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屈颂喝问,优厘的身体僵住了,半晌都没有动。
寝屋内只剩灯油燃烧的低微的响声。
优厘显得带了几分憔悴和苍老的容颜,在银发的映衬之下,在灯下看起来颓靡异常,双眼也失去了光泽,只完全不动地看着屈颂,眼中充满了后悔与绝望。
“阿奴,那些事我本来未曾答应过中山君,只是……”
他的声音苍老而喑哑。
“但我毕竟是中山国人。中山的处境,想必这段时日以来你待在中山经历了一切已经明白,我作为中山人,这数十年来亲眼目睹着强国对于它的强逼和蚕食,我亲眼目睹了数代中山君在这政局当中熬干心血去寻找制衡之点,我也看到,燕国背弃了对中山的承诺,袖手不理,中山岌岌可危。迫于无奈只能对中山君献策,你是周国公主,身负大巫之预言,娶你为后,再公布你的身份,天子无奈下也只能认可中山君天子之婿的身份,中山有了周国作为依靠,至少齐国不敢兴师来讨伐。”
屈颂不可置否,嘲讽地闭上了眼。
她方才在灯下静坐时曾想过,这背后也许这是中山君的主意,全因中山君的授意与逼迫,师父作为中山人,确实有着自己的难处,他不忍见故国生灵涂炭,不得已而答应,虽然结果是一样,可于她心底却已是莫大的宽慰。
可这个主意,竟是她的师父亲自、主动献给中山君的。
是她将自己一手推了出去,并捏造了无数假象,把她骗得疲惫奔波,骗得无路可去。他明明一切都知道,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因为他的目的就是让自己背弃所愿嫁给中山君。
“所以,你根本不是为中山君所胁迫,而是主动回了扶柳城?”
屈颂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如此问道。
“是的。”优厘不必避讳,已完全不再挣扎。
屈颂早已心中有了答案,这一问算是已完全证实。她转过脸,微微一嗤。“中山君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发自真心,甚至他身边的婢妇娴也不止一次地对我这么说,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就强逼我,定要拐弯抹角,将我带去楚国,又将我送回扶柳城?”
优厘停了一会,慢慢地道:“起初是应如此的,但中山君不忍逼你。他知道做这件事,已是有悖君子行径,再强迫女人,恐怕就更是小人。带你去楚国,一则是为了让你也与他生出一二分情谊,二则,亦是最重要的,让你对长庚死心!我不知中山君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但是从那以后,你似乎再也没想过晋侯。”
是的,在楚国郢都城外的果园里,她遇见了一个人——
安。
她曾经感到上天的安排是如此玄妙,她竟能在异国重逢失去双腿、活得没有任何尊严的安,并且亲眼目睹了长庚在他身上施加的一切残忍手段。
原来,这也不过是聆泉的安排!
“可是到了后来,中山君却已真的对你动心,他将你送回了扶柳城。只是这时王后已病入膏肓,他察觉到北燕很快便会将中山视如弃子,齐国不会放弃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他不得已,又必须前来扶柳城,将你接回,并开始强迫你做中山的王后。”
这两年以来,屈颂的一切行进的轨迹,似乎都与聆泉有关。
这背后,便是他一手在推动。
屈颂想,那么当初闯入晋国王宫,指证自己,意图杀了自己的荆月呢?
屈颂霍然转身,拉开了优厘的寝屋大门,朝外疾步跑了出去,越和荆月的房间就在隔壁,屈颂在门外立定,提起右腿一脚踹开了两人的房门。
小院偏僻而小,这房间本是素女的,他们来了之后,素女不得已要搬到自己房间里来。
他们睡得倒是香甜,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门破开的声音巨大,自深夜里突兀响起,两人惊惶地拥被坐起,只见屈颂的人影就停在窗口,荆月无比震惊,近乎开口就想要大骂,但自己才回来,在父亲身边还没有任何话语权,不能得罪才救了父亲性命的屈颂,将冲到嘴边的恶毒言辞忍了回去,压低了声音:“阿颂,你深夜里——这是要做什么?”
屈颂立在门边,双眸宛若有火:“荆月,当初你对我动了杀心,谅你未成事,我才愿意忍你今日一时,但你给我说实话,你从晋宫之中逃脱,是不是因为中山君的助力?”
长庚那时有一两日不在宫中,晋宫里正是大乱的时候,中山君利用手中的人脉救走了两个无关紧要的犯人,竟神不知鬼不觉。事后,连长庚都想不起还要杀了他们,就不必说旁人了。何况宫中有一个越师兄的故交林拜。
屈颂一切都串起来了,无论荆月否认与否,她都已经尽数弄明白了。
中山君怂恿荆月入晋国王宫揭穿自己身份,令长庚一夕之间与自己决裂,太后守诺将自己送出新田,他带着几名大剑师将自己劫下。
在楚国,他利用安来让自己对长庚死心。
她确实在看到安的那一刻心中动摇,无论作何解释,欺骗长庚是真,如果当时不走,还留在他身边,难免如安一个下场。于是中山君趁势而为,对自己提出削发给长庚的要求,在汉水江边,让自己斩断了一缕青丝给长庚。
王后身死,死得离奇蹊跷,连晴冉都察觉到了不对,但出于对王兄的信任,她以为是自己蛊惑了中山君,才会在自己回宫之时便带着婢妇怒意冲冲地找自己算账。现在看起来,也似乎中山君一手所为。
王后不死,中山就不能有新的王后。
屈颂感到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清明,如两道利剑,眸底似汇聚了暗波,无声而汹涌。
荆月先是一愣,随后身体也感到一阵冰凉僵硬,她动弹不得,手紧紧掐住了棉被,挤出一丝歉然的笑容:“我知道,我过去错了,我对你不住,但我现在已经想开了,也嫁给了越师兄为妻。我知道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我不可能再害你!现在我只想和越师兄,你,还有阿爹,我们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就在这扶柳城中,过最简单的日子!”
屈颂冷笑:“可惜你贪心。”
夜风把门板吹得哐当作响,屈颂的面庞也在烛光之间忽明忽暗,看得荆月心头一阵发憷。
“荆月,都到了这一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
荆月都已动了要让她死的念头,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如何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弭?何况她从回来以后,种种神态举止,也让屈颂感觉到,她还心犹未死,荆月的心底依旧藏着一簇仇恨和嫉妒的火苗。
她从来不想和荆月争什么,或许从前因为自己得到的师父的疼爱更多,对荆月有过几分愧疚,但如今在真相面前,却已不剩什么。
“阿奴。”
身后传来优厘的声音。
他拄着一根手杖受着风,发出几道沉闷的咳嗽。
荆月与越见状,忙从榻上下来,胡乱穿上衣物便窜出了门,一人扶一臂,荆月更是拍着父亲的背为他安抚。
虽未明言,但他们的眼神之中对屈颂充满了责备,似乎在拷问,她怎能对老人家不敬。
屈颂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聚天伦,目中满是讽刺。
“师父。”
她立在门框边上,一动不动,声音冷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永远是我的师父。”
“但你的独生女儿,与我却是水火不相容。既然她回来了,想必也不用屈颂一个外人侍奉膝下,从今起我不会再回。将来师父如有任何需要,我会为你排忧解难,这几年我所积攒下的财富,我也会全部留给你。如果不够,往后还会有。”
她说完,转过身走向了自己的寝屋。
无论优厘如何呼唤,都不再回。
平心而论,优厘与她,恩同再造,这十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扮演一个乖徒儿的角色,不敢片刻有违。那些恩情和好,她全部记在心底。
纵然这里头充满了防备、背叛和算计,都不重要了。
至少眼下,她还能够体面地离去。
……
今夜子时,乌云蔽月。
扶柳城隘口上穿过狭长的隧洞,长风闯入城中,惊醒了城垛之上垂眠的旌幡,旌旗招展左右掣摇。
乔作平民的姬九,压低了斗笠帽檐,正要穿过城门。
守备暗暗地嘀咕了一句:“怎么今晚这么多外人出城?再过片刻,可就要宵禁了。”
说话间,另一人忽然站了出来,伸臂拦住了姬幽的去路。
姬幽停顿了脚步,肩膀被守备军一推,往后退了数步,守备武士按住剑鞘,沉声说道:“将斗笠摘下来!”
姬幽慢慢地抬臂越过头顶,取下了斗笠,在守备武士拔剑要抵住其咽喉之时,姬幽的手慢慢地朝下放了下来。
他身后有数十周国武士,未免这时与扶柳驻军起了冲突,姬幽的右手食指,对身后比划了手势,示意他们不必轻举妄动。
但这几个扶柳驻军却愈来愈嚣张,又喝道:“你手中藏着什么?”
姬九道:“空无一物。”
他将斗笠扔落在地,摊开手,果然是没有任何东西。
扶柳城的守备军反倒脸色愈发难看,一臂又推在姬幽的肩膀上,将他又推后了几步:“已经快要宵禁了,这个时候你要出城?你要做什么?我看你就是鸡鸣狗盗之徒!来人,将他拿下!”
左右的中山武士纷纷要拔剑相向。
这时姬九身后蛰伏的周国武士,也全部严阵以待,右手五指压住了剑柄。
“他是我的人。”
这时,姬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冷的带着一丝傲慢的嗓音。
伴随着的,是一阵辚辚车马声。
他微微惊讶。
这群中山武士也撤去了刀剑。
“素女先生。”
他们认得,这是屈先生身边的素女先生,与屈先生住在一处的,交情莫逆。
姬幽的身体微微滞住,许久之后,他的脸色恢复了波澜不兴,从容回眸。
身后一丈之地外立着一驾马车,车中,素女纤细的身子探出了一半在车外,紫纱覆面,面纱之上是一双如淬了泠泠月光般的明眸,携了丝幽怨味道。她的手扶着车壁,将姬幽望了一眼,便别过了脸,再度对守城武士启唇。
“他是我的车夫。矿山出了些事,屈先生病了,着我去看。”
说罢,她转面对姬幽微微抬高了下巴。
“车夫,你还不快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素女没什么火葬场,她只有殡仪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