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石邑之后,屈颂下马入城,至衙署调兵。

她独身行事,已与长庚分道扬镳。长庚也算得上是行伍出身,知道军权调度的问题上应该避讳的道理。只是,屈颂也不知道他离去之后,是要转而回晋国,还是先于中山继续盘桓。

前夜里,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看到他,她是有所感动的。

几乎是听到他的马长嘶之声,她就猜到是他来了。

更不必,再见到他的身影之后。

他仍要装作不认识她,乔装黑衣人,用一种伪装的她并不谙熟却瞬间便能识破的声音对她说话,尽管后来又不装腔了,她也没有说破。

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破。

楚国的拒绝,应该让长庚看清了,他原本就是不该来的。她心里对他无比感激,也明白以他的处境,晋国不能发兵,他亲自涉险而来,她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也不知该怎么报偿。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她也没有时间再去想那些了。

屈颂握着赤虎符,在石邑城衙署面前站定,深吸口气,平复了心神之后她迈步走了进去。

……

长庚在城外的虎跳溪旁坐了一会儿,目视着西天晕染了红彩,宛如一摊鲜血的夕阳。

因为连日的奔波和震动而再度返潮涌上喉咙的血,从舌尖弥漫出一股无法散去的潮腥味,长庚慢慢地皱了眉。

一名武士策马归来,将盛满水的牛皮袋扔给王上,长庚接了,仰头饮了一大口,将嘴里的血沫漱干净,喷了出来,复饮了几口,全部入了肚中。

武士下马,在王上身边跪了下来。

“太宰大人力有不逮,怕难以应付。都知王离了晋国,人心惶惶……”

“一日要惶惶三遍,孤知道。”长庚笑了笑,把水袋倒了倒,发现水已没了,仅剩一点两地还在坚持淌着,沿着光滑的袋口流了出来溅落于地。

他随手扔至一旁,“太宰怎么说。”

武士不敢明言。王此前离去之时,威胁太宰非要别人监国,把太宰大人吓得不轻。王上的剑当时都快要出鞘了,太宰一生不与人动武,老脸吓得惨白无比,嘴里哪还敢蹦出半个不字,眼睁睁看着王绝尘而去。

“倒也没说什么,他不敢抱怨。”

长庚道:“抱怨什么,孤都已把小公子交给他拿捏了,他还敢抱怨?”

“不过,太宰大人虽不敢说什么,太后那边却颇有微词。太后气得捶床大怒,末将已经发现,这身后有上千的晋人部队,被太后遣出了,说是……拿不到王上回去治罪,就……也都不必回晋国了,都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长庚听完,深思片刻:“太后毕竟太后。”

他起身去把自己仍停留溪边的枣红骏马牵了回来,打了个唿哨,马儿乖乖地傍着主人行走,长庚拍了几下马脖子,将它身后因为方才弯腰取食蹭上的草木灰屑掸去。武士顿了顿之后,走了上去:“王上,还要等屈先生?”

“怎么?”

长庚看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道:“你不必跟了。”

“末将是奉太宰大人之命……”

“孤知道。”长庚看向他,“现在,你奉孤的王命,告知太后所遣甲兵,晋侯身在灵寿,让他们过来。”

武士大惊,“王要助中山?”

“中山覆灭,让齐得势,于晋国又有什么好处?”

长庚反问道。

武士不言。

君侯说得对,晋国不能大张旗鼓以助中山,是因为晋国需要养民,但相助中山势力,以免中山彻底覆灭,齐国扩张版图威胁于晋,这件事王做得并没有错。只是,再多的理由从王的嘴里说出来,都没办法掩饰另一桩事实——如果救中山不是为了屈颂,他不会这么做。

至少,身为君侯,长庚绝不会孤身入中山境内。中山视晋为敌,这时晋侯现身中山境况危急,如果中山拿了晋侯要挟晋国出兵,那很可能旦夕之间便能扭转颓局。

暮色降临,屈颂从石邑城中的衙署出来,牵马至城关外,长庚依然在等候。

他依旧如那夜赶来救她时那般打扮,漆黑的夜行衣,面纱裹着脸,在最后一缕残光褪尽,被收入西山之下时,屈颂策马过去与之会合,顿了顿,说道:“你还没有走。”

长庚道:“你安全了,我自然会走。”

屈颂握缰之手慢慢地收紧了:“你——你以后不要再犯傻了。”

他应该娶一位王后的,延续晋国的血脉。这些时日他的所作所为,她也不是一点都不知晓。她甚至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他,也不敢想,他是为了自己。

长庚侧目看着她:“你所调度的一千甲兵人只足够将你和师父和中山君救出,至于灵寿,依旧难逃齐国铁蹄践踏。我听闻,齐军之中已放出消息,如果中山君再不出面,他们攻入中山,便会屠戮尽城中百姓。”

杀人屠城虽然残忍,但齐侯和他的儿子公子季淮疯狂至厮,他们能干得出这事。

两匹马并行一段距离,屈颂抬起了头,看向长庚:“要是,你是中山君呢?”

这个局面之下,王应该如何选择?

长庚那双深邃而漆黑的眼眸掠过了一丝沉暗之色,他悄然地慢慢别过了脸。

屈颂问出这话,其实心里也明白,长庚一生自负,自恃未有敌手,面对如此奇耻大辱,他宁可折戟,玉石俱焚,也不会任由自己和子民苟全求存。他一定会选择自戕。

可是聆泉不是长庚,屈颂再度把眼睑垂了下去。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尖啸声!

数十匹战马一齐嘶鸣,马蹄犹如开山裂河般于四野之下雷鸣响彻。

长庚猛然抬起头,只见四面八方突然多了几十上百骑兵突然窜了出来。

“晋侯在此!”

“活捉晋侯,换晋国出兵!”

他们嘴里大声叫嚷道。

长庚微微吃惊,他的身份难道已经泄露了?

他看向屈颂。他不介意有多少人来杀人,取他首级,或是利用他逼迫晋国发兵,只怕——是她泄露了他的行藏,是她要让他死!

屈颂被他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慌乱了起来。

“不是我!”

屈颂的马儿忽然急急地冲了出去,迎着北坡之首的武士,马匹疾速地朝其奔去。

屈颂在急奔之中回头看向长庚,“不是我告的密——”

为首的中山武士放下嘴中的小拇指,神情肃穆,等待屈颂的马冲入队中,他往后,抬一抬手,“此中山危急存亡之际,多事之秋,晋不发兵,王却现身于此,暗中所谋令人齿冷,拿下晋侯,若解了中山燃眉之急,便是中山之幸,我代中山君对列位作证,尔等子孙皆为功臣。”

“拿下!”

话音一落,数十支羽箭一齐从弓弦上释放,破风而去。

屈颂勒住马缰,抢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陷我于不义?”

中山武士兜鍪底下的面容俨然一匹野狼,他脸色沉沉,瞥了一眼屈颂:“你还不是中山的王后,无权命令我!”

箭矢破空声音不绝,屈颂心惊肉跳,长庚的马被数十支羽箭射中,仿佛已经倒地身亡。他离自己太远,根本无法看清他是否受伤。

他为自己而来,而她却令他陷入险境,若是长庚有任何不测,她都是无可饶恕的罪人!

屈颂咬牙,从腰间摸出赤虎符,一掌使出了全身力量拍到中山武士的胸膛之上:“武士听命,我要你立即撤兵!撤兵!”

中山武士哂然一笑,乜斜着他:“王不曾告知于你么,国将倾覆,如此危机之下,我等可不等赤虎符调动,越过王权行非常之事。现在,只要拿了晋侯,于我中山灭国之危有助,可不必听从赤虎符调令。来人,拿下晋侯,负隅顽抗,就地射杀!”

“诺!”

中山武士异口同声,气势震天。

弓弦之上,箭箭破空而去。

长庚是为了自己而来,他身边没有一兵一卒!

他们以多欺少,再打下去,他很可能支持不住。

屈颂咬紧银牙,手第一次探入了腰间的绣囊。

匕首银光乍现,屈颂的一只手犹如幻影般挥出,那发号施令的中山武士竟已无法躲避,被屈颂的匕首瞬间架住了咽喉,他双目血红,手臂往下一挥,“你杀我,我今日也要杀了晋侯,这是为了中山!”

他发出一道呼啸之声。

屈颂大声道:“杀了晋侯,也救不了中山!你们这群蠢物,难道就没想过,一旦晋侯不测,这只会加快中山的灭亡?放下兵器,退后,否则,他必死无疑!”

屈颂的匕首抵着中山武士的咽喉,已将他的脖子划出了一道血痕。

左右皆惊,不知所动。

他们有所犹豫,箭发得迟缓了下来。

见状,中山武士目眦猩红,热泪近乎要滚出眼眶,再度提气大喝:“杀晋侯,复中山!”

话音才刚刚落地,远处,长庚所在的方向突然飞出来一支羽箭,去势之大,远甚弓弦所发,一箭精准地穿透了武士的胸口,血液喷溅出来,武士应声倒地。

屈颂持着匕首的皓腕,还停顿在半空之中。

所有射箭的中山甲兵全部停了下来,震惊无比。

暮风吹起砂砾,扬起一缕一缕含着血腥味的浓厚的气息,吹迷了人的双目。

晋侯长庚已是宗师境界,武力何等可怕,百十人围攻如此之久,丝毫不占上风,反而被取上将首级。

长庚也停了下来,他的胸膛急剧地欺负,喉中、鼻中已全是鲜血的味道。

拄着剑,几乎还未站起,一口血已经无法再咽回去,从嘴唇之中溢了出来,一股近乎要翻江倒海的内息震动,仿佛顷刻之间就要把脏腑撕裂。

他之于这些中山甲兵,便犹如大宗师之于他,一样是全面的威胁与压制。不过只是一道掌力,便足以震碎他的脏腑。长庚扯出了一丝笑。犹记得师父曾说,他之个性,若是不改,就凭着这身毕竟有限的天赋,一辈子也无法登顶,不能成为大宗师,一览险峰风光。

真让他说对了。他恐怕很快,很快,便连活都活不成了。

长庚解下面纱,将那口意犹未尽的鲜血全部吐了出来,背身向屈颂,朝自己的马走去。有灵性的枣红马身中七支羽箭,艰难支撑着从地面站起,蹬起四肢亲密地靠向主人,等待主人的抚慰。

屈颂怔怔地,看着长庚远远的犹如一粒芥子般的身影,策马往前去,走了几步,便看见他也上了马背,背过了她,伏于马上疾行而去。

你不信我了吗?

屈颂抬起手,擦去了眼中突然滚滚地冒出来的热泪,可那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无法止住,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四肢僵硬如冰。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宝宝好难,我都不想虐他了,尽量明天把中山君处理掉,让他彻底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