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反握住她的手,只是轻轻地动了些力量,便把屈颂拽了起来。
可是腿部的疼痛却着实无法忍耐,她虽然可以勉力站定,却仍然禁不住咬住嘴唇,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呼痛。
就着月光隐约可见,面前之人,身着深玄夜行衣,黑布蒙面,只一双眼睛,在身后的人悄悄将死绝的齐人武士手中的火杖最后一缕残星子踩灭之前,教屈颂看过了一眼,冷峻而深邃,如传说之中北方寒地里那片极深、极深的湖泊。
屈颂再度垂面,说了谢:“多谢……你了。”
她难支撑,几乎快要站立不住,又要往后倒下。
长庚抓住了她的臂膀,强忍着,立刻便把她抱入怀里的冲动,改换了另一种更为浑厚低沉、宛如虎躯壮汉所发出的声音:“去哪儿?”
“去石邑。”
“好。”
长庚几乎想也没想。
屈颂顿了顿,一时无话,见他打了个唿哨,不远处的马儿朝着主人欢快地奔了过来,撒丫子狂欢。他的手掌在马背上拍了拍,扶正了鞍鞯,道:“此地不安全,会有更多的齐人武士追来。”
屈颂看了一眼,除了司马大人派给自己的已经被斩杀了一半的士兵,他身边,只有一人。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要与我一同去吗?”
他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有些奇怪她为何明知故问一般,屈颂默默地垂了眼睫,声音更低了一些:“会不安全。”
面前之人似是笑了一下,说道:“你也见了,杀几十个齐国马前卒,于我不过是提剑的功夫罢了。”
他身形利落翻身上马,微微俯身下来,把手拿给屈颂:“上来吧。”
屈颂迟疑片刻,在听到河对岸再次传来了骚动时,已无法细想,把手递给他。
长庚把她扯上来安放在马背上,放在自己的身后。
“坐稳了。”
马蹄如雷奔动起来,声音宛如破风,传到了屈颂的耳朵里,带着无法隐藏的熟悉之感。
身后跟随屈颂的还有十余名武士,也同上马,追随长庚的枣红骏马疾驰而行。
远远地甩开了身后的齐国武士以后,屈颂又听到,他开口了:“去石邑做甚?”
耳旁是远远刮去的疾风,擦得耳垂侧脸隐隐生疼。但是马背的不断地颠簸,却没有让她感觉到有半点的不适。已经快想不起来,上一次为此而深深地心动,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屈颂慢慢地抬起头,说道:“借兵,解中山之围。”
策马之人停顿了少顷,声音更低沉了一些:“你有多少救兵可搬?”
屈颂毫不掩饰:“一千人。”
话音落地,长庚突然勒缰。
他停了下来,就在旷野的无边细草宛如水浪般浮动之间,马生生顿住,他这一停让屈颂的脸一下撞在了他的背上,可男人纹丝不动,胸膛似乎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屈颂听到他低沉的隐含怒意的嗓音随着风飘了过来:“你疯了!”
屈颂很清醒,她没有疯,如果他不愿意再去石邑,她绝不会勉强。
做到这一步,他已是仁至义尽,大出自己和天下的预料了。
长庚不肯再去,身后那些跟随屈颂而来的中山武士也全部停了下来,等待着屈颂下命。
屈颂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忍受着腿间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马走去。
长庚领教过多次她的决绝,他知道她能干出什么样疯狂之事。闭了闭眼,长庚重重地睁开双目,从马上翻下来,快步追上了屈颂,抓住了她的右臂,屈颂前进不得,双腿宛如灌了铜般,无法移动,长庚走到了她的身前,漆黑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她:“那一千人,都是中山国的精锐?你确定,他们能抵挡住齐国倾巢而出的五万大军?”
屈颂说道:“不能。”
她很清楚,这不能。
“但是,国君不能受到这样的侮辱,”屈颂抬起眼,看向他,“我相信他们也会是这么想的。只要突袭齐国,没有不可能的事,要是能撕出裂隙,就能让王和我的亲人先撤离……”
“之后呢?”
长庚问道。
屈颂停住了。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无数次在这种绝对的势力倾轧、压迫之前,他们不过只有一句“留得青山”的话,尚且不足以安慰自己,又何以取信他人?他们只是别无选择,被逼至此罢了。
“你就为了他……”
长庚的声音极低,宛如呢喃,似乎不肯让人察觉,很快便散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屈颂的手腕,“我知道去石邑的间道,至少可以省去两日的马程,但你现在要停下来,把伤口包扎好。”
屈颂再一次沉默,没有立刻就应。
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地道:“你不必如此的。”
长庚的心轻轻地一动,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多管闲事。”
他把屈颂搀到一旁背靠一块屹立已久的巨石旁坐了下来,蹲跪在她的腿边,替她稍稍拉伸了一下右腿。
这条腿受了重创,只是少许动一下都如针刺骨般的剧痛不止,可是她却不想、也不能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长庚试着探了一下她的伤势,回头看向身后的武士,“拿酒和刀伤药。”
于是一个武士解下腰间的葫芦上前,并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伤药从怀里摸出,捧到了长庚面前。
长庚取下伤药,扒开酒葫芦,先为屈颂清理了伤口,尽管她一声不吭,腿也分毫没有移动,但整个腿骨却在不住地打颤,长庚顿了顿,手下轻了不少。为她上药,慢慢地把裤脚撂到小腿最上,看了一眼,随即用匕首划开夜行衣,撕下最干净处,扯出一条长带,为屈颂将伤口包扎上。
疼痛难忍,晋侯治伤实在是一种折磨,尽管看得出他已经在尽力克制和温柔了。但屈颂还是忍不住想说,不如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肯定比他自己熟练多了,可是似乎这话说出来不会有任何人听的。
长庚把她的裤脚放下来,衣袍也放了下来,维持着蹲跪的姿势,却不动。
屈颂叹了口气,“我要走了,我腿伤无事,但是时辰不可耽搁。”
长庚猛然抬起头,面纱之上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你要是再妄动,这条腿便要废了!”
“若能救出他们,废了这条腿我心甘情愿。”
“你……”
长庚起身,朝远处走了几步,将脚边的一块石头用力踢出老远。
屈颂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他重重地吐着气,不知过了多久,回过头来,屈颂垂眸,将自己被包扎得其丑无比的衣衫绷带检查了一遍,等他走过来。
他这会儿连装都不肯装了,虽还蒙着一层让人雾里看花的面纱,却恢复了原本的嗓音:“中山国小兵弱,几代中山君侯积九州之怨,由来已久,即便今日齐侯不挥师讨伐,来日,北燕、晋国,没有一个国家的君侯能饶得了它!大国之攻小国,犹如探囊取物,几乎不到三个月,就从临淄一路打到灵寿,这个时候,中山国根本无力招架。一己之力助一国脱难,除非游说齐侯退兵,否则没有任何可能。如果你要一意孤行,很可能连性命也无法保存。你就是为了中山君,能做到这个地步?他给你多少恩情?”
听这陌生人言辞多有对王上不敬之意,身后的中山武士已是个个面露不忿之色,挺身拔剑欲上。
屈颂淡淡地答道:“也不全是为了中山君。”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长庚:“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我师父原是中山扶柳城人士,那么,我一直在寻找的根,一定就是在这里。扶柳城已被攻下,如今,我们的王又受人如此之辱,为中山人万不能容。我师父身体年事已高,身体骨也不若以前康健,我若不为他做甚么,只袖手不理,等齐师攻入中山,我就是不孝至极,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一辈子都不。”
长庚的身体宛如僵硬,他立在原地,与屈颂四目相对,一语不发。
旷野上的风大了,把厚重的及膝的草扑到长庚的腿上,扫出一阵细微的痒意。
他慢慢地后退了一步。
再跟着,又退了几步,他转过身去,朝着自己停在很远处自己寻着食物的马走去,马儿温驯无比,见主人来了,亲切地对长庚依偎过来,长庚沉默地牵着马缰,对屈颂走了回去。
他看向她:“我送你去石邑。”
屈颂扶着那块巨石起身,长庚忽问道:“你确定那些人会听你调遣?有何凭证?”
“有信物为证。”
那自然是中山君交给屈颂的信物。长庚不再问。
如果是他,恐怕就是到了人头要落地的时候,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女人出去以身犯险,做这种没有脑子的事情。长庚扯了扯嘴角。
屈颂一瘸一拐地靠了过去,长庚托住她的腰,正要送她上马,屈颂却回过了头,一双眸子扑闪了几下,低低地说道:“你真的犯不着如此。”
长庚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总觉得,你会怨恨晋国没有出兵助你夫君。”
屈颂摇了摇头。
“我不会怨恨。晋国没有理由相助中山,不出兵才是对的,晋侯……”她停了一下,这一声在长庚的心中近乎要惊起万丈波澜,他全身僵住,看着这张一如往昔的容颜,那些如狂的颠沛的思念近乎要一涌而起,让他就快要控制不住,上前去将她的一把抱下来,紧紧地护住她。中山国不重要,晋国不重要,她是谁的妻子也不重要,他只想这么做一次!
可是他已不能,他已没有那个资格。
屈颂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比方才多了无数温柔:“好生地,治理自己的国家,爱护自己的子民,会比任何一任君侯都要好的。”
长庚停了片刻,垂目。
“走罢。”
他送她上马,屈颂踩着马镫翻了上去,翻上去的瞬间便是一阵剧痛。长庚很快将移开了几步的马儿牵回来,稳住马背,也翻身而上,这一次将屈颂置于了身前。
身后的十余名中山武士还剑入鞘,待命而动。
长庚的薄唇掀动开来,发出了一声冷嘲。
就凭这些酒囊饭袋,护国之战打得城墙犹如渣砌而成,长戈一举便能捅穿,就算是再来十万,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偏偏,他身前这个小东西,固执愚笨至厮,都已到了兵临城下、无处容身的地步,她却还想着去搬救兵。
上哪还有能救中山的救兵呢?
长庚拉下了嘴唇,面色凛然,双腿夹紧马腹,踩过浅浅的溪水,溅了满身湿泥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的不发兵呢晋侯?结果自己亲自来是怎么回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