择。”
在场之人也有别过来的求亲使者,闻言实在是敢怒不敢言,晋侯何意?将它们比作豺狼虎豹,敢情他们要是娶了公主,会一口吞了公主不成?
这个晋侯长庚,一如以往嚣张至极!
这话也传入了周天子的耳朵里,天子思来想去仍然觉得长庚这话是威胁。
他沉吟良久,问屈颂:“那小孩儿才六岁,敢如此猖狂?”
长庚教了他很久,确实是有几分他的影子,屈颂也隐隐感到,长庚的身体恐怕是真的……
“莲儿,你怎么看?”
屈颂回过神,侍奉在周天子身边,为他斟茶。片刻后,她慢慢垂落眼睑,澹澹地道:“父王想问莲儿的意思?”
周天子道:“多国前来求婚,如今怕是不得不允,当然要问过你的意思,齐国,晋国,你看中谁?”
屈颂心知肚明,天子的目的很明确,无非是为了攀附。
天子地位超然,这种攀附不是纡尊降贵,而是对诸侯国实力的攀附,所以他只给出了屈颂两个选择。而在他的心目当中,对晋侯的期望要高过季淮,只是因为长庚不亲自来,似乎并没有给足天子颜面,没有让天子把这种攀附的表面功夫做得更好。
“莲儿,只要你说,无论你喜爱谁,父王都会尊重你的意见。”
屈颂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思考。在天子快要失去耐心之时,屈颂启唇道:“那就请父王,答应晋侯吧。”
天子一愣,继而露出微微喜色,压抑着,用一种颇为低沉的嗓音道:“你也更喜爱长庚一些?予一人倒是觉得,他既作为晋侯,功绩在外,晋军大胜北燕、南匈奴先例在前,倒不失为——”大胜北燕的是鸢获,与长庚并没有关系,天子想起来这一点立马把后面的便略过去了,“你是仍然心念晋侯长庚,或是为了周国,不得已在父王面前强逆心意?要是后者大可不必,你才回来父王身边,父王并不会强迫你。”
天子在她回宫之后没多久,立即祭司太庙,向全天下宣告了公主失而复得的消息,话中之意就是让诸侯国前来求娶周公主,意思再明确不过。只是天子的脸在这儿,谁也不能来戳破。
屈颂顿了顿,说道:“女儿想了又想,这是最好的决定。”
“怎么说?”
天子故作惊讶。
“晋国与周国毗邻,可为近水。从前虽有先王旧怨在前,致使晋侯长庚无法释怀,但如今他却有心与周国修睦,并赠还周国所赐宝剑,派遣王侄入雒邑,也可谓诚心。此诚为两国摒弃前嫌重修旧盟的时机。”
这话天子认可,蹙眉点了下头。
“不但如此,相比之下,女儿以为,为父征伐南匈奴的晋侯,比因为一己之私欲而伤害中山上万百姓,凌.辱中山,践踏国君尊严的齐国君侯,更值得信任。”
如果说前面那话只是让周天子内心之中有所动摇,那么这话就是在警示周天子了!长庚护短之人,也重情义,齐国国君却是横征暴敛之辈,既可以肆意践踏中山威严,何妨有一日把脚踩到周国头上来?
周天子顿时心中惶惶起来。
屈颂看向自己的父王:“再说晋侯与公子季淮,这两人,父王更属意于谁呢?”
周天子明白了,他再度点了点头。
但很快,天子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道:“予一人与你想法相合,但要拒绝亲自前来求亲的齐国公子季淮,恐怕,不那么好拒绝。”天子转目,看向了屈颂。
屈颂颔首:“女儿认为,不如让晋侯与齐国公子比试一场。”
“怎么比?”
周天子有些兴致。
屈颂说道:“女儿亲自出题,试一试晋侯长庚与公子季淮,谁胜,周国准谁之请。不知父王意下如何。”
“这倒不失为一计。”周天子看向屈颂,“那么你如何保证,得胜之人是晋侯长庚,难道公子季淮一定会败?”
屈颂又为父王斟茶,垂目道:“父王相信莲儿。”
“你的终身之事,你来决定,父王不必阻拦,自然信你。”但周天子依旧有顾虑,“但晋国传来消息,晋侯长庚身体染恙,情况还不得而知,但说是如今已不能亲自前来雒邑,难不成要逼他过来?如何能比试?”
“请父王传一道诏令给晋侯,比试地点老君山,请他按时赴约。不必他亲自前来,百里加急通信即可。晋侯此时正在安邑,此事于他不难,如有诚心,他会应战。”
屈颂说道。
周天子再度疑惑地看了眼屈颂,答应了她的这个请求。
……
安邑南郊驻扎着两万晋军,朔风呜咽,夜深千帐灯。
每一名晋军依旧好整以暇,并心中暗暗猜测君侯如今的架势,如果周天子不答应,而是将公主嫁给了齐国公子,君侯会率军南下抢婚。君侯干得出来这事。
长庚的背后披着一身厚重的玄金色狐绒锦氅,端凝地坐于灯下一方铺陈的舆图前,彼时,来自周国的驿使方汇报过天子的心意。
帐下不少大将都感到惊讶,天子要试探王上,还与公子季淮比试?
“地点,老君山?”
“回晋侯,是。”周国使臣说道。
长庚的视线落在舆图之上的那一道关隘之上,山脉延绵,背后青葱,所绘乃是大片密林,一如当年公子季淮拿屈颂作赌约他决战绵山。小东西那时便因为被当赌注,心里不痛快了,在他面前却什么也不敢说,总算让她扬眉吐气了一回。
长庚双手交叉置于颌骨以下,半撑着下巴,眸光晦朔难言。
“王上应战否?”
周国的使臣已有催促,他还需要回去复命。
如果晋侯不应,那便是主动弃权,周国自然不会再考虑他。
长庚一笑,忽然伸臂去,手抓住了舆图一把揉在了掌中。
“战!多谢天子盛情,让长庚有求娶公主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不要再矜持啦。长庚宝宝走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