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齐国伐中山之战已过去一个月,又是一年春天,冰雪初融。

屈颂带着人马赶回灵寿城时,已经迟了一步。

齐国士兵欢天喜地接了中山君,护送他一路东进而去,之后齐国狡诈之徒却并没有立即全部收兵。而是谎称齐国军中出了叛将,叛将不遵王命,叛逃出国,依旧要斩杀中山后人。天下人皆知这是怎么回事,无非是齐侯与齐公子野心勃勃,仍执意要取中山。

叛军的人马与战车不能太多,否则必会引人讨伐,痛骂齐军无耻。

但中山被围城日久,军心早已瓦解四散,打下这座灵寿城,便犹如攻入空城而已。

可惜的是齐国的“叛军”算得一手好账,最终却并未如愿。

屈颂调遣的甲兵从后方突入直插敌营,先杀了仅存的三千齐国兵马一个措手不及,随后齐国两地回援的人马又在南北两面受到了另一支足足千人的精锐部队的袭击。这看起来,似乎并不止中山的兵马,其战力,甚至还在齐国利兵之上,不禁使人惶恐。

最后收尾之战,以齐国“叛军”兵败而告终,他们四散逃逸,不知是否被人乘胜追击。

危急时刻,是屈颂及时调兵回援,中山旧臣对此无不感恩戴德。想此前,王上执意立屈先生为后,他们百般劝阻,是因为王后新丧之故,如今看到屈颂不计前嫌,冒性命之危,对中山施以大德,各人心中无不感佩,他们合议之下齐齐改变了想法,希望虽还未入宗庙,还无名分的王后留下,继续代先王和先王后抚恤幼子,保他即位。

太后与晴冉公主被释出,太后手持聆泉离去之前所留遗书,原来,这亦是先王聆泉所愿。

但屈颂表示自己并不是中山王后,不便干涉国政,她本意更多是为了营救师父和素女,归还中山国的赤虎符后,屈颂与优厘、素女一起离开了灵寿城,不管灵寿王都百废待兴,先回了扶柳城。

春柳吐绿,晴丝垂线,旭景暖风之中,河堤上游人如织。

齐国拿下扶柳城后,没有干预扶柳城内务,因为急于抢夺中山,这里除却换了驻兵,一切如常。听说在得到了中山君后,齐侯大为满意,立即释放了扶柳城,并且将允诺的三座边境小城池划归了中山。

优厘遇见了素女,不再奏琴,以免露拙,他就背靠河岸编织手中的竹篾,素女说要帮工,优厘直说不必。

“你的手是弹琴之手,可是金贵无比,九州之中,老夫还没有见过谁的琴曲造诣超过你的,快别弄这些,伤了手却不好。”

素女十指微微僵住,她慢慢收了回去。

过了片刻,她低低地说道:“弹得再好,也没有用了,已经没有人听。”

“素女,你的琴是为别人而弹吗?”

优厘问道。他摇了下头。

素女微微愣住。

屈颂师父的这一问,她曾经的老师也问过。

她的老师说,她之琴技,虽有术,但还没有得道。修琴技如修武道,没有虚怀如谷的心胸,聆听万籁的心境,和一副慈悲渡世的心肠,不可得道。她还阅历太浅,五音闭塞,她的琴,算不得是上品。师父亡故以后,她埋了师父遗骨,抱着师父所留绕梁,孤身出中山,南下,她志在游历四方,达到师父所说的那个境界。可是事与愿违,她到了越国之后,便被荒淫的越王所看中,进入了越宫,陷入了一滩泥潭。

要不是时也命也,遇上了……九公子,她这一辈子,是何其可悲。

“是,素女狭隘了。多谢老先生赐教。”

优厘抚了抚手,嘱托身后的小童赶紧去烧饭。

小童应了话,不一会儿便烧热了灶台。

屈颂背着一担柴从山上下来,耕者遇见了屈颂,也心中有数这是拯救了中山的英雄,对她十分和善,一旦发生点小事,不去衙署请示官吏,反倒咸来问她。

一个耕者突然拦住了屈颂的去路,屈颂微微一怔,只见布衣短褐的耕者摸出了一把生了锈的刀,拿给屈颂:“先生,这是老朽今早上在田里锄地时发现的,刚挖出来没多久,不知道是什么,和咱们平日里所使用的刀不大一样,你看一下,我就不送衙署了。”

要是挖出点儿事来,上送官爷反惹一顿毒打,不太划算,不如就让屈先生给处理了。

屈颂把那把生了锈的刀接过来,目光便定住了。

一个早已被打压下去,早已消失了的念头忽然之间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这是一把生铁所制长刀。

这生铁锻造得还不太好,因为某种原因被弃之荒野,且因为常年的风雨侵蚀,重见天日时已经锈痕斑斑,认出了这是一把铁刀之后,屈颂立马就想到,原来已经有人能够利用这种锻造术制出刀剑了。

铁矿存量丰富,单是晋国——似乎隐约曾在长庚处理公务时听他的谋士说过,晋国有两座铁矿山,还没有被开掘出来,因为铁在这个时代的用处还不太明了,等于一块待人琢磨的璞玉,如果不识方法随意开采,反而浪费天赐,不如暂且搁置。她曾听说过铁矿。晋国不少,如今中山又有所开掘,那么说明,这个九州之中的铁矿很有可能是遍地皆是!

如果有一个王,利用铁器,利用熟练的冶铁技术,锻造出一种坚韧程度更强于铜剑数倍乃至数十倍的铁剑,运用于战场,配合以战术,岂非无敌?

“屈先生,这把刀……我就送你了。”

耕者拿着一把已经锈损的铁刀也不知作何用处,还不如赠予屈先生。

屈颂没有推辞。

在回到自己的小院之前,她放下柴火,找了个柴堆将刀藏了进去,在院门外整理了一番乱糟糟的仪容,把头发重新束好,步入内院。

她还是习惯男装示人,甚至有不知情的扶柳人,曾怀疑过素女是她的夫人,当面叫错,令人不禁失笑,素女也是微有尴尬。

小童把锅灶烧热了,捧出一盘喷香的油光满面的烧鸡,用熟酒焖至酥黄,几乎醉倒了优厘。

见小徒儿回来了,优厘把编至一半竹筐放下,与素女、屈颂一道走到篱院中的凉棚底下,凉棚是由马厩改成,宽阔,但稍显寒酸,热气腾腾的鱼一端上来,整座篱笆院都是鲜香味。

屈颂笑出了声来,拿了块干燥的热方巾,给童子擦拭他满鼻尖的灶台黑灰和汗珠,眉眼弯弯:“你的厨艺倒是愈发精进了,师父教你养得越来越胖!我是不要紧,你可不要把我的素女先生带累了才是,她还是瘦点儿最美。”

说到美,素女眼光微微一暗,不说话。她想到了自己被毁的容颜,有什么资格说美?

一直以来,她连在人前露面都不敢。

童子哼哼了几声,“姊姊你别害我,还有一锅酒焖烧鸡呢,你等着我给师父端上来!”

他矮身从屈颂的魔爪底下逃脱,奔到灶台上,端出热气腾腾酒香四溢的烧鸡,到凉棚里。两个菜,却滋味甚佳,卖相亦好,四个人围炉而坐,各添了几碗饭。

饭毕,每人都是酒足饭饱,不愿离去,小童儿缠着师父讲故事,优厘见多识广,便娓娓将来。说至精彩、酣畅淋漓之处,小童儿听得目放精光,屈颂笑着扶住了素女,几乎要倒在她的身上,素女似有所染,目光也活了不少,温柔地揽着屈颂的肩背。

一座简陋的茅棚里,却充满了人情与欢笑。

一墙之隔外,长庚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中不断地回想着,方才她就立于陈设简陋的凉棚里,温暖的春日旭阳穿过稀疏的稻草照射下来,流淌在她白皙剔透的脸颊之上,便宛如朵风中娉婷的温柔琼葩,笑若银铃,震人心弦。

他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在晋王宫的时候,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敏感而谨慎,总是不肯多说一句,也怕走错一步。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屈颂何曾有过半点儿放松?她清楚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见惯了他的残忍和喜怒无常,她面对自己时,没有一日是真正放下防备和枷锁,露出这种无忧无虑的小女儿烂漫情态的。

他嫉妒的或许不是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聆泉,而真正嫉妒的,是她的师父。

优厘见过不一样的屈颂,拥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他的徒儿,甚至不惜为此与独女斩断往来,不再去问讯。就连他曾唤她“阿奴”,那么亲密的称谓,也是她的师父取的。

她过去的种种,都是他不曾参与的。

而且,也不会再参与。

她宁可留在扶柳城,也不会跟随他走的。

一如那句“迟了”,他们之间,完了。

长庚眸色黯淡,抵住墙面的手臂已经青筋毕露,猩红的血液自嘴唇之中涌出,溅落于墙角处数丛无根的兰草上,一滴一滴,潮腥味于嘴里蔓延开来。

春风吹拂的扶柳城中,一个身影踽踽独行离去,踉跄而惨淡。

……

屈颂嘱托的几名乡民从扶柳城又连续不断地挖出了不少铁矿,这时矿石还不好开采,还是先前那个富豪留下的方法和人力奏了效。正如本地人所说,山上有赭,山下有铁。照这个法子寻下去,找到铁矿,谨慎小心地进行开采,只弄百十斤回来藏在家里,这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的矿产丰富,不但有铁,似乎还有别的物质混杂其内,屈颂锻造的第一把剑,在二月出炉,但出炉的第一日,及锋而试,立即便断了。

尽管如此,屈颂并没有气馁:“既然纯净的熟铁无法铸剑,那就一定是掺杂了别的原料,多动用一些人力,凿出十个剑炉,每一炉都锻造不同的原料。”

屈颂开始试验之后,先后利用了黄土、黑金、砂砾、青铜等原料,她将每日所见所得记录在册,也日渐摸清了锻造之术的一些捷径。

但她的动静过大,是瞒不过优厘的。

优厘立马获悉了屈颂的动机,但也明白,小徒弟至少暂时还没有动过念头要离开,如果真铁剑铸成,九州瞬息之间必是风起云涌。

“阿奴,你的剑,到底是为了谁而锻?中山?晋国?”

无论谁得此利器,都会引起波澜,但中山国君太小,百废待兴,恐无力守护锻造的秘密。

“师父,我是为了自保。”

赤虎符虽然交还,但屈颂的手里,又多了一支队伍。

这是她利用淘沙冶金,从扶柳城重新选拔招募的一批民兵,假以时日,手握宝剑,必能披甲上阵。

她现在只想替师父,守护他们的故里扶柳城。

作者有话要说:怕大家不记得年份了,提醒一下,现在距离第一章过去了两年半时间,今年长庚二十一,颂颂十八。呀呀呀,正是到了要结婚的好年纪了(此文情节的走向,其实我也说不好了23333)。

另外说一下,这是架空哈,一些无脑设定咱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