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

中山君逝世以后,老齐侯一病不起了。他两眼昏花,时常乏力地靠在榻上,浊重地往自己的肺里汲气,恹恹地发出几道时断时续的哼哼声。

齐宫内的宫人来看过了,说是体质虚浮,精元亏耗,需要汤药静养,不宜再处理国事。

于是齐国当家做主的不出意外变成了公子季淮。

谁人都看得出这些年老齐侯因为纵淫过度,这次恐怕真要起不来了,将来便是公子季淮即位。公子季淮虽还没有正式的名位,但他统管稷下学宫多年,这本就是齐国人乃至整个九州都心照不宣认为理应如此的。

公子季淮继任以后,立即便动身前往雒邑。

十月下旬,齐国的求亲队伍也赶至雒邑,齐国已内定为齐侯的公子季淮得到了天子的亲自接见,并安顿了雒邑城中最好的馆舍,以供齐国使者暂居。

子时,天正极暗,窗外传来点点寒鸦的夜啼,公子季淮反复翻看着手中信件,侍卫长淳于长轻手轻脚地靠近,出声,尽量不必惊扰公子季淮:“公子,这周天子到底是何意思,将咱们安顿下来,又不给明示,这到底是允,还是不允?”

公子季淮微笑,面色宛若春华:“待价而沽,周天子懂得经商的道理。”

见侍卫长还是不懂,公子季淮转面,将手里的信帛用烛火引燃烧了,火舌将丝帛舔舐数口,吐出一点余烬,季淮微微笑道:“第一支吴国的求亲队伍来了周国已有两月,一直耽搁至此未去,你见周天子有所心动么?于是诸侯会意,接二连三地过来雒邑,短短两月,已有六国使者前来求婚。”

淳于长不理解,讷讷道:“可公子你都已来了,那周天子,还需等待什么?”

“难说,当今之世,哪国最强?”

淳于长道:“楚国。”

公子季淮颔首,又笑:“可楚侯爱妻俾众周知,何况楚国称霸天下,不须与任何人结盟,尤其是周天子,他自是不可能。公子桓黎别事不随其父,唯独这专一这点上是学全了,他也不会来。那么,楚以后,哪国最强?”

淳于长犹犹豫豫,偷觑着公子季淮如今带着几分薄薄笑意的艳丽面容,一时不大敢说,但见公子季淮下颌微抬,他又无法不说,便顿了顿用一种颇为迟疑的口吻道:“那恐怕……就要算是晋国了。”

早年间齐晋还可一争,但晋侯长庚在与南匈奴之战后大胜宗师,晋军气势大振今非昔比,又有擅长伐谋的大将军,同为宗师的鸢获坐镇军中,只要养复民生,他日可剑指东南。而反观齐国,因为荒淫的老齐侯倒行逆施,挥耗国力,与中山一战打得是急功近利,补给不足,军心不坚,又在回撤的战场上遭遇突袭,损兵折将,如今只怕确实是难以比得上晋国了。

但令淳于长不解的是,因为中山君而伐中山这个主意,似乎是公子亲自提出的。

反而这件事上,齐侯仿佛只是个听信谗佞之言的昏君,最大的错仿佛不在他。

中山君得手以后,也没让齐侯赏玩多久,便复如玉碎。

齐国白白损失三座边境城池,反是得不偿失。

可是众人声讨齐侯,口诛笔伐,怨声载道,却仿佛完全想不起来当初这荒谬绝伦的主意到底是谁献给齐侯的了。

季淮从露出了惶惑和恍惚的淳于长脸上收回目光,瞥过眼,微笑着淡淡道:“他在等,吾亦在等,晋侯长庚啊。”

……

齐公子季淮来雒邑城已久,虽极得天子看重,亲自接见了,但之后却再无动静,难免令人惊奇。

天子此时亦在发愁。

齐国虽为强国,可是毕竟也是远水,齐公子季淮也是天子颇为头疼的一个人物。

当初他来周国便没有给周国台阶,放诞无礼,与那长庚如出一辙,更是过分,在长庚公然于殿上戏耍死蛇之时,此人便在一旁偷笑。御座以上天子万事洞明,那时便察觉到这齐国公子的皮囊底下包藏祸心,绝非善类。

正有几分犹豫不决之际,天子也无可奈何,思来想去,唯有将公主身边的老婢妇赐福传来。

“你常跟随公主身侧,对公主心意可有试探?”

赐福很是为难,老脸纠结,耐不住天子问讯,只得不住摇头:“回天子话,莲公主每日不是舞弄刀剑,便是试着女红缫丝,鲜少把真实性情露于人前。老奴知道公主从前在下肆里作优人的,想来性子是绝不至于沉静至此。”

周天子一时沉默,久久没有言语,“难道如今齐国公子来了,她竟还不动眉梢?”

“回天子话,莲公主对齐公子看来是真无任何心思,几乎不肯谈他。”

赐福顿了顿,露出为难。

“天子,老奴有一句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子抬袖道:“请说。”

自莲公主回宫,一直是赐福与邱逢春两人照料,邱逢春主外,况毕竟男身,便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赐福是宫中的老仆,目光毒辣,手段也稳准,自然知道的比常人要多。何况这几年屈颂在九州之中也并不是全无姓名,至少周天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公主已经历过什么。

赐福弯腰垂首,禀告道:“老奴伺候公主日久,发觉公主尚是处子。传言公主曾为中山君姬妾,中山君聆泉在王后尸骨未寒之际又要立新后的事,早已传得是沸沸扬扬,都知道那个曾经险些要成为王后的人,便是公主。老奴是觉着,公主或曾跟随过晋侯做侍童,或许她的心还在晋侯身上,至于别人,就不愿委身了……”

“赐福,你说的予一人何尝不明白。但——”周天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整个周国的人都在等他,他却不来。”

周天子对长庚有顾虑,毕竟此前长庚把话说得绝,事情也做得绝,他就是身死魂消,贻为九州笑柄,也不可能娶他的女儿。他们周国确实有负于晋国几代先王,这点上天子无从辩驳。

“但予一人却也十分忧虑,莲儿从不在予一人面前提起长庚,似乎,与之有些旧怨。要还是有情,她不可能还坐得住。”

最后,周天子下了肯定的论断,不信赐福所言。

……

晋侯长庚伤势成了宫中大忌,上次自扶柳城而归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吐血成了常事。几名大巫和医士只能借助汤药,说暂时为王上吊命。

大巫心明如镜,长庚要不是有宗师之体,恐怕早就殡天了,但现在毕竟还不到大宗师的境界,能撑住多久其实谁也没有把握。这话虽不曾明言,但太后近乎日日在王上身边看顾他的身体,有些事心中早明,因此太后也一早便下令,全九州各地寻访王上的老师。

昔年花醉还没有刺杀越王得手,还不是第一刺客,他是老晋侯的故交,来宫中为王上授业,也曾说过但凡天赋异禀、日进千里之人,难免都会在成年以后走入误区,彼时王上都没有太当回事。现在想想,只怕也只有花醉有办法能够解救晋国危难了。

长庚一直在寝屋内休养,太宰统领全局,晋国倒是不出任何差错。

丢几乎每日都会来个长庚问安,时不时趴在床头,数着王叔越来越长的昏迷时间。

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说周国寻回了公主,九州的目光齐聚于雒邑。

丢记得有一日王叔早间从昏迷之中醒过来时,问的第一句便是发生了何事。丢沉默不言,王叔又问他,天子可曾为公主祭祀宗庙,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

丢道:“是有的。”

但是太后严令禁止有人在长庚面前提起屈颂。

王叔的眼睑垂了下来,眼中充满了疲倦,睡了如此之久眼瞳之中竟还有没有褪尽的血丝,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那么,今日,可有人求亲?”

周天子迫不及待地将屈颂迎回雒邑,目的只有一个。他太了解天子了。

“暂时还无。”

宫中之人皆欺他病弱,目盲耳塞,听从太后的命令对他瞒报,不许提起屈颂和周国那边的事,也只有这小孩儿,肯对他说些实话而已。

丢都已快不记得,每一次王叔醒来都要问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多久了。

直至吴国的求亲队伍驶入雒邑那日,丢嘴里的“还无”变成了犹豫和沉默,于是长庚猜到了,“有人去了?”

他全身几乎不能动,头颅却挣扎地朝丢靠近了一下,丢忙伸出小手将王叔的胸膛压住,迫使他不必起来,“只是吴国去了人,天子还没答应呢,王叔你就不要瞎想!”

他想,要是王叔好起来,一定去得比谁都快。

越国的求亲队伍抵达雒邑时,王叔已经能动一些了,只是还不能下床。听说是大巫新研制的汤药起了作用,收效尚可。

丢尽力平复王叔的心情,不过王叔虽然每日都要问上一问,但得知有人遣使者去周国求亲的噩耗时又总是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渐渐地小孩儿也感到很奇怪。

直至齐国的求婚队伍,终于也来了,齐国公子季淮亲自带着人抵达雒邑,并受到了天子接见。

正好这一日王叔刚刚能下床了,他先在院中走了几圈,跟着就开始坐台阶上磨他的剑。

丢可怜兮兮地站在王叔身旁,小手扯了扯他的袖摆,巴巴问道:“王叔,你要杀人吗?”

“不至于。”

“我听说了,王叔和齐国的公子有过节。”小孩儿也不知听谁说的。

长庚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他的总角包,“王叔虽然杀了不少齐国兵,但这个人,还真不那么好杀,如果我身体没病,或可尝试一下。”

那厮狡兔三窟,难觅行踪。

求婚莲公主,公子季淮这是在挑衅他呐。

“王叔……”

“不说了,传主父好过来。”

长庚拍打了下他的小屁股,将小孩儿从台阶上赶了下去。小孩儿念念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嘟着红嘴巴走了。

不一会儿,主父好便来了。

三日加急,周天子收到了一口绽着青光的宝剑。

晋国使臣前来雒邑之时,天子喜出望外,得知长庚未亲来,虽略有失望,但想到如今已大不易,晋侯看来也是想着与周国化干戈为玉帛吧。

天子笑吟吟地当朝收下了晋侯的“厚礼”,并命人将匣呈上来。

当着众卿揭开,看到那一口大宝剑时,周天子脸上的笑容刹那之间僵在了眼角。

剑寓杀伐,这是何意?要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这段好好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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