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颂的第一把铁剑,锻成于周历成王二十八年四月。

剑出炉的那一天,伴随而来的是前中山君聆泉逝世的消息。

传说是中山君不堪受辱,惊惧而亡。

谁也不知齐宫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中山国唯恐齐侯震怒,又派兵攻伐中山,太后特遣来使至扶柳城,万望屈颂回都城。

对于太后的看重,屈颂受宠若惊,担忧是自己铸剑的事让中山王宫那边知道了,尽管她已严令下去此事不得外泄,但人多嘴杂,难免疏漏,因此屈颂把锻造出来的第一把铁剑藏住了,没有告知旁人。但面对中山虽是可能要应对的危机,屈颂不得不与自己的师父商议,是否应该让中山得到铁剑的锻造术。

这项技术至此还没有完全纯熟,屈颂也担忧,中山国小,无能力守护铁剑之秘,一旦把消息泄露,很可能让齐国捷足先登,这是最坏的局面。

“阿奴,铁剑是你一人所铸,与为师其实并无太大关系,怎么决定,你听你自己的。至于扶柳城,虽是师父的故里,但它若是命里有劫难,你我也不必逆了大势所趋,该逃便逃,不必作无谓牺牲。”

这段时日屈颂近乎日日待在剑炉旁,两片雪白饱满的颊熏得黧黑,看得出烟火痕迹,依旧难掩清秀,那双美好而清澈的眼眸似高山之上冲刷而下的溪水,让优厘每每见着,都又不敢见,实在愧见。

屈颂隐约察觉到师父自从齐与中山之战后的变化,师父是有隐晦难言的心事藏在心里。

“师父,我有一话想问你,原本,中山君是答应了我要告诉我的,可惜时事不待人,我没有等到。师父,你告诉我,我背后的红莲纹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困扰已久,迫切想要答案,可是屈颂不知为何每每问到师父都总是会顾左右而言他,或是厉声呵斥,不许她问。

她想知道,经历了这么多,她是否还不能知道她背后胎记的来历。

优厘拒绝着干馍的嘴唇蓦然顿住,他慢慢侧过脸,神情有些冷漠:“我不知。”

屈颂一怔之下还欲再问,优厘已独身走入了小屋,不再回头。

事到如今,原来她还是不配知道。

屈颂神情黯然。

这数月以来,屈颂所拥有的这批民兵的势力愈来愈壮大,时至如今已有数百人。炼出铁剑以后,每个人都信心大振,如法炮制地又锻造出了数十把铁剑。虽然铁剑的品质良莠不齐,好些甚至不如铜剑,轻而易举便能斩断,但屈颂又从中悟到了新的原料掺兑方法。

如今的屈颂于扶柳城中,虽无实权,却俨然如一城之主。

加之灵寿宫中太后相邀,也是愈发让屈颂的身份显得超脱了一些,连扶柳城的属官,都一日要对她嘘寒问暖数遍。

屈颂没有应太后之邀请,小中山君即位之后,由太后与公主共同抚养,太后年迈难以行动,朝政事宜多半交到了晴冉手中,这个飞扬跋扈的公主不得不把肩上的重担扛起来,一面应付王公大夫,一面抚养还不知事的小侄儿,可谓不易。晴冉也没再来找过屈颂的麻烦。

日子如逝水般,日复一日地过去。

晋侯的身体不如巫医所料,自扶柳城回来以后,不但没有转好,反而江河日下,几个大巫心里都在揣测,王若是再无一个契机,多耗几个月,心肺恐将枯竭,回天乏术。

但没有一个大巫敢当着王与太后之面,把实情说出来。

偏偏这个王,日常依旧勤勉不辍,休息间,便照顾他那儿半路得来的便宜继承人。

小公子丢在宫中与王叔相处得很是和睦,只唯独不得太后所喜,渐渐地晋人也都接纳了他。

王身体的状况在大夫之间传开了,无不痛心疾首,要是长庚没有到这个地步,他们还可能动动念头,为王寻觅几个体己美人,为王室开枝散叶。不立王后,不立便是了,王后之位空缺,宠幸几个美人总不妨事,但就怕,王如今连那个余力都没有了,供奉美人反成羞辱,太令人担忧。

星夜,草丛间蛰伏的春虫无一日停歇的,叶间窥伺的叫天子双足一蹬,掠过树梢,穿过屋外丛丛随风晃漾的竹,朝远处的密林中飞去了。留下一串夜风的痕迹,被困于竹丛间滞留难去。

虫声新透窗纱,屋内燃着鱼油,烧得明亮如昼。

一道修长的凝然不动的身影,在倚在床边,窗外是一片沉沉的夜色,那道身影与黑夜宛是一体,在暖红的光晕之间显得如此碍眼。

长庚的手中,卧着一只做工精细的绣囊。

绣囊看得出已有了陈旧的痕迹,所用的彩缎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辉。

长庚的视线,便定定地停在这只绣囊上。

间壁那小孩儿睡得熟,偏他耳力好,能听得见他翻身的小动静。

这时,窗牖外传来武士走动的跫音,长庚也听得一清二楚,忍了咳嗽,他长身而起,朝屋外走去。

武士迎着黑黪黪的夜色走来,顿步,对王禀道:“有一故人造访,他说,王这时会想见他的。”

“谁?”

长庚目光一动,只见这武士身后,一身着淡青长衫的男子于晚雾之中慢慢行来。

长庚瞬间便滞住了。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他的小东西回来了。

但她怎可能回来?

莫非是此夜,他已然入梦?

可知道那身影愈来愈近,终于从迷雾中露出真容,长庚才发觉,这是姬九。

他皱起了眉,看着姬九停在了自己面前的青石砌成的台阶下,一动不动,道:“你怎么来了?”

“晋侯看来大是失望,不知在盼望着谁。”

长庚道:“夜里来,恐怕不是周国公子的礼数。”

姬九这厮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姬幽垂下了眼睑,沉吟片刻,“实不相瞒,是有一些事要求助于晋侯。”

既是深夜前来,想必不是什么小事。

长庚抿了抿唇,侧身道:“入屋再说。”

姬幽环顾周遭,但见这环境清幽无比,门前幽竹,庭后榆柳,实无半分君侯之威严气派,长庚堂堂晋侯,竟居住于此,难道传闻他需养病这件事竟是真的?姬幽本就感到自己并不该来,其实就连他也说不清,为何在深夜便闯入晋宫,非要与晋侯会上一会。

可是这段时日以来,诸事久积于胸,无法排遣,连他自己修行了这么久也依旧无法释怀,这天底下的事哪有那么好看开的?他思来想去,怕是唯一能与之倾诉的,竟只有一个晋侯长庚。

两人点上香油,于髹漆梅花小几两畔相对而坐,侍女翠姑奉上清茶与糕点,便退了下去,烛火一晃一晃犹如舔着黑夜的舌头,吐出一口口恬淡的热气。

“有什么事说罢。”长庚为姬幽斟了茶。

他的俊容隐藏于红光与黑夜相交之处,面容与神情都看不出丝毫委顿之气,姬幽也是觑着他良久,才垂眸,慢慢一笑,接过了热茶。

“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在周郑边界替父王守城。”

这点长庚其实是知道的。

周天子对他最出色的儿子似乎并没有给最丰厚的优待,让他去守城不知是何道理,也许这正是天子的熬鹰之法,以困厄来磨砺他最有可能即位的第九个儿子?揣测纷纷,莫衷一是。

“难道郑国小国,敢冒犯周国?”

长庚信口问道。

姬幽无奈一笑,“他敢。”

长庚微微怔忡,一瞬不瞬地盯着姬幽,露出了不善之色。

天下强国都不敢拂逆周天子之愿,区区郑国,竟敢掀起战火?

姬幽懂他的疑问,道:“倒也不是要举戈打仗,些许摩擦总是不能少了,这一年多以来,单是处理这些,已足够让我焦头烂额,郑国虽是小国,但骨气不逊,背后又有楚国的扶持,在明面上,连我也不得不多考虑背后的牵扯,如处理失当,恐怕贻人口实,给了郑国一战之机。”

长庚道:“他是算准了,姬九公子宅心仁厚,不忍先动刀兵,只怕一日更甚一日,终有一日要欺凌到你头上。你来我晋国,是为借兵,还是要借孤的手谕,替你威慑郑伯?”

“都不是。”姬幽道,“周国之患,由来已久,倘若当初周晋联姻,今日我或许目的在此,但既无盟约,何必徒添晋国负担,我知你晋国眼下并不好过,民生不复,始终是国之大患。”

“那么你方才说,要求助于孤。”

长庚敏锐地捕捉到了姬幽话里的漏洞。

姬幽露出一丝无奈,“是另有些事,要与你说罢了。”

长庚饮了一口热茶,近乎一饮而尽。他将手放下来,茶盏在案面碰出沉闷的动静。“你说便是,不必遮掩。”

“也好。”

姬幽敬了长庚一盏热茶。

说来他与晋侯之境遇,是何其相似。晋侯的心上之人远在中山,为中山君聆泉宠姬,长庚自己几度亲自出面想把她接回来,她都不肯,而自己却是,亲手放弃了素女,把她留在了那儿。尽管他心知肚明素女情爱所系,但这一年多以来,不可否认他对素女的心意从未改变过。

“晋侯,传闻你身体抱恙,早已不行于国事。”

姬幽突然开门见山。

事实上长庚也以为姬幽或要从自己这里过问素女的下落,他已准备好了,素女如今在屈颂身边,两人在扶柳城无比逍遥,早就已想不起前尘往事了,他连刺激姬九的腹稿都已打好了,没想到姬九却问的是这个。

长庚的脸瞬时便沉了下来:“怎么,九公子是来为乃父刺探晋国国政和军情来的?”

“长庚,有件事你知道,周国时至如今还需要托庇于晋国。我原本极为不赞成联姻,但这一年多以来,我却突然看到,也突然明白,要是没有晋国作为荫靠,连郑国这等小国也敢欺辱上门来。你是晋国之主,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知道你的情况。”

长庚反唇相讥:“难道你以为周国有危难时,寡人还同前几任晋侯一样发援兵助周?我晋之数代先王,皆为周国而折戟断首,你这是强人所难!”

见姬九默然,似乎也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反应迟钝了不少,长庚也停了停,又道:“既然当初你也不同意联姻,今日又何必与寡人再提旧事。你不同意是对的,你心里也明白,你那个从幼时起便被拐走的胞妹,或许甚至早已不在人世,周国要联姻,便只能送一个假公主给寡人。寡人一生最是憎恶隐瞒欺骗,若教寡人后来查知骗局,你周国便会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

“我知你之意。”

姬幽忽然惨淡一笑。

周国的国土已经在百年之内又缩小了近乎一半,无论周天子如何勤勉,兴修兵事,也无法阻止这种事态的蔓延。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他人,须知与虎谋皮,很难逃得过以身饲虎的命运,而长庚这个晋侯也并非善类,他是从不与周国亲善的。

姬幽道:“你说的也是对的,时至如今,我还在寻我的妹妹,但是,我却因为久困于周郑局势,暂时没有办法抽身,所以今日之忙,必须要请晋侯帮了。”

长庚感到万分可笑,姬九原来是来请自己帮他找妹妹的?

是,他乃是晋侯,大国之主,人脉情报渗透极广,也是为数不多的确切知道周公主早已失踪之人,但姬九就不感到他这个请求十分荒谬么?

周国的十公主,与晋侯有什么干系?

姬九已起身,对长庚作揖施礼,几乎一揖到地。

“我十妹姬莲,她背部有一朵九瓣的红莲,这是胎记。这也是我唯一还记得的胞妹的印记,请晋侯留心。”

姬九慢慢地,用强调和恳求的口吻如此说道。

话音未落长庚震惊地猛然跳了起来,一手抓住了姬九的右臂。

“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所以是我把自己的老婆搞丢了是吗?不不不,这一定是姬九这厮喝醉了在那说胡话!

长庚大宝贝,你俩喝的是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