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冉公主来此大闹了一场,惊动了中山君,不过片刻他人便至听涛阁,素女才把被晴冉险些弄坏的绕梁古琴放回原箱中。

听闻身后渐渐逼近的跫音,双姝一齐回眸,只见衣白若雪的中山君人已至屋内,他目含忧色,见屋内一地狼藉,疾步往里跨了过去,一臂扯起了屈颂,看她身上是否受伤。

聆泉的脸上有些激动,“寡人方才听说晴冉来了你这里,她没伤了你?”

屈颂神色不自然,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聆泉的桎梏底下抽了出来。

“没有受伤,反而是晴冉公主为我所伤,中山君还是要对她多多关怀。”

得知她并未吃亏,聆泉心安了不少,仿佛这时才留意到一旁沉默无声地抱起了琴的素女。

素女目光凄怨,这个琴师从来中山起,在聆泉的记忆之中便总是幽幽怨怨的,仿佛是一朵蘸水而开的水仙,聆泉对此仅有的一缕印象便是如此的,依稀还记得,她琴声高妙,深得太后所喜。

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聆泉都不得不多关怀了一些,见她怀里抱着琴似乎很是紧张,微微蹙了眉:“晴冉把你的琴弄坏了么,若是有,你只管告知寡人。”

他的面容一如以往,清隽雅秀,不似人间人,说话的腔调亦是温柔和善,从不过露机锋,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空山深秋的傍晚,席天幕地的鼓瑟少年,仿佛从记忆里被抽离出去,再见面,已是面目全非。她等候了多年,可等到的,却似乎早已不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人了。

现在的他,不会关心音律,也不再鼓瑟,他心中所藏之事深埋千尺,不再冰雪透明……

她纹风不动地立在两人之外,看着他对屈颂百般关怀,对自己漠然而视,许久无话。

“晴冉当真对你无礼了?”

聆泉看了一眼她的琴,顿了顿道:“此事寡人会介入,素女先生——”

素女忽然摇了几下头,令聆泉微微惊讶,素女抱着琴后退少许,“王上容谅,素女身有不适,暂且退去。”

她知道,中山君聆泉的到来不是为了自己。

正如同自己在散花阁住了一整年,他从没有一次主动前来问候一般。

她在这座王宫里便犹如一朵镂在宝鼎之中的花,不起眼,不惹人瞩目,都知这是大雅、超然之物,也会敬着,可没有一人会真正将其视作一个活物。素女抱着琴低头敛眉地走出了堂苑,踅出了这片只留下了屈颂和聆泉的地方。

素女去后不久,聆泉才转身,双臂攀住了屈颂的肩膀,再度出声低低地询问她可有受伤。

屈颂摇头说不曾。

方才晴冉打得那一记耳光,只是当时疼痛而已,这会儿早已没有了任何感觉,脸颊上连一道红印子都没留下,聆泉自然看不出甚么。

聆泉声音微暗:“晴冉自幼让寡人宠坏了,跋扈无章,行事专横泼辣,她定是对你用了手段,待寡人回去之后,立马便关她一年禁闭。”

仅只是一个耳光而已,她也还了回去,而中山君却要对亲妹妹施予重罚,这也太严重了一些。

“中山君你不必——”

聆泉望着她不瞬,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

他几乎没有犹豫过这些事,但是,这一次却很是迟疑。在屈颂疑惑的目光的催促之下,聆泉还是很快便开了口:“屈颂,寡人愿以中山为聘,请你嫁与寡人,寡人愿立卿为后,在此立誓,诚心可鉴,若有一丝违心之语,遭天下万民共唾。”

屈颂在他的第一句话说出口时,便已是无比震惊。可是渐渐地,她平复了下来,对中山君的剖白之语,却没有一丝动容,她冷静地看着他道:“到已到了这个地步了,中山君,难道你还打算骗我?你在认识我之前,便先找到了我的师父,那时你便知道要娶我了?你是中山君,还不至于昏聩、儿戏到此等地步。你若是不说实话,这话我左耳听了右耳便会出。”

“寡人诚意娶你。”

聆泉望着她,收敛了往日里如镜花水月般虚幻不实的笑容,诚恳、而迫切。

看起来,就仿佛是聆泉做了一件令人十分震动的事,而十万火急,他已经片刻都等不得了,必须要提前这么做,尽管这可能是自毁城墙,必将功亏一篑,但他无法必须要孤注一掷,求得一线生机。

屈颂竟停了停,没有立刻便否决。

这让聆泉感到有一丝希冀。

屈颂挣脱了聆泉摁在她肩上的手臂,退后一步,用充满了疑惑和戒备的口吻问:“这件事,我师父答应了没有?”

自来灵寿以后,便极少再能够见到师父,屈颂都怀疑这又是聆泉的授意。

聆泉要吐之言竟至此咽了回去。

“屈颂,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背后九瓣红莲纹的来历么?”这是屈颂自有记忆一来最如鲠在喉的一块心病,竟被聆泉如此轻而易举地便揭发出来,看模样他似乎心中早已明了,她提起了一口气,怔忡地望着他。

聆泉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有苦涩之意,“寡人之卑鄙,你是有领教的。现在寡人拿你师父的生命威胁于你,拿你身后红莲纹的秘密利诱于你,你肯答应么?”

……

晋国潜藏于中山的线人截获密报,中山灵寿城已在着手操办王立后大典,中山君的发妻才逝世不足三月,而王下月又要大婚。

消息来历不知真实与否,因为中山这时还没有传出大的动静来。消息没飞入宫廷,便被太宰大人扣下来了,太宰有命,此时不得外宣,王养病在榻,不能再受到一丝一毫的惊扰,若有差池,无人能担责。

太宰虽不许人把消息外泄,但却另手誊一册,暗中遣人送入了太后寝宫。

长庚身体情况已经到了极坏、坏得几乎不可预估的地步,太后与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巫医一起,几乎昼夜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长庚的病床前,但没多久,太后也因内外兼伤而不得已倒下,没想到这时,太宰又发了一道这样于长庚而言不啻为催命符的奏疏。

幸而太宰这事办得周全,还没让王有所察觉。

太后抱着那册竹简,锦衾底下双腿颤抖着瑟缩着慢慢蜷在了一起,泪水肆意漫出眼眶,竟至于小声呜咽起来。

她实在懊悔哀恸不已!

若是当初,她只是把屈颂暗中扣下,她明知道长庚会悔的!一旦他悔了,她便把屈颂放出来,便不会有今日晋国之不幸。

即便屈颂出身下肆,即便她身份低微,不配为长庚妻,可只要晋国有一位王后,只要长庚不是如眼下几乎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只要他不是死气沉沉,不是成熟得令她这个亲母都隐隐感到恐惧,只要他还能振作,恢复以往的意气风发,不论要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即便是立即下到黄泉陪伴先王去,她也心甘情愿!

晋宫之上高悬着一弯浅浅的娥眉,普照苍生。

夜里,长庚翻身起来,在寝屋磕了一口血,没惊动任何一人。

屋内小孩儿睡得极熟,发出轻微的小呼噜声,可爱极了。

长庚伸指将嘴边的血痕拭去,在他的摇床前矮身蹲下,就着微暗的一线烛光看了他片刻。

这小儿与自己血脉差了甚远,生得一点也不似自己。长庚心里想道,要是他能有一个极像他的儿子,他可能会高兴到近乎疯狂。

不过眼下也好,这小孩儿也算是他的了。

长庚慢慢地弯起了眉眼,变得无比温柔。

窗外传来破晓的一声鸡鸣,于悠长深远的宫室间不住回荡,清晰无比地传入蘼院,长庚回过头,披上外袍走了出去,东方既白,不过须臾,化作一片血的鲜红。

……

齐国,临淄城。

齐侯昨夜里又寻欢整宿,至天明上朝时,才酒气熏熏的,被四名宫监从美少年身上扒下来。

美少年身上已是浑身淤青紫红,气息奄奄,宛若已经死去。身边传来作作索索的更衣声,少年惊恐得犹如被猎人箭射的小鹿,瑟瑟地发颤着。直至齐侯半昏半明之间任由内监领出了门去,声音退去已久,少年才重新闭上眼睛,热泪汩汩地冒出了眼眶,喑哑着哭泣出声。

朝会议事毕,齐侯从御座之上下来,突然一阵虚浮,险些扑倒。众婢一拥而上,将齐侯救下,发觉他两眼浑浊,眼下乌黑,嘴唇直哆嗦,实是耗干精元、中气贫匮的症状,他们心领神会,但却不敢宣之于口。

齐侯喘匀了气,教众婢扶入寝殿,问了一声那少年,宫监回话道,大王的新宠教公子季淮见了,拉下去冲洗去了,说是不干净,怕这会儿污了大王眼睛。

“还算他贴心。”

齐侯吐了几口气终于坐上了胡床,一气儿爬了上去,侧躺在榻上,“传那小子过来吧。”

片刻之后,公子季淮出现在了齐侯的寝宫中,面如春华,实在妖异诡美,两颊雪白,颜若傅粉,唇瓣饱满,色若施朱,跫音极轻极轻地在空旷华丽的寝宫里头回响着。

齐侯听到声音,睁开了尚且有几分困乏的双眼,看向季淮:“这回送来的这少年倒还算是经事,可惜就是容色不美,寡人见不得他脸御他。”

季淮风流笑着,停顿了片刻,才道:“父王还想再要一个?”

齐侯的老脸分毫不红,睨着季淮鼻中发出一道哼声:“你倒知道了!你父王年老不中用,这辈子还能拥有几个美人,要是到了体力不济的时候,那才是遗恨终生,你要是真孝顺,就该替你老父尽心办事!”

“诺。”

季淮又停了少顷,笑着抬起了目光:“儿子倒是知道一美人,容颜绝佳,骨骼又好,高挑纤细,既不作女态,性子也是傲如冰雪,父王宫中后位空悬,如能得此人为妻……”

听他如此形容,齐侯眼都绿了,如冒着狼光,慢慢从胡床上爬坐起来,催促道:“莫卖关子,有话直言!”

“诺,孩儿以为,中山国的中山君甚美,上九天亦难寻其二,不若陈兵灵寿,攻入中山,娶了他为妻。”

“你这是要把你老父架在火上烤啊……”

齐侯若有所思,别具深意地看向季淮。

自己下的崽,满腹坏水齐侯是清楚的,有点拿捏不动,这季淮到底是要自己分忧,还是有心怂恿自己伐中山了。

季淮一笑,扬手让身后人呈上画卷。

“父王不信?有画为证。”

宫监将画册取来,坦承于齐侯面前。

微微泛黄的绢帛之上,勾勒着一清瘦出挑的白衣佳公子,临碣石而立,高冠簪发,姿若幽兰,风自江边涌来吹得他衣裾冕绶宛如自流,细看去,眉目如画,难言难描,实在惊世罕见!

“此中山君?”齐侯不信,大为诧异,一手把着画左瞧右看,眼睛宛如铜铃般睁着,指着画上之人又问,“你见过?寡人不信。”

“此为中山君东游琅琊时所画,落款之人乃是中山首屈一指的画师禽奇。”

齐侯仔细地朝落款处看去,果然如季淮所言。

他心中不由信了几分,又看向那画中之人,突然心痒难耐,感到一刻也等不得,此生若是不能得到中山君,不能御他一回,那么来到这人世间也是白来了!

齐侯将画收好,压回胸口,目放精光朝季淮发出一声尖锐的命令:“伐中山!寡人要立刻拟信,你下去,去稷下学宫找最擅长写政论檄文的人才,教他写一篇陈中山之罪的文章,列的条目要越多越好,写了之后,一张送入周王宫,一张送入灵寿王宫。”

“诺。”

公子季淮待要去,齐侯又将他叫住。

季淮回头,要听听父王是否还有吩咐,只见齐侯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沉吟着道:“还得多写几份,北燕王要一份,晋侯,也要一份。”

不必问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季淮慢慢地汲了口气在肺里。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这个老东西还不是完全昏聩,还想得起来,齐伐中山,中山君必要从北燕借兵,但王后已死,加上多年来中山对北燕阳奉阴违,存有二心,这一次北燕不会再出兵相助,那么中山国就只能转而求晋。而这个晋侯才是让人最不放心的。

数百年来,中山国一直暗中利用九州之中诸侯互相兼并、掣肘的局势,斡旋其中,私发大财,又暗设眼线于各国,早已令诸国不忿,以往他有北燕撑腰,齐没擅动,今日中山在北燕那儿怕是失了势,这份檄文下去,中山可真就要孤掌难鸣了。

公子季淮人出了寝宫,齐侯歪着头想了想,露出一抹笑意,把那画册又打了开,竟不避人,对着那画中宛如神仙之人便撩起了绸裤。

……

七月末,齐师伐中山,直渡黄河,陈兵扶柳城。

作者有话要说:中山发生大事了吧,不骗大家。

话说齐侯决定想不到,他风风火火摩拳擦掌准备打仗,时刻盯着的敌人晋侯,正在快乐带娃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