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王宫已经彻底大乱,太后睡梦中梦魇仿佛有人掐住了自己的颈,将自己勒得窒息而亡。

太后从噩梦中惊坐而起,身上汗透重衣,嘴里焦躁不已,忙朝帐外呼道:“传素女!传素女!哀家要听她的琴!”

可是殿中竟无一人回答,太后吃惊,继而大怒,“人都死去了哪?”

她翻身于床帏间坐起,一把掀开了纱帘,空旷的寝殿,无人烧着青铜兽炉,惟余数堆冷灰残烬,屋子早已冷透。太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扬声朝着无人的殿门唤道:“来人!碧香,碧香!”

仍是无人回应,太后起身来,却因为噩梦惊魂,没有缓过来,双膝一软,登时扑倒在地。

殿门于此时霍然打开,外头传来哭泣的声音:“母后!”

晴冉扑入太后寝殿,来不及抹去脸颊上的泪珠,急忙奔过来将太后从地上搀扶而起,双目之中清澈的泪水簌簌不绝往下滚,整张脸充满了惊惧和绝望,雪白无色:“母后,人都走了,我宫里几个该死的奴婢,私下里说……说中山被围城半月,已经……已经完了……早早开门投降还能有活路,等齐军杀进来,我们这些中山人就真的一个不留!”

太后又惊又怒,捶床道:“何人在散发这些谣言!”

“是真的母后,已经传遍了!齐军日益士气大振,中山都城已经……已经快无人守了!”

晴冉泣不成声。

太后听闻噩耗,感觉梦魇成真,便如同真有一只巨手一把攫住了自己的脖颈,胸脯急急地起伏,却仍旧无法喘过气来。

她双眼浑浊无声,呆滞地扭过头,“去、去看你王兄、王兄怎么说……”

晴冉更是摇头,摇了几下,将眼底的泪水全部甩落了出来:“王兄、王兄都已经一病不起了!前两日我就想去看王兄,可是王兄的寝宫已经封闭,已经连我这个公主都无法入内。母后……是不是……连王兄,也没有办法……没办法了……”

太后痛骂:“混账!”

“你王兄一定有办法,哀家亲自去!”

太后振袖,甩开趴在自己怀中不断饮泣的女儿,战战巍巍地起身来要往外走。

晴冉忙爬过去,将母后的手杖取了,递到母后手中。

太后拄着手杖,强打起肃容,一步一步往外行去。

天正黎明,东天鲜红如血。

昔日富丽巍然,象征着权势、富贵的宫室之间,只见无数仓皇奔窜的身影,只听无数煽动人心的蛊惑高声,和那充满了绝望的悲泣。昔日王宫,今日宛如炼狱。

目睹眼前的一切,太后险些又往后栽倒,晴冉连忙伸出手臂去,将母后托住腰身,也掩不住嘴里溢出的小声的哭泣,太后拄了一把手杖,忍下心头悲恸,沉声说道:“去见王上!”

这个时候,中山太后还要充作无事,宫婢却不再想理她。她们将从各宫之中盗取的财宝钱帛用包袱裹了,双臂搂着压在怀里,佝偻腰背朝外宫奔窜。

但这段时日以来,这些意欲逃出宫门的中山内监和宫女已经被砍杀了一拨又一拨,于是她们里外勾结,拿宫中所窃得财帛收买禁军武士,各自通融,没多久守备宫门的武士的军心也尽皆瓦解。灵寿城中,到处是哭泣和哀嚎,暗无天日。

一座有着近乎千年历史的王都,今日宛如瘟疫之下的死城。

“王上何在?”

太后停在了聆泉的寝宫门口,朝里疾呼。

被守备武士拦下,太后拄杖破口大骂:“你们有眼无珠吗?齐国的军队压城已久,哀家见王上久避不出,特来问讯,你们竟敢阻拦太后?”

“对不住太后,末将等只是奉命行事。”

太后全身宛如僵住,错愕地看向紧闭的两扇大门。

王儿当真要如此龟缩至死?可就算他不出,待中山王都被齐国攻破,整个中山,便彻底完了!

这时寝殿之中终于传出了动静,伴随着一声咳嗽,殿门被宫监两面拉开。

太后与晴冉在宫门口一瞬不瞬望着,聆泉一身缟素,卸去冠冕,披散着满头长发,面容俊秀而冷漠。

出乎晴冉所料的是,王兄看起来竟像是精心打理过的,便如同一尊玉人般,今日的王兄,宛如九天明月般皎皎而超逸,就连眉鬓,也是新拿刀细致裁剪过,下巴上没有一丝胡茬,只一双昔日总是带着笑意的温润双眼,没有半点儿活气。

“王上……”

太后惊愕地上前一步,要拽住聆泉的衣袖。

聆泉退后,避过了太后的手。

“你这是……”

聆泉拱手垂袖,施礼至地。

中山君声音微暗:“太后容孩儿不孝,今日之后,不能再侍奉太后床榻前。”

“你这是要……”

“孩儿要前去齐国。”

聆泉痛苦地闭上了眼,缓慢地如此说道。

“王上!”中山人无不大惊失色。

那齐侯荒淫暴戾,他要中山君前往齐国临淄,是去做齐国的王后的!

中山虽然国小,但国君怎能由人如此戏辱?这说出去,于中山是奇耻大辱啊!

“恳请王上三思!”

聆泉的寝宫外,顿时跪了一地,无人不双眼鲜红,眼眶之中怔怔流下泪来。

聆泉何尝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行的代价。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双眼。

耳畔是太后的哭泣,臣妹的呼救,和跟随他多年的王臣武士不断劝谏的颤抖的声音。

聆泉慢慢地说道:“寡人,意已决。”

他睁开眼环顾众人,嗓音低微地说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解救中山的办法吗?齐国已经围城日久,他们很快便会打进来,一旦打入中山,于我国都百姓是灭顶之灾。寡人身为中山君,是中山之王,只有寡人出去,应许齐国之求,才能平息干戈,令我中山百姓得存。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寡人都必须站出去。”

太后与晴冉要拦住聆泉,“王儿,你切不可如此行事,就算你救得了中山,可在九州之中你的名声,还有我中山的名声就要全毁了啊!中山没有了王,你膝下仅仅只有一个幼子,失怙失依,没有人教导,他怎堪当中山君?”

聆泉眼中亦有泪水滚出,他看向太后:“孩儿已无法,对不住母后,孩儿真的已没有办法!”

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转面去,声音提了起来:“拿下太后与公主!待寡人离开灵寿,再行释出!”

“诺。”

左右掩泣而上,架住太后与晴冉,不再理会妇人哀嚎哭泣声,将其拖下了台阶。

聆泉不再回顾,在数十名武士的簇拥下,往灵寿城城墙步去。

步行而上垝垣,城楼底下叫嚣辱骂已经半月的齐军骤然全部声音停住,他们仰目朝城垛之上看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宛如一羽翱翔九天的白鹤,停留伫立于中山灵寿,实是一如画中所见秀美绝伦。为首的齐国武士,更是看直了眼睛。

中山君的目光扫视过去,在这片山野之上,铺天盖地,全是齐国的甲兵和战车,烟尘漫卷间,不可计数。

中山君再度闭了闭眼,他提气,朝城下朗声说道:“寡人聆泉,今日在此,欲平息两国干戈,止其纷争,以恤民众,望齐国王师收兵,勿再流血牺牲!”

话音落地,齐国的王师发出了一浪盖过一浪的高昂的欢呼声,举矛相庆。

聆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切的女子的声音:“王上!”

声音莫名耳熟,聆泉的心早已冷了下去,他慢慢回头,只见素女抱着一张琴,就站在城楼之上,临风而立,双目噙泪幽怨而哀伤地望着他,既不敢靠近,又充满了执拗,仿佛不把心里话说话就决不肯离去。

聆泉的嘴唇牵起:“寡人知道了,你回去吧。”

“不……”素女抱着绕梁古琴,茫然地摇头,仿佛听不懂聆泉的意思,固执地不肯走,反而,她重重地踏上前一步。

“王上,你还记得,五年前在中山的一个雨天,你与我师父中山野老的那一场琴瑟合奏吗?那一天为你侍奉茶果,为你们添香的女徒,就是我……我曾见过你的!”

聆泉早已忘却,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无奈而歉然地看着她。

素女痴痴地垂目,自嘲一笑,“我知道,王上没有记得我。可是,”她再度把头抬起来,露出一种激动之色,“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王上!王上,这五年来,素女一直爱着你,我只想你知道,别无所求。”

聆泉的神色是有些惊讶的,他只是惊讶,他已到了这一步,竟还有痴心女子,一往无前,带着这样的勇气,对他说这样一句话。那么作为中山君,他又怎能不站出来,为了自己的子民而孤身赴齐?

他退下台阶,顿了一顿,回眸看向素女,微笑:“寡人会记得。”

他转过头,不再回看。

城墙之外,喊声震天。

“请中山君为齐国之后!”

“请中山君为齐国之后!”

声音难听嚣张至极,所有中山武士怒意填胸,全部瞋目而视,发尽上指冠。

素女抱着琴,瘫倒在地,泪水横流。

她无声地泣着,抽噎,撞气,最后慢慢地,哭声喑哑,再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中山君迎着齐国武士那片叫骂之声,一步一步朝着齐师而去。一袭不然尘垢的白衣,飘然随惊尘扬起的长发,背影清瘦修长,也伟岸无匹。

一朵乌云遮蔽了日光,金色赤阳从云层之中洞穿,如利剑般直掼于地。

沙场朔风吹起风尘,将那朵洁白无瑕、宛若云质的身影逐渐隐没了去。

世间再无中山君。

作者有话要说:中山君终于领盒饭了~

关于素女情感的归宿,其实已经在渐渐明朗了,她不爱中山君了。但是,她在中山国这么久却始终没有与聆泉说过自己的心意,她必须给自己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