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幽停顿了少顷,道:“是晋侯告知于我的。”

见屈颂似乎为此而怔怔起来,姬幽把原委全道了出来:“我寻你多年,遍无所获,如今是政务缠身,比起以前想是更难找了,我想到从前曾把你失踪的消息对长庚说过,便去求他帮忙,自然就要说你红莲胎记的事,没想到他果然知道。”

“我得知你在中山扶柳城后立即动身先来了这里。”

铜灯燃油,烧得微微发红,映在屈颂那张怔怔的有些恍惚的白皙面颊之上,晕出了胭脂的光采,宛如琉璃照人。

可是她一直不语,不禁让姬幽亦有些忐忑不安。

他再度往前跨上一步,突破了那道最安全的距离,走到了屈颂的面前,几乎只要伸出臂膀便能捉住她的人,然而屈颂仍是没有动。

“莲儿,你自七八岁时被拐走,如今已有十年,九哥对你不住,多年来一直在寻你,却始终无法找到你的下落,原来,你竟是早已扮作了男人,混在下肆之中,难怪……”

屈颂被他一语惊醒。

师父为何数次欲言又止?师父为何又每每严词喝斥她,让她必须扮作男人,连在社台上演绎扮成女人都不可?

中山君聆泉为何在还没有见过她之时,就动了念头,要把她劫走并带在身边,于王后尸骨未寒之际恳切请她为王后?

她背后的九瓣红莲纹,竟是这样的秘密!

她是周国的十公主!

不需要怀疑,她身上一切的特征,都与那位十公主对得上,连她少了人生前面几年的记忆,都是一个最大的疑点。

她怔忡之间,耳中只不断地响着姬幽仍在不断地回忆往事、带着歉疚的口吻说着她幼年那些事的声音。

模模糊糊地,屈颂感到有一股冥冥之中的线扯着她的头脑,短暂的一片空白之后,缓缓地复苏,虽然还不能准确回忆起来辨明真假,但是她能感觉到,姬幽说的那些事都是发生过的!

包括他第一次见长庚时,出的那道难题分酒,长庚聪慧过人,且要思索片刻,而她不须任何思考,难题便已迎刃而解。

只因为,这是她小时候便已经玩得烂熟的游戏!

屈颂的视线落在姬幽那张与自己生得其实有些相似的面容之上,完全凝住了,直至姬幽也察觉到气氛的凝重,那些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便只能就此打住,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信吗?”

屈颂慢慢地,点了下头。

她望着姬九,在他的脸色变得完全振奋和激动起来之前,又重重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你是我的九哥!”

依稀记得那段缺失的回忆之中,有一股幽沁的甜栀子香,有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轻轻哄着人睡觉的歌声,有小男孩儿拿着纸鸢到处跑的欢笑,有老篱笆院,有高处纷纷洒洒的落红,还有穿过狭径的无数雪白飞絮。她困在一个极为舒适的怀抱里,躺在母亲的腿上,歪着脑袋看着兄长拿纸鸢到处耍逗她玩。

那个已经忘记了的兄长,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深夜造访,像贼似的,又激动无比。

屈颂忍不住笑了起来,朝着姬幽扑了过去。

十年来,唯一抓得住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抓住了!

姬幽怜惜无比,右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低地说道:“莲儿,哥哥找到了你。”

屋外这时,忽然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犬吠之声。

犬吠声惊动了姬幽,他心神凛然,不得不立即松开了屈颂,手指擦拭去她脸颊之上残留的泪珠:“自与齐国一战之后,扶柳城中已是戒备森严,我的身份此时不便曝露,今夜还需悄悄离去,留不得太久,所以这话今晚必须要问你。”

屈颂奇怪以九公子的身份,游历九州,根本无须在任何国家藏头缩尾,为何九哥说自己不便暴露身份。但细想了想,知道他定也有他的不易之处,屈颂点头,“好。”

姬九充满怜爱的目光,带着一丝笑意和犹豫,问道:“莲儿,你可愿回周宫?你今日点头,一个月之内,周国公主的鸾车便会来接你回国。十公主生来背后有九瓣红莲纹,父王对你爱重有加,必不会怠慢你,只是有一点,周国如今风雨飘摇,难以保全自身,还需找一个强国结盟,要是父王逼你成婚,你也许会不愿,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那么也就不必承认自己的公主身份,九哥这十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财富,应是足够你使。在我这里,你永远是公主。”

第一次见面,他就抛出如此之问,屈颂过于意外。

她没法一下便给出回应。

姬幽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话眼下不适合与你提,但——前不久,我确实是见了晋侯长庚。长庚仍然因为晋国先王之事对周国不能释怀,如果你同意回国,也许他不会来求亲。”

屈颂眼下根本没有考虑这个,她脑中一片混沌。

今夜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她实在太意外,以至于完全无法缓过神来,在这个关头九哥又抛给她一个天大的问题。

师父竟一直知晓,却在瞒骗自己……

她从离开晋国以来,这一路的轨迹此时想起,都匪夷所思,其中有太多预料之外的巧合。

这些巧合此时在她心头形成了一个完整而可怕的想法!

姬幽怕自己操之过急,将她逼得过紧,也不忍再问,改口道:“你此时想不出,可以日后再想,想出了结果,留消息给我也可。”

屈颂摇了摇头,目视着姬幽,把方才一切冗杂的念头全部抛开,定定地看着姬幽道:“我想清楚了,我要去周国!”

姬幽并不如她所想那般,听到这个消息便露出狂喜之态,反而有几分犹豫,跟着才是露出了微笑,颔首承诺,周国的车马会在一月之内抵达扶柳城,风光地迎接公主回国。屈颂想九哥或许是担忧长庚与自己的婚事,想了想,说道:“以前我总是感到自己与公子长庚之间天差地远,我的身份卑贱如尘,根本不配成为他的王后,而我偏又心高气傲,不肯与他人共享夫君,与长庚的分开,看似是命运使然,可那时倘若不如此,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做周国公主,如果他因为这件事而不能释怀,我只当作我和他之间没有缘分。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一只蝼蚁,手中无刃,亦无盔甲,逃不脱被人碾死的命运。

从前屈颂不去想这些,只想苟全下肆,终其一生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优人。

但现实既已如此,她这注定不可能平静的一生,何不多起些壮阔波澜?登上险峰之境,手握权柄,便能够不再徒添那么多无奈,便能够保护更多的人,不会再被人戏辱,更不会由人践踏。

姬幽明白了,他伸臂在屈颂的肩上压了下来。

“从今以后,九哥不会再让你由人欺凌。”

……

夜风飒飒,姬九如同来时般纵身翻过院墙,与守候于外的周国武士会合,改换便衣出城。

扶柳城防备极严,如今更是近乎封锁了城池,外地人一律不许纵入,以免放任间人。如果到了白天,恐难离去,必须走夜路。

……

灯下,屈颂坐了许久,沉默无言,直至灯油即将耗尽。

屋内的光晕惨惨地暗了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丝哔剥声。

墙上的人影晃了晃,几乎要随灯光灭去。

在灯油燃尽之前,屈颂蹭地站起了身,将自己穿戴严整,甚至戴上了腰间的藏有匕首的绣囊,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门被拉开,只见对面的厢房之中正立着一人,隔了约莫一丈之远的距离,优厘正披着灰褐长衫,一动不动地扶着门框看着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师父便站在那儿了,屈颂凛了凛心神,举步朝师父的寝屋走去。

待走到优厘面前,她看到,一直静默的师父发出了一声似于无奈的叹息之声,“我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的。”

屈颂微微蹙眉,想必是师父方才看见了九哥的身影。

姬幽不善武力,逃不过优厘的耳目,这并不让屈颂意外。

屈颂在优厘跟前立定,道:“我已知道了。现在师父也不必再瞒,还请师父就念在你我多年的师徒情谊上,不吝对徒儿相告。”

“好。”

优厘闭了闭眼,他转身朝着自己寝屋走去,以免惊动旁人。

屈颂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走了进去,甚至带上了门。

优厘的屋中烧着灯油,却还正旺,油燃着红火一跳一跳地,火星似欲四散而溅。

他又引燃了几盏铜灯,略显得笨拙和萧索的身影,慢吞吞地靠坐了下来,就坐在一团暖光之中。

“阿奴,你一直想知道你身后红莲纹的事,想必今日九公子前来,已经告知你了。这确是周宫公主身份的铁证,而你,确是周国的公主。”

屈颂早已不意外,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听着。

“为师知道你这时心中在奇怪为什么你既是周国公主,却失去了在王宫时的一切记忆,跟随在为师身边。”

优厘顿了顿,仿佛咽干。

他为自己倒了一碗苦茶饮尽,嘴里、眼里全是涩意。

“你与九公子的母妃,本是卫国公主。卫国公主在嫁与周天子之前,有一个早已痴心相许的爱人,无奈周天子要与卫国结亲,而卫国适龄未嫁的公主却只有你母妃一人,卫国国君怯懦不敢忤逆天子,于是逼迫公主与他的情人了断。他的情人,乃是一个已跃入宗师境界的高手,名叫竹风。竹风忍下夺妻之恨,暗藏多年,利用邪道修炼至大宗师之境后,为了报仇,突入宫门,夺走了那时正在王宫后院玩耍,身边无人看护的你。”

当年的姬莲,是周天子在连生九子之后独得的一位公主,本就宠爱非常,何况她生来便带有九瓣红莲的胎记,大巫推算她将泽被大周。周天子如何能不喜?

九子宠爱加起来,几乎也不及她一人之多。

竹风要报仇,并不是杀了周天子,而是劫掠了公主,让周天子立时丧失了匡扶周国的所有希望。

“我不理解。”屈颂道,“竹风的报仇看起来不符常理,要么他应该杀了周天子,要么,他应该救走我的母妃。”

“你原本便身份尊贵,又有大巫预言在前,你的父王周天子担忧你受人觊觎,将你和你的母妃保护得极好,自你坠地始,便宣称你的母妃已亡,实则让你们母女养在周国王宫深处一座小院之中,就连九公子也被养在宫外,罕少能见到生母。竹风也是为卫姬之死的消息而入魔。”

优厘的面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双眼也不再清明。

“入魔的竹风只想疯狂地报复天子,他将你劫掠出王宫,用残忍的手段迫害你失去记忆,将你发卖给了黄河边上贩卖奴隶的一个人贩。”

“我与竹风同出一门,本是师兄弟,交情甚笃,那时得知有大宗师潜入周王宫劫走公主,心中便已有揣测是他。我那时正在卫国,机缘之下寻到了他。竹风是可怜人,他因为修习武道走了邪路,身上早已是创痕累累,把自己折磨得不曾人样了,那些年,他的肝脏因为练功聚毒过甚,宗师之体也已无法承受。他垂死之间,对我说道,他做了一件大错事,将你卖给了人贩,你是卫姬的孩子,本应是他的孩子。他求我务必找到你,将你还给周国。”

屈颂静静地说道:“但师父你找到我以后,并没有那么做。”

优厘的眼眶之中涌出了滚烫的清泪,他充满愧悔地望着屈颂。

“阿奴,你并不知道。我的师弟从前,是一个多么出色、优秀的少年,十四岁入小宗师之境,比晋侯长庚都甚至要早一年!我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周天子的夺爱而背叛师门,堕落入魔,为此送去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想替他报复天子?”屈颂淡淡地反问。

这是不是竹风的遗愿屈颂不知道。

但那个从死人堆中,用一双温暖臂膀将她拾起,带给她温暖、善意和光明,对她而言犹如生父的师父,对她所有的好,原来,这背后有着种种的隐瞒和欺骗。

他命令她打扮成男孩儿,从小就不许露出丝毫女态,也不许穿荆月身上那样的红艳艳的罗裙,她为了讨好师父,日复一日地练功,把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男子,看起来,竟像是一个笑话。师父的所有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姓氏,再也不能成为原本的自己。对过往的一切她仍然心怀感激,可是,这颗心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冷了。

“阿奴,请你原谅师父。”

优厘近乎哀求一般地,看着她。

屈颂闭了闭眼,眼睑颤抖。

她感到自己这辈子就像是一个无情之人。

曾经,长庚也用相似的神情,请求过自己。

那时她没有答应。理由诸多,其中一条便是为了性命被控在聆泉手中的师父。

好像曾经她苦苦哀求的试图挽留的两人,最后都转过来,用那种无力和悲伤的神情和声音,孤注一掷般恳求自己留下。

她慢慢地后退了一步,唇边自嘲地掠过了一丝笑容。

“所以师父,你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与中山君聆泉勾结,引我入瓮的呢?”

这个谎言编织得太好,利用亲情把她骗得、逼得,几乎无路可走。纵身一跳,身前是深渊,而她全心全意信任着的师父,就在崖壁上坐观,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中山君的罗网。

从离开晋国,到回中山,再到扶柳城,再到跟随中山君回灵寿。

她的师父在这里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啊!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是天下第一的优人。

这几章节奏略快,作者君似乎等不及了,颂颂做回公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