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师气势汹汹,从黄河涉水而上,不出一个月便拿下了扶柳城。
其后,齐国的王师沿河岸北上,直走鲜虞,近逼中山王都灵寿。
短短三个月,齐国的王师一路从齐国挺入中山,已兵临灵寿城下。
中山人心惶惶,举国震动。
中山一切事宜早在齐国军队开拔之日起就已全部停了下来,王与诸大臣连着多日不眠不休,恳求北燕发兵相助。
按照道理来讲,中山国也是千乘之国,不该如此被动,就算是与齐国对抗,也万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任由齐国的军队攻打到了王都附近。
北境驻军若要回援,至少也需要一个月,其间又有齐国大将领兵拖延,可以说,要是北燕和周边强国不助力中山,此战中山必败。甚至不须等到年底。
然北燕回信来,说是公主已殁,北燕与中山旧交不存,就此了断,不愿出兵。
这诚然只是一个幌子,这些年来中山托庇于燕国,暗中发了大财,燕侯本就不容中山。即便没有中山王后亡故的借口,他们也会另有别的理由,不愿发兵。
最坏的局面还不是如此,最坏的莫过于北燕和晋国这时一齐动了心,三家约盟,从三面鲸吞瓜分中山,届时,中山便真如覆巢,要教这三头猛虎撕成粉碎。
可是王臣不能心甘,北燕背弃旧义,实可唾之,到底是久居边陲,终年与匈奴豺狼为伍,不识中原之教化,想必晋侯不至于此。晋国苦齐已久,只要言辞恳切一些,稍加引导,晋侯权衡利弊之下,不定能为中山撑腰。
文官心中尚存一线生机,急忙聚在一处,熬了两夜写出一封书信,实是凤采鸾章、情真意切,请中山君盖印,即刻便送出去。
聆泉一直观摩着他们满怀希冀地忙碌,却感到犹如隆冬的冰湖漫过了头顶。他之于晋侯长庚,实有夺妻之恨,长庚率性之人,行止由心,岂会助他中山?他不落井下石,便已是君子之度。
这封信短短两日便送到了长庚手中,接着,不过一夜,太宰、司马鸢获手中各有了一封奏疏,鸢获仍驻军邯郸,谨防齐国打着讨伐中山的幌子暗袭晋国,不在朝堂,倒是其余文臣武将,为了中山这一道求救信炸开了锅。
长庚沉默地靠在身后的座屏之上,王上伤重,休养数月,即至不久以前才恢复些许元气,终于恢复了议事,但时至如今依旧面色苍白。他双目深邃,形容冷峻,但看得出这不过是强打的精神,其实支撑到此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百官依旧为此陈情不休,但奇异地,他们极是团结,一致对外,坚持不肯发兵。
“王上!臣以为,中山借九州的局势,暗自经营财富,若此时还不予以痛击,来日万一齐晋燕三国任意一国有了不测,中山趁机谋夺利势,更是教人不耻愤恨,悔之晚矣。因此臣下以为,齐国此次讨伐中山,虽说不上什么正义之师,但师出有名,咱们晋国只管旁观战火为宜。”
长庚没说话,薄唇微微抿着。
众官观其神色,实在拿捏不动。这个年轻的王上,在他还是公子之时,暴戾、嗜杀、残忍,手段要多狠辣有多狠辣,对得罪于己的人从不轻易放纵,虽然教人发憷些,可到底心思不难揣摩。怎么如今即位以后,才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这心思竟已如此深沉,教人愈发看不透了。
但他们如此草木皆兵,唯恐王上答应中山的请求,除了为晋国之外,也是为了王上自己。
通过太宰大人,他们都已知道中山君要立的王后是谁,要不是齐国突发大难,恐怕早已事成了。王上对那妇人不能忘情,要是她来哭诉一番,要王上为她夫君出兵,就怕王上过不去这关了。
上大夫南宫无伤面上维持的沉默终于撕破了一道口子,他走了出来,字字铿锵:“直至与南匈奴一战之后,我晋国元气久难恢复,那楚侯又不是恩慈之人,把他的军备与粮草无价送于我们,三月以前,单是结算账单,我晋国还该归还楚国刀币五万。”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若非税局官员,怕是不可想象。
南宫无伤在众人的吞气声中,慷慨陈词:“王,晋国如今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余钱调兵出征?无论于国于民,此时都不应再调动军备襄助中山!”
“是啊,上大夫言之有理,晋国可再禁不住折腾了。”
“若是年年征战,晋国的国力只怕早就要挥霍一空了,去年一场水患,我晋国伤了多少人财,幸而未有瘟疫蔓延,否则……唉,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我只怕王心头还记着那妇人,要是以前,王率性行事,只怕真就挥师东进了,可齐国不是南匈奴人,就算没有大宗师,我们晋国也未必能胜啊。”
一众官员小声嘀咕着,不敢高声言语。
高座之上,长庚的俊脸隐匿于半暖的煤油灯中,看不清神色,似乎依旧在考虑。
可是王不说话,他们便提心吊胆,生怕王做出错误决定拖垮晋国,比起这件事,把那小儿过继给王,似乎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为了晋国基业,他们仍在不遗余力劝王上纳谏。
“王上要为宗庙计,为晋国万民计,中山国之请,决不能答应!”
“王上,老臣冒死相谏,要是王上要出兵,就要先杀了老臣!我晋国的十万大军,就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臣附议!”
满殿喧哗。
高座之上,冕旒底下的面容慢慢地发出了变化。
他们顿时鸦雀无声,看着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这是晋侯,挥斥八极,一抬手便是诸国震动,这个时候齐国讨伐中山,那些“远水”都在期盼着晋国救火,以免齐国势大,将来吞并他们小国,中山的百姓更是不必赘言。
可是这于晋国却是百害而无一利,伤己利人,实不划算,晋国没有人希望王上答应出兵。
“寡人不会襄助中山。中山,不义之国,合该讨之,念其王昔年为父贺寿之义,晋无征伐,仁至义尽,别事不允。回以中山君。”
王上的声音传遍议事正殿的每一寸角落,正殿四隅皆清晰可闻。
伴随着长庚话音落地,数十名王臣一齐心悦诚服地跪了下来。
“王上英明!”
幸而,王上还没有被冲昏头脑,还是英明的。
他们大喜过望,相顾破涕大笑。
晋国回了中山国,中山上下哀鸿遍野,民怨载道。
十二月末,齐国终于撕开了最后一道裂缝,陈兵中山国都灵寿城下。
这一路狂飙猛进,打得毫无阻碍,中山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于齐国将士而言是何等痛快。
可围城之下,灵寿宛若死城,王怯懦畏战,潜身缩手,不敢现身一见。
齐国将士至今未能一睹让王朝思暮想的中山君的真容,不觉遗憾,连后方这段时日以来对着画像日思夜念,早已无心御女的齐侯,也感到自己要按捺不住了。
他立即下了一道诏书,着先锋将士每日悬于阵前王旗之上,诏书上对中山国君极尽侮辱之事,那群先锋更是每日在城门下叫阵,只不过说辞比起原来的嚣张唾骂换了一套。
“齐侯思倾国美人,御寰内五十余年不可得,今闻中山君玉姿雅貌,华质春松,不觉心动,魂萦梦牵。我齐侯颇具诚意,愿拿出三座城池相送,换中山君入宫为后!若玉成此事,两国结为友邦,若不成,我齐师攻入灵寿,杀尽城中百姓,血洗山河,一个不留!”
“血洗山河,一个不留!”
“血洗山河,一个不留!”
城下将士个个兴奋乖僻地举着长戈长矛大声嚷叫,响声震地。
中山王宫连发七八道急诏,告形势危急。
中山君立在案前,沉默得犹如一尊玉像,武士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将那些齐人的冒犯之语全部说了出来。
一听此语,满座皆惊,既惊且愤怒地叱道:“胡说八道!辱人太甚!”
中山司空目眦血红,当场便要操起戈矛冲出去杀了那群叫嚣的齐兵。
聆泉紧紧闭着双眼,露出痛苦的神色,双拳捏得极紧,几乎要掐出血来,忽然,他朝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王上!”
中山君聆泉病倒,卧床难起。
而这连着数日以来,城外的喊杀声却始终不绝。
屈颂无法坐以待毙,她手中可以利用的只有赤虎符所能调动的一千甲兵,无论是不是螳臂当车,都必须要尝试。
可是人在城外,要调动甲兵,就要先出城,前往石邑。
这个节骨眼上聆泉是肯定不会让她去犯险的,但为了师父和素女,这件事必须要拼上一拼。
别人没有屈颂逃命的本事,她也信任不过,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已有不少人嘴上不说心里起了投降的念头,要是这最后的一道保命符也沦落敌手,中山就真的全完了。
中山君前日里杀了一名齐国信使,他身上的铠甲被人脱了下去,屈颂告知司马自己手中有一块赤虎符,司马大惊,把这一千甲兵视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立马便答应了。得到了他的允准和帮助,屈颂改换兜鍪,暗中捧着赤虎符夜缒而出。
齐兵狡猾,屈颂虽着齐国军士服饰,仍是因为策马姿势不对,教人认出了端倪。
她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些学问,她的马术,大半是长庚手把手亲自教的。
是夜,趁着河上起风,齐军放松戒备之时,屈颂带着二十几人暗中渡河南下,但齐军巡逻部队敏锐至极,渡河弃船之后,很快便发现了屈颂的行迹,一人叫嚣起来,“对岸有人!”
于是数十个齐国武士立马把绳索和船只抛下了船,渡河南下,很快便也认出:“是晋人!”
“娘的!晋侯不是说了不出手么!居然还有晋人!”
只听得一个武士咬断了鸡腿,痛骂起来。
“晋国人来了?这个晋侯狡诈得很,真不是东西!戒备起来,把几人追上了捆来,本将军要亲自斩杀!”
但凝神等了片刻,河岸却只不断地传来武器拼杀的声音,将士被砍翻的哀嚎声,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倒下。
“怎么回事?”
咬着鸡腿的齐国武士,顿时感到手里鸡腿不香了,一把扔了碍事之物,扬起剑要杀将出去。
“咻——”一声,一支疾羽箭飞出,破风而来,劲力之大,似非宗师不能出。
齐国武士应声中箭,咽喉处被破空而来的一支剑所贯穿,瞬间血涌如注,歪头从马背上摔落。
屈颂惊悸未平,伏在草丛间喘着粗气,每一口吸入肺部的空气都沾染了浓厚的血腥的味道,伴随沙粒的浑浊味令人泛恶地冲入了鼻中。
腿部的伤不深,但破了皮,肯定也出了血。
屈颂坐在草地里难以挪动,挣扎着要爬起,但却几度失败。
虽然她负了伤,但想到方才的惊心动魄,明白自己终于是捡回来了一条命,长吐了口气。
匍匐挣扎间,又倒了回去。
深暗的黑夜里,一只手,从旁侧伸了过来,骨节匀亭修长,有股淡淡的混了血腥的檀木香味,停在了屈颂面前。
屈颂微微愕然,迎着江边昏昏惨惨的月光看去,就着江水滔滔不绝亘古未易的浪声,看着,面前黢黑几不可见的身影,听着,他慢慢地传过来的极有规律的呼吸,一时之间心跳莫名急促了起来,带着一种熟悉的鼓噪。
“壮士……多、多谢相救……”
她听到自己飞快地这么说了一声,把手交到了面前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