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幽原地伫立,并没有立即便顺从素女的话上车,一直到素女的眼神渐渐地沉了下来,身前这些中山武士也开始隐隐起疑之时,姬幽才动了。

再无半点忸怩,他朝着素女的马车从容地走了过去。

他从容得完全不像是区区马车夫,但登车揽缰的系列动作却很熟练,仿佛已做过千百回了。

素女的细腻素手放下车帘,清澈的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甚至带着一丝软昵的嗓音从车中飘了出来:“车夫还愣着作甚?走。”

于是姬九把马车驱动起来,中山武士放行。

扶柳城外是大片荒原,星垂四野,远处低微传来潺湲流水之声,古松怪柏之上栖着无数寒鸦飞鸟,齐齐作响,嗡鸣不断。

马车平稳地穿过原野,驶出扶柳城门足足有数里之远。

方圆十里之内阒无一人,不必再担忧扶柳城守军追上来问难,姬幽靠着老松树,在彻底进入密林前把马车停下,他从车上下来。

素女把车帘打起,探出螓首朝外打量了几眼,只听见立在马车一旁的姬幽说道:“多谢。”

素女正要回话,又听他道:“此处距离城中不太远,你可有人接应?”

她闻言,弯腰从车中走下。

在车辕旁顿了一顿,似乎想起,从前她下车时只要九公子在,他一定早已将自己的手伸过来搀扶她,可自从他把她留在中山以后,便狠心至此,如今更是连正眼似乎都不看她了,她今日替他解了围,就算是连个出于感激的举手之劳都没有换到。素女微微咬住下唇,自己慢吞吞跳下车,幽怨眼波轻轻睨着姬幽。

“我在此处坐一会就会回去了。会有人来接应,九公子如有事,就请先走。”

姬幽这人是晓得风月的,他应该知道,女人有时候容易口是心非吧。以她对九公子的了解,他应该是明白的。

素女等了片刻。她身上衣裳单薄,因是匆促赶来未及更衣,最外的是件淡姜黄的外罩蝉绡大袖长袍,防不住风,一会儿便吹得身上发凉,玉人畏冷,微微战栗,唇齿轻摇,情状动人。这时身上虽是冷的,面颊却不禁稍热。

他不会真不解风情吧?

素女在这有点儿懊恼地想着。她心里明白,他明知中山戒严,却趁夜前来中山见屈颂,一定是有要事,可是她却等了又等,九公子见完了屈颂以后仿佛完全没有想起自己,他竟准备出城了!要不是她驾着马车早来一步,也许这一面甚至都不能见上。阔别近两年,在她都还在念着他的好时,难道九公子已完全忘记了故人?

在素女兢兢不安时,姬幽朝她施了一礼。

“多谢素女先生。”

又是一句干巴巴的道谢,他慢慢起身,回头,迎着老青松南面的坡下走去。

素女怔怔地扶着马车立在原地,任由旷野上的风沙吹迷了眼,吹得眼眶发红、发涩,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天色黢黑,很快那抹黑影便消失在了密林尽头,不见踪迹。

飞鸟在老松之上不住盘旋,留下长长的尖锐怪叫,犹如巫祝祭司时提剑斩灭的枭鬼的咆哮,不住挑动着素女脆弱而敏感的耳鼓。她近乎把自己的嘴唇咬破,咬出血了,还不肯相信他竟真这么轻易地便离去,把她一个人抛在荒野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冷了素女单薄的身体,也让心上的血渐渐地已完全冷透,她伸手拭了下眼眶,奇怪并无一丝泪水,可心底却早已难过得比哭泣时尤甚。

这时身后终于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素女先生。”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陌生的作武士装扮的男人恭敬地对自己叉手,提声道:“属下是九公子麾下,奉方才九公子所命,护送素女先生回城。今日大恩,九公子言不胜感激,如需报偿,先生尽管提出。”

素女的牙齿一阵发抖,几乎无法说话。

蓦然,她大声说道:“不必了!我也不为任何感激!只当我要还了九公子的恩情,还不完的,他只管提出,我也为他全还完了就是。”

她提裙上车,钻入了马车中,再不说话。

四野之中一片静寂。武士垂眸不多半个字,依照公子吩咐,将素女的马车缰绳牵起,护送她回扶柳城。

……

屈颂从那晚之后,便从优厘的小院搬了出去,在城外废旧偏僻的杂院落脚。

本担忧素女吃不得这苦,但却没料到那一晚过后,素女从城外回来,心绪便一直极为低落与消沉,对她说任何话她都始终恹恹,甚至倦于回答。

转眼便是半个多月过去,这十多日以来,优厘都并未出现,屈颂了解师父的为人,他看重尊严,应是不会主动再过来,但他的独生女儿却不止一次地过来触霉头。荆月好声好气,甚至不惜跪下磕头,这景致吸引了无数看客,自古就不乏人对柔弱女人生有怜惜,这出戏唱了半个月,终于,屈颂身边凿矿的匠人都开始动了恻隐之心,并旁敲侧击地试探屈颂心意,让她尽可能与自己的师父冰释前嫌。

在一片指手画脚之中,屈颂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柴刀。

就在她已开始不耐烦荆月的苦苦纠缠与无理取闹时,篱落以外驶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车用锦帐珠玉修饰,彩绘辉煌,宝顶上负有双翼,一如鸾翔。扶柳城中平头百姓何人见过如此阵仗,纷纷瞪大了乌黑眼珠傻愣看着,连跪在一旁苦求的荆月,也不禁怔怔了起来。

那远远驰来的凤车是何等华丽,四角垂珠帐,金钩挂玉带,上坡过石如履平地,宽敞得足以盛下七八人,随车而来六七十人,个个衣着华丽不凡,肃容而至。

为首的周宫内监,领八名婢女上前,其余人落后,守在马车旁静候。内监的目光扫向众人,在瘫倒在地的荆月面颊之上停留了一眼,最终落在了屈颂的身上,宫监领人拜倒,瞬间六七十人全部齐刷刷朝着屈颂跪了下来。

“恭迎公主回国,天子之幸,大周之幸!”

他们的声音传出极远,以至于这间僻静的小院之中无处不是回声。

所有扶柳人尽皆瞠目,但很快他们便反应过来顺从地对一直视若城主的屈颂跪倒,山呼“九州大幸”。唯独瘫坐于地的荆月,无比怔忡地抬头痴痴看向屈颂,眼神充满了绝望与刻毒。

为什么屈颂她得到了一切,现在又被印证是周国公主?

一定是人弄错了!一定是!

荆月的全身开始痉挛,她赤红双目,不断地看着屈颂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一定是弄错了,屈颂那贱人怎么可能是周国公主?她不可能是,绝无可能!

周国为首的内监笑眯了双眼,看向屈颂。

“还请莲公主收拾,与奴返回雒邑,天子等着见公主。”

屈颂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她拎起身旁的柴刀,看向身后抱琴而来的素女,朝她伸出一只手臂:“素女,跟我走。”

素女迟疑了片刻。

她真要跟随屈颂回雒邑么?她去过周国,不得天子所喜,九公子也对她……犹豫片刻,她的双臂将琴抱得越来越紧,足尖感到一阵从心底窜出的凉意。直至屈颂再三地问她并催促,素女终于犹犹豫豫地朝着屈颂抱琴而去。

素女伴随屈颂登上车,车门将关闭之时,屈颂探出头对车外说道:“乌丘,你上来。”

乌丘是扶柳城最好的锁匠,为屈颂征集,在开采矿山锻造铁剑的过程当中出了大力气,也是唯一知道铁剑秘密的她最信任的铸剑师。

乌丘在城中别无亲人,只靠锤炼刀剑锁头为生,屈颂曾承诺在有荣华之时必不会忘记他,如今正是。乌丘刚从矿山上下来,满身赤红矿砂,汗出如热油,满脸漆黑丛生的络腮胡须底下隐约露出一张黧黑脸庞和晶亮的双目。闻言,他扛起几把用包袱裹了的铁剑朝屈颂走来。把刀剑全部放入马车,乌丘拍了拍胸脯,“我身上脏污,就不随先生上车了,我为先生驾马!”

内监一掸衣袖,转过面道:“走吧。”

少顷,马车驶动起来,掉头,往南而去。

这时一直瘫坐在地的荆月突然歇斯底里地冲了出来,大嚷着:“屈颂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你怎么可能是——”

“啪啪——”

迎面提剑而上的周国武士左右开弓重重抽打了荆月四个耳光,一直将荆月抽打在地。

“放肆。”

内监淡淡道。

荆月眼眶猩红,嘴里仍不休饶。

内监高昂着头颅,乜斜荆月:“山野村妇,也敢羞辱大周公主?若不是看在你的父亲养育了公主这份上,天子岂能留你们父女性命?隐藏不报之罪还没饶恕,掌嘴二十。”

“诺。”

左右围了上去,一人伸臂扯起荆月的衣襟,另一人运气提掌,一阵噼里啪啦,直打得荆月眼前金星直冒,两颊高高肿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才将气息奄奄的荆月仍在地上,不再理会死活。

荆月等人全部离去了,哑声哽咽起来,整个身体不住地痉挛、蜷曲,缩成了一团。

两侧是看客们陆续起身离开的声音,嘴里兀自惊讶谈论着,原来屈先生竟是大周国尊贵的公主这件事。天子终于敢承认,这多年以来周国王宫并无公主的实情了。

真相的曝露,诸国国君也不过只是印证了心底的猜测而已。唯独晋侯长庚,昔日可是与周国结下婚约,多亏晋侯长庚机智,冒着得罪天子的大不韪退了婚事,不过如今的晋侯可算是万幸得意吧,到底还是没迎回一个假公主辱没宗庙。

素女一路安静地扣着怀中琴箱,也不说话。

琴箱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再打开过了,素女爱惜琴胜过性命,她这么久不碰绕梁,屈颂早已嗅到了不对。

“此前王兄走时,留下一人可与我传信。他告诉了我,那夜王兄深夜出城,是你解的围。”

那晚屈颂因为骤然得知真相,完全无法顾忌到素女的行踪。

原来用完晚饭以后,她竟是独身一人出了门去,并一路跟着九哥。

素女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素女,你对聆泉还未放下?”

素女忍下心头怪异的感觉,闻言,也反问了一句:“那么你呢?你拼死救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入敌国,无能为力,你能放下了么?”

屈颂看了一眼自己脚下让乌丘放上来的刀剑,道:“我从未信任过聆泉。我也不会放不下。”

六月,屈颂的鸾车回到雒邑。

这是屈颂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领略到天子国都的风光。

都城王宫,无论楼台宫室,抑或琼葩碧树,都充斥着富贵奢昂与古老庄穆,周国的大夫步履姿态无不是优雅含蓄至极。屈颂的马车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都是林立的周国刀兵,和为一睹公主风采的公卿。

他们优雅温和地翘首而盼,隐藏着那份隐隐激动。

大巫断言,公主泽被大周,这预言如今又再度或可成真。

周天子在正殿等候,屈颂入宫以后,先至天子安顿寝宫琼华殿梳洗。

洗去一身风霜后,由周王宫的宫长亲自备下礼服,并为公主着妆。

礼服着朱色,上缀有珍珠宝珊,金线银丝,挨挨厚重地攒簇一衣之上,曲裾妃红锦绣海棠纹理曳地长裙,嵌套赤朱对襟团窠对鹊鸟纹广袖长衫,鬓发梳成高耸飞仙髻,簪玉环扣金发饰,步摇、耳珰、颈链,无一不是奢华非凡。琼华殿那面足有一人之高的菱花铜镜,清楚地照出一道身材修长而窈窕,纤秾合度,宛如半开红莲般的少女身影。镜中之人连屈颂也没有见过。她微微发怔着,在镜子前站了许久。

“公主,钟又鸣一声,天子催了。”

屈颂才仿佛如梦初醒,慢慢转目。

在左右婢妇的搀扶底下,屈颂怀着满腹复杂心事,去面见那个她仿佛从来没有见过的却亲手杀死了她的母亲的父王。

作者有话要说:周公主姬莲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