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冷敷了一夜,身上的蛰痛感终于消了,长庚那张脸算是有所恢复,不再肿胀如猪头了。
他翻身从自己的床榻上滚了下来,匆忙地将自己的鞋履拾起穿上,起身就往外走去。
“公子要往何处去?”
良领着一群伺候公子梳洗的宫人,此刻正候在寝殿大门口,诧异地询问公子长庚。
长庚熬不住了,仍旧板着一张脸,侧目轻蔑地看了眼明知故问的蠢物良:“蘼院。”
良早已猜到,于是立马吩咐人备好车驾。
实话实说,良在知道一直陪伴在公子身边的屈先生是个女人之后,心里震惊之余,是既庆幸又高兴的,这段时日公子的痛苦和纠结他全看在眼中,碍于晋国大业他不能希望屈先生成为公子的姬妾,如今这个消息意外砸下来,可真是天降之喜。公子他现在是气愤屈先生一直以来的隐瞒与欺骗,可等他缓过来,想明白过来,不用人说他们水到渠成地便在一处了。
可是公子长庚一刻也等不及,他盼着见到那个小东西。
甚至想,万一她是淋了雨生了病,不得已地离开了兰章宫?该死的他那晚竟对她出手那么重!他一夜不能好眠,把自己逼到牛角尖里又滚了无数遍,可再大的怒火和气恨也抹不平这颗为了她时起时沉的心这一刻又深深悸动不安,甚至担忧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的事实。
长庚几乎是施展了轻功,身形一掠便腾出了碧幽殿,不一会儿便把匆忙赶去的良甩了大截的脚程。
长庚一气奔到了蘼院大门之外,此时正值夏日,门口两丛修长的竹叶影流动,光斑正筛落在公子长庚那张还没完全消肿的俊容上。
毕竟还不是大宗师,心浮气躁之下提气跑了这么远,终于是力有不支,长庚在院门外停了下来,重重地往肺里汲了几口长气,才立定,看眼里头空荡荡的内庭,提步朝里走去。
孟鱼从蘼院内院走出,身旁跟着垂眸敛容的婢女翠,见孟鱼脸色微阴,长庚的脚步倏地顿住,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从内心中如火苗似的腾了起来,可是他没法按捺,“她还好吗?”
见孟鱼不说话,长庚立马恢复冷峻,沉声道:“吾只看一眼就走,快说。”
孟鱼反问:“公子要问屈先生?”
“自然。”
不是她还能是谁?长庚心说。
孟鱼面无表情:“屈先生已不在这。”
长庚愣住,蓦然呼吸再度急重了起来,“什么?不在此?她去了哪里?”
孟鱼道:“屈先生深知欺瞒公子,罪孽深重,试图求得公子原谅,可公子始终不见,并欲取她性命,多留无益反而累及自身。王后与先生有言在先,一旦事迹败露,公子有杀人泄愤之心,立马派武士护送屈先生前往雒邑。昨晚动的身,马车早已驶出新田。”
长庚震惊失声道:“屈颂她是吾的人!你们竟敢不经过吾的手就擅自把她送走!”
长庚一手拿住了孟鱼的肩膀,他力道奇大,孟鱼一介女流如何能承受住,肩膀剧痛不止仿佛要被粉碎,可她也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公子,赶走她的非是王后,更非是奴婢,而是公子你的绝情,她看不到一丝希望了,只能离去。”
长庚愣住。
他看向孟鱼身后,那仍然点了灯的那座寝屋,风雨之后,檐下仍在一滴一滴地落着水。
他不信,他不信!
长庚松开孟鱼,拔腿就冲入了寝屋,只剩下如豆的一盏桔红的小灯,被长庚冲入房内时带起的一缕风瞬息扑灭了,屋内黯淡如夜,更无一人。
长庚屏住了呼吸,视线左转,叠得齐齐整整的床褥,收得一丝不苟的暗朱色帘帐,走过去,案上的茶是冷的。
绕到屏风后,常放满浴汤的桶里没有一滴水,搭在浴架上的毛巾干燥得没有一点湿痕。
她曾用过的所有物件,都一点不坏地一如往昔罗着,原封不动。
屋子里那常日里能嗅得到的菡萏花香,属于她身上的幽静的味道,今日却散得丝毫不剩,再也没了。
人走而舍空,半点痕迹都没有了。
她怎么敢走,怎么敢如此轻易地撇下他便走!
长庚忽然咆哮起来,一脚踹翻了浴架,轰然一声倒地的木架惊动了屋外的孟鱼和翠,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入了寝屋,只见公子长庚正在大肆毁坏蘼院寝屋内的物件,翠大惊失色,上去阻拦,被长庚一把推在地上。
他近乎疯狂地要拆了这座屋子,翠拦不住,眼看公子长庚连屈颂平日里要用的墨砚都砸了,孟鱼忽然出声:“公子,人未走远,追尚可至。”
长庚的手停了下来。
屋内那砰砰碎裂坍坏的声音猛地停了,周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了,死一般寂静。
半晌后,长庚慢慢转面,看向孟鱼。
“吾何时说过要追!她滚远了自然最好!免得吾想起时又想杀了她!”
对这话,孟鱼只淡淡地抿住了嘴角。
和屈颂在一起久了,屈颂的为人和行事,都是孟鱼所敬佩的,除了对公子长庚,屈颂做任何事都没有拖泥带水,唯独因为公子长庚,她几乎把自尊都全部放下了。他让她笑,她便是哭了也要笑,他让她穿女装,她再是不情愿也答应了博他一笑,他但有危险,她紧张得露出平时绝看不到的忧愁和哭脸。可饶是如此,屈颂也还是不会做公子长庚的妾的。她是如此地清醒,这正是孟鱼最钦佩她的地方。
“公子生来贵胄,乃是人上之人,”孟鱼澹澹凝视着余怒未平的长庚,目光通透,“因此公子也从来都不能体谅屈先生的内心。她固然骗了你,但公子却也不能体谅,晋侯王后命下,一介布衣如何抵抗?当初屈先生来宫,乃是领王命而来,如若不然,他的师父和同门焉能全须全尾离开新田。”
公子长庚呆住了。
他记得,那个疯妇是说,屈颂是为了荣华富贵自愿来宫里的。
那个疯妇揣摩透了他的心理,知道他盛怒之下,一定会把基于事实之外的其他的恶毒推测也全信了!
“奴婢与先生相交这大半年来,已是深知她为人高洁,不屑阴谋伎俩。公子与先生相处更是密切,黑与白,公子心里比奴婢应当更是清楚。公子,奴婢言尽于此,若还有疑,可与王后求证。”
孟鱼行礼,转身退去,任由公子长庚如何,他要把这座蘼院全拆了也好。
公子长庚哪里还敢把时辰再耽搁在找王后求证上!
他扭头吩咐外终于姗姗来迟的良:“传令下去,备吾御令,调三百巡防武士,随吾出晋!”
……
屈颂从颠簸的马车里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先感觉到的便是腰上剧烈的疼痛,跟着便是自己宛如火烧一般的身体和脸。
须臾,一道惊喜的仆妇的叫声传了过来,“国君,人已醒!”
屈颂没有明白这人是谁,也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额头上忽然又多了一条冰凉的帕子罩下,屈颂无比惊讶,要勉力坐起来,可是挣动了两下发现很是艰难。
一双臂膀蓦然从一侧伸出,扶住了她的肩膀,柔润的男人声音响在她的耳旁:“莫动了,内外兼伤,好好休养吧。”
虽然眼下屈颂只是醒来,精神靡靡,脑中混沌欲裂,可却还是听出了这是何人的声音,顿时心生警惕,往外侧奋力地滚了过去,只是这一滚便撞上了行驶中的马车车壁,又被弹了回来,她浑身剧痛,无法再挪动分毫了,只能失声道:“中山君?”
“嗯。”
声音是从她头顶后方传来。
屈颂勉力躺在枕上,仰头往后看去,受限的昏沉的目光只捕捉到了一片雪白的衣角,便再不能看到别的了。
中山君靠在车壁一边,微微笑道:“是不是奇怪寡人为何在此?奇怪这是何处,要去往何方?”
屈颂奇怪,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中山君的手落了下来,轻盈得便像是一根羽毛,抚在她的颅顶上,如疼惜一个小女孩儿似的慢慢地抚摸着,温和地说道:“不知你发生了什么,竟一直昏迷不醒。你被王后暗送出宫,像是要避着公子长庚,南下前往周国,不过寡人早已先离开了新田,见到王后的武士之后,顺手命身边那几个不争气的大剑师把你劫了下来。”
屈颂呆住。王后竟要送她出城?她半点记忆也没有了,用力回想,只记得当时在兰章宫跪得脑袋发晕,大雨覆盆,她晕乎乎地便失去了知觉,没想到自己一觉睡醒,竟是深藏在中山君的车中!
“你要做什么?”
屈颂警惕地看着聆泉。
聆泉目若幽泉,望向了窗外,低低地叹了一声:“晋与卫国虽毗连,可这时节晋地大雨连绵,卫国竟万里朗朗,不见半朵彤云,中原之大,果然不敢小视而以一隅窥全貌,无怪燕侯多年欲挥鞭南下。”
“此是卫国?”
屈颂惊讶得近乎失声。
她本就在病中,昔日能唱得出各种柔软曲调和铿锵豪歌的嗓子倒得只剩下一丝气音了,可饶是如此,竟还意外很动听。
中山君身边的婢妇殷勤地伺候照料着屈颂,为她擦手,拭脸,屈颂想躲,可那婆子手劲儿忒大,她挣扎不脱,只能任由婢妇伺候着,屈颂心里一阵惶惶慌乱。
中山君聆泉颔首微微笑道:“对,已至卫国了。寡人是从周边境劫的你,不好再经晋而北上,转道卫国,走齐、燕而归灵寿,万无一失。”
屈颂愤怒了,沉怒问道:“你为何劫我!”
他若不横插一手,就算王后自作主张把她送出新田,她也可以回到师父身边,从此后侍奉师父,也不会枉了!
聆泉看着她,低低说道:“不要动怒。”
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烫的额头与鬓角,手不停地摩挲着。
可屈颂怎能不怒?若是能够得着的话,她定会一口把聆泉的手腕咬下一块皮肉来!
怎会有如此可恶的阻碍别人亲人团聚的恶人!
聆泉似是猜出了她的所想,他把手伸了下去。
屈颂果然一口咬住了聆泉的手腕,她牙齿尖锐,一下便几乎把聆泉白嫩光滑的皮肉咬出血了。
她太恨了!
所有的委屈和怨恨全发泄在了这病中咬聆泉的一口上。
聆泉笑了一声,“屈先生,你在公子长庚身边太久了,和他一样单纯好骗。”
“什么?”屈颂牙口骤然一松。
可想到前不久此人在宫宴上联手北燕要给长庚难堪的事,她仍然不得不警惕防备着这个看似温润和善,实则处处挖坑等人落网的中山君。
“屈先生,你真以为晋国的王后是送你至雒邑与荆厘先生团聚的么?你久在深宫不知,可那些手眼通天的贵人谁不清楚,你的师父早数月前就已不在周国了,王后她更是心知肚明啊。”
作者有话要说:带球跑是不可能的啦,太狗血了2333
孩子以后会有的,先结婚再生小孩,咱们走正常爱情路线。