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印象里早已没有周天子,连他是慈是严都不知。
但九哥的来信中说道,周天子迁怒他们的母亲,在她被劫掠而去后,激愤之下杀了卫姬和当时为莲公主预言会有福泽的大巫。
周宫恢弘庄严,中正殿内数十名内监婢妇,敛声屏气莫敢有一丝动静。
屈颂看向一团暖光中央立着的周天子宽阔伟岸的背影,凝了凝神,用宫中老婢教她的姿态一步一步朝着自己如同从未谋面的父亲走了过去。
跫音轻微,传入了天子耳中,他回过头,面前立着一个年华正好,闭眼鼻唇之间均有自己影子的少女,但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除了困惑和敬畏之外,更多的是陌生。
他早已听说过,公主被拐走之后,被人用了非常人的手法毁去了记忆,这段时日,纵然已寻到公主下落,但每每想起,天子都以为深恨。他目中也露出些温情来,伸出手指,碰了碰屈颂的耳颊:“你长得,真像予一人。”
屈颂一动不动,任由天子的拇指擦过自己的鬓角,慢慢地摩挲了过去。直至天子将手放下,屈颂仿佛才从恍惚之中想起,公主也是需要见礼的,她矮身下去,正要行礼,却被天子一双臂膀托起,她怔怔地,看向天子冕旒之下陌生的带着几分疲惫和苍老的面容,见他面色带笑道:“久别重逢,不拘于礼,父王太久不见你,都快想不起你的面貌了,都已长得这么高了!”
屈颂慢慢地垂眸,并不说话。
她不知当说什么。
她既没有资格代替母亲去原谅,自身对周天子也并无一丝对于父亲的孺慕情感。
“在此之后,予一人会带你祭祀祖庙,将你已归还予一人身边的消息昭告于天下。”
这件事九哥已在信中说过,屈颂并不意外。
“还有,你九哥说,这些年你流落在优人荆厘的手中?难怪这些年周国暗中出动了多少影卫暗探,都无法寻获你的踪迹,原来你竟是随着优厘四处漂泊,更是常年藏身在晋国下肆之中。原本父王也是想,这优人明知你身份而不报,何其可恶,父王必要杀了他泄愤!可转念想,他毕竟于你也有抚养之恩,拐走你的又是大宗师而非他,父王这才忍下了杀念。你看,这件事你要如何处置?父王听你的。”
屈颂抬眸看向周天子。
“这件事女儿已经处置妥当,不必父王再过手,从今以后,女儿会侍奉父王身边,万望父王不再有此顾虑。”
她的嗓音停了停,问出了心头疑惑:“只是今日宫中,为何不见九哥?我想见他有些话要说,上次一别匆忙。”
天子明显脸色露出了些异状,屈颂敏锐地捕捉到了,正欲深究,天子却错开了眼光,转身去捧起了一尊青铜爵,道:“周郑之间有些琐事,予一人派他去处置了。这段时日回不来。”
唯独这事,九哥不曾同她说过。
连周天子谈及都隐晦不提,这是什么道理。屈颂隐隐感到天子和姬幽之间的异样。
“此事你不必管。”
周天子强制地略过了这节不提,屈颂也不能再随意提起,只心头仍有疑问。
天子确实如九哥所言,对她很是看重,今日是父女久别重聚,知道她对往事悉数忘却,却拉着她坐在崇明宫里的一方石阶上,娓娓说了近一个时辰的幼时之事。屈颂因为一无所知,往往只是应承,别的并不怎么说。
她没忘,面前之人是喜怒无常的天子,多说多错,不如不说,把这段温情继续扮演下去。
天色漠漠至昏,天子已有倦意,欲留她下来用晚膳,但屈颂说还有朋友需要安置,暂且就告辞离去,天子也借故公务缠身,不再留她。
屈颂这才得以抽身,回自己的琼华殿。
厚重的礼物底下,贴着香滑的脊背早已是一身薄汗,将衣衫解下来,浑然轻松,屈颂再次沐浴,换上宫婢置备的绸衫,靠在香檀木案旁打了个盹儿。
老宫婢赐福依照屈颂的吩咐,将素女寻了过来。
她告诉屈颂,依着规矩素女是不合适住在琼华殿的,也是天子怜公主自小漂泊在外孤苦,才格外开恩允准。
素女在这宫里无事发呆地坐了一整天,一直到黄昏时分,才从几个嘴碎的宫人嘴里听来,天子的九子,出去早夭的三哥,现如今仅有大公子、五公子和八公子在周宫,其余皆被外遣。九公子身边的邱逢春调来了琼华殿,是姬幽特意嘱咐过的,将之拨给屈颂使用。
邱逢春与赐福一主内一主外,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翌日大早,琼华殿便来了她的三哥异母兄长,争相在她面前献宝,东海的明珠,北冥的瑶琨,百越人祛除蚊蝇的异香,正是暑热之际,说是极为好用,比艾草更好闻百倍。东西倒是天南海北一应俱全,屈颂全部不客气地照单收下,几个兄长送出了这么好的宝贝,得妹妹一笑却个个欢喜非常,总算全被打发了。
素女是个高雅之人,看不上那些珍珠美玉,也就漠然旁观。
周天子膝下九子,多是草包。这几个满脸痴态的最甚。
屈颂把宝物全锁在了箱子里,叫散了寝宫内所有服侍的婢女。
“我打算拿这些东西继续铸剑,本来缺钱开支。”
她一向不瞒着素女和乌丘。
素女回眸一眼看去,“可是九公子不是说给了你很多钱么?他的钱都有你的一半。”
屈颂道:“九哥的钱我拿了一些送给师父了,剩下的,素女,我想给你。”
她忽然定定地与素女直视,充满了诚挚。
素女的心跳微微窜了几下,娥眉微蹙:“我才不要。”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九哥做人情,他的钱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是感到自己以后吃穿不愁,倒不必发愁财路的问题,但你却有一日也许要走,这笔钱我留给你,也好让你以后能够安身。就算是九哥知道了,也断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他从来就不是会记着自己对别人的好的人。”
这番话说得让素女一阵沉默。
周遭只剩下滴漏的点点水声,自旷谧的寝殿内不断地回响。
周国的莲公主犹如天子冠上之珠,失而复得,人人都以为是周国大幸,天子复得此女,惊喜过望,公主回宫之前起便已在筹备祭祀一事,在公主归国后的第七日,天子领公主登台,宣召,普示九州,周国王室十公主重归故里。
盛宴宏大,雒邑百姓皆受到邀请。此日天子开放仓廪,与民同飨至夜。
天子正式认可了公主的身份,并且亲自击碎了谣言。
传闻公主貌丑惊人,可那日在雒邑露台之上受万民仰望的莲公主,分明是一个美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大美人。
这暗中蠢蠢欲动的心思,又在风生水起。
打从那日起,屈颂就知道,她仍然只是父王手中的一枚被利用来和亲的棋子。大巫已经被杀,他所说的所谓“福泽”已不可信,何况天子也不信区区一介女流能够为周国带来什么样的恩惠,无非是利用来,嫁给一位霸主,将来利用他的威势和声望来庇护大周。
传说当年的楚王后会成为霸主之妻,也是出于巫祝预言,后来预言成真。
现如今看来,周天子也是打算让她走楚王后的路子。
屈颂等着周天子利用她放线钓鱼来。
她几乎每日都在琼华殿闭门不出,时或听素女的琴,时或研究乌丘带来的一些坚韧度一次胜过一次的铁剑。
如此直至九月授衣,天将入寒之际,第一支求亲的队伍赶赴王城。
这支求亲的队伍来自吴国,是为吴王求婚。
吴王宫中已有王后,他此来,为天子献上承诺,家中贤妻大度,只要得莲公主同意,她便立即退位,将吴王后之位拱手奉予莲公主。
赐福报讯,屈颂以为可笑。
“父王如何招待使节?”
“吴国大子亲自来迎亲,奴婢有所耳闻,这吴国大子年纪只比公主小五岁,他父亲已将近四十。天子似乎并不能满意。”赐福顿了顿,后头的大约是涉及到了朝政便没有说。
周国的礼官依旧热情地接待了吴国使节,将其安置在雒邑城郊,日日美酒佳肴盛情款待,吴国公子乐而忘忧,仿佛忘怀正事。
公子是王后所出,他自然不肯为了莲公主而让自己的母后退位。吴国受越国欺压已久,两国战事不断,但也不是说娶回一个周国公主,便有利于吴国战局的。父王之言,属实可笑。既然周天子也不满意,所幸,也就罢了,他闭门不出,故意不提求婚这事儿。
看样子天子好像并没有点头。
于是没过多久,又一支求婚的队伍抵达了雒邑,这一次却是吴国的老对头越国。越国为公子求婚而来。
但老越王荒淫之名在外,昔日越国修筑雀台,网罗了九州多少美女,越王更是不理朝政,直至被花醉所杀。继任的越王与其父一模一样,也是个不理政务的,只知搜刮民女寻欢作乐。吴越之地盛产美女,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传说了。
越国的求婚使臣来了以后,吴国的人都在痛骂他们不要脸。
他们也知道自己君侯昏庸之名在外,不敢为越王求婚了?可他最大的儿子今年都才八岁!无耻!
屈颂依旧付之一笑,不予理睬。
很显然周天子也自然不可能同意。
且不说吴越两国这些糟心的国中内政,此两国与周国毕竟相去甚远,将来远水无法解救近火,联姻亦是无用。再者两国之间素有似海深仇,不共戴天,常年是兵连祸结,伤亡惨重,谁胜谁负尚未可知,押不中便完了。
周天子本来也不心急将公主嫁出,父女相认才不过短短两三月而已,他不愿让屈颂感到不痛快,但他必须这么做,耽搁不得了。周国耽搁不得,推算年岁,屈颂也早就到了摽梅之年,再蹉跎一两年,只怕便无人再来求亲。
没多久,徐国、宋国、鲁国等地均有使者前来。
雒邑城一时热闹非凡。
但就连最初前来周国的吴国大子,一直至今都没见过莲公主真容。
莲公主一直闭门在宫中不出,从不轻易露面,似乎并无结亲的愿望。
老人赐福也摸不准公主的心意,天子让她观察公主起居,也是为了试探公主的心意,她不得不这么做。她不敢问公主,而是偷摸去试探了素女。
“不知公主日日将心思放在了哪里,是否对这些王侯公子有所不满。”
“你多虑了。”
素女恭敬地行礼回道。
屈颂的心思不难猜啊,难道天子至今一无所觉?
作者有话要说:“予一人”是天子自称,这里为区别于诸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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